(三)
隅中时分,坂井正在指挥部接着上级的电话,在王泉家看护的日本兵莽莽撞撞地闯进来:“少将!”
坂井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等会儿。士兵立刻噤声,退到一边低头等待着。
今天早晨王泉没有像往常一样准时出门去拜见坂井,站岗士兵进屋看了看,发现王泉还在睡觉。想到王泉昨晚烂醉如泥的样子,应该是酒劲还没过去,他就没有走近仔细探查。直到临近中午了,王泉还是没有动静,自己这才进屋准备叫醒王泉。先是喊王泉几句,见他没反应,自己又推了王泉两把,这才看到王泉身体僵硬、脸色发黑,以及脖子上的勒痕。他当时就吓坏了,王泉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暗杀,这是大大地失职,他连滚带爬地逃出王泉家,赶紧跑来向坂井汇报。
坂井那边放下电话,跟通讯兵说:“上级命令我们即刻向太湖进军。传令下去,让黄埔的队伍发起最后的猛攻,迅速解决战斗,打开前往太湖的路!”
通讯兵得到命令便给前线日军传了电报。坂井听着滴滴哒哒的打字声,轻蔑地笑了:“哼,中国军队,还是不行!”
坂井转身看到刚刚那个冒冒失失的士兵正在角落里低着头,便对他勾勾手:“你,有什么事?”
日本兵颤抖着声音:“回少将,王泉君他…他昨晚被人杀了!”他断断续续地讲着昨夜和今早发生的事,坂井脸色渐渐阴沉了下去。
“混蛋!共产党或是国民党就在你眼前溜进了王泉家,并且杀了王泉。而你一点都没有察觉,连到底是谁干的都不知道。你这是大大地失职!大日本天皇的士兵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坂井拍着桌子怒喝道。
坂井冷眼看了看浑身哆嗦、双手颤抖的士兵,命他滚回去。坂井又关注起局势来,王泉嘛,死就死了,这样的支那人还是容易找到替代的。不过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了自己的人,这是对他的羞辱,支那人简直胆大包天。
徐龙祥正要回游击队,但又想到很久没回家了,便拐到上冲家里看看。却没想到在门外,就听见家里姐姐的哭声。
“答,你就这么丢下我们了。”
他快步冲向家里,只见家里有不少徐姓同族,姐姐、弟弟和妹妹在房里哭泣,父亲平躺在门板上,穿着黑色的老衣,脸上盖着黄纸。徐龙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父亲才五十多岁,平常身体硬朗,怎么这么突然就过世了呢?
“大姐,答怎么啦?答这是怎么啦?”徐龙祥一边捂住半张脸抽泣道,一边跪着膝行到父亲身边。
“答…昨天被日本人杀了…今天一早被徐姓宗亲抬了回来。”徐祝华哽咽着说。片刻后她停了停,强压住心中的悲痛,想把这一切尽快地向弟弟解释清楚。
她叹了口气:“最近这段时间答一直在源潭做石匠活,前几日鬼子想修一条从安庆到武汉的路,四处抓石匠,源潭镇请答做工的东家为了自保,就把答供了出去。答一听是给日本人干活,还是为了夺取武汉而修路,坚决不肯。日本人一怒,就把答给杀了,倒在了野外。好在那个东家良心还没让狗全吃了,知道自己对不起答,偷偷找了两个徐姓宗亲把答送了回来。答身上…全是子弹孔。”说着说着,徐祝华又啜泣了。
老石匠靠自己的手艺辛勤干了一辈子,凭着精湛的技术和敞亮的性格赢得好口碑,他从来都是尽心尽力地满足东家的要求,再难的活也能完成。唯独这一次的开石修路,虽然干起来简单,但这是干活吗?这是卖国啊。他宁死也不做贪生怕死的卖国之人,被枪口指着仍不屈服,气急败坏的日本人连开数枪,让他身死异乡。
徐龙祥想起,答以前告诫过自己不要掺和打仗和革命这种事,真的到了民族大义面前,答却毫不含糊,气节如松。徐龙祥掀开盖在父亲脸上的黄纸,摸着父亲的脸呜咽着:“答,你疼不疼?”。男人的哭声虽低沉,却诉说着无尽的伤感,虽幽咽,却蕴藏了巨大的愤恨。
姐姐徐祝华起身走到弟弟身边搀扶起弟弟,轻轻握着弟弟胳膊,无声地安慰他别太伤心,姐弟俩就这么守在父亲的身边互相安慰着。储境一直坐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仿佛是个陌路人。
夜深了,来吊唁的人们已经离去,正屋里只剩下徐龙祥和徐祝华还在为徐父守夜。暗黄的烛光在徐家屋子里跳动,徐龙波和徐荷香哭累了,坐在床踏板上睡着了,徐龙祥叫醒他们并让他们到前屋休息会儿,自己仍然坐在父亲旁边添烧着黄纸。
当地这种丧事都由宗族办理,掌司请了阴阳先生算了时辰,明天下午出殡,明天上午有很多亲戚和宗亲前来吊唁,作为大儿子徐龙祥有很多丧礼要做,诸如接香纸、行下跪礼、出殡托头。看着弟弟很疲惫,徐祝华心疼地劝弟弟:“龙祥,明天你还有很多事,现在你休息会儿。”
“没事,姐,明日答就走了,我也没让答过上好日子他就去了,他一生操劳,让我最后陪陪他吧。”
徐龙祥过了会儿又闷闷地说道:“答让日本人害死了,东明大老也让潜山城里的汉奸和日本人害死了。姐,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任由日本人为非作歹。”
徐祝华叹了口气:“是啊,日本人十分猖狂,搅得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没有安生的日子。”
父亲的死对全家来说太突然,一家人悲痛欲绝。而自己在做的事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或许早点告诉姐姐,让她做好心理准备,真到那一天时就不会像天塌了一样。徐龙祥抬头看着姐姐,决定跟她透露自己早已带领潜山游击队抗日的事。
“姐姐,答和大老都是被日本人害死的。为了家为了国,我们得和日本人干到底,姐,跟你说实话吧,我已经在黄柏游击队了。”
徐祝华先是一愣,随后急切地低声追问:“你什么时候进了游击队?打仗会死人的,我们家不能再有人出事了!”
