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部在洞中昏迷了一天一夜。紫泉在他体内,不断修复滋养他的筋骨脉络。他醒来时,虽然还十分虚弱,但已能拖着一双沉重的腿,扶着山壁缓慢行走。
可是,白麓荒神和李昀羲不在了。
白水部拄着木杖寻遍荒岛,当原有的一点侥幸尽数磨灭时,心脏像被重新凌迟过一遍。他喘着气,扶着最高处的一株红梅树,在雪地里慢慢坐了下来。
昀羲被白麓荒神带走了。
他目光清澄地望着孤崖下的细浪,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悲哭无用,醉酒