“不打仗也会死人的。”徐龙祥的一句话令徐祝华无法反驳。
徐龙祥摁着姐姐的肩让她坐在凳子上,然后蹲下来真诚地看着姐姐的眼睛,耐心地劝慰:“姐,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是,答的事情告诉我们,日本人都是一帮冷血畜生,杀人毫不眨眼,他们根本不把我们中国人当人看。屈服忍让都没有用,只有把他们打服,打得他们滚回老家。战场上需要我这样年轻力壮的,多一个人加入抗日队伍,就能早一天把日本鬼子赶跑,大伙才有安生日子,才能让龙波、荷香这样的孩子们平安长大。”
道理徐祝华都懂,只是她刚失去了父亲,又害怕某天失去弟弟。看着徐龙祥如此认真,态度坚决,徐祝华心里升出一丝对弟弟的敬佩,她想,自己能做的只有照顾好家,让弟弟没有后顾之忧,放手战斗。
“好吧,我知道拦不住你,不过上了战场千万要小心。家里你放心,有我呢。你一定记着,我跟弟弟妹妹等你回来。”
第二天下午,徐家将徐父下了葬。徐龙祥在徐父墓前郑重地磕了几个头,然后小心翼翼地用袖子轻擦去墓碑上的灰尘,又将墓前被风吹乱的黄纸余烬清理干净。送走了父亲,徐龙祥准备回游击队。
“姐,我得走了,家里就拜托你了。”徐龙祥握着徐祝华的手说。
徐龙波和徐荷香也依依不舍地看着哥哥。
“快走吧,家里不用惦记。”徐祝华知道弟弟要去做一件了不起的事,纵使满眼不舍,也要让弟弟放心离开。
这时,一直站在后面的储境走了过来,略带不满地问:“听说东明大老也死了,你不在家里待着,还回去做什么?”
徐龙祥一直不太亲近储境,储境做了国民党的官以后表现出对财权的热衷,让徐龙祥更加无法认同,但储境身上还有三分文化人的傲气,徐龙祥觉得他是有底线的,国仇当前,对日本人卑躬屈膝的事储境不会做。徐龙祥想,自己在游击队的事也不用瞒他了,省得以后被他察觉到了再说自己防着他,给姐姐添麻烦。
“东明大老和答都是让日本人害死的,我要去黄柏,跟着抗日队伍干。姐夫,家里以后就要劳烦你跟姐姐了。有什么事需要我,还请及时通知找我。”徐龙祥毫不避讳地跟储境提起自己参加了抗日。
“你要去打日本人?不错,有志向。”储境略有惊讶,转念一想,这也不奇怪,毕竟日本人杀了两个对徐龙祥来说十分重要的人。储境对救国之事是支持的,但他自从进了国民党的阵营,就对共产党非常不满,便暗示徐龙祥:“不过,抗日组织不止一个,可别站错了队,留下后患。”
“不管什么组织,都是打日本人的。”徐龙祥却并不接他的腔,只淡淡地说道。
徐龙祥归队后不久,日本人就开始进攻太湖县城,步兵联队、炮兵联队和空中联队齐上阵,国军第二十一军一三八师步兵炮兵协同还击,重伤敌军,但最终未能成功阻击。一九三八年七月底,太湖县城及周边地区失守,一三八军伤亡严重,向英山撤退。
日本人占领太湖后,继续兵分两路向湖北黄梅县城、安徽宿松县城挺进,于八月初接连攻克二城。之后一段时间里,日军待在黄梅休整,战争前线转移到皖西南鄂西,安庆潜山一带成了战略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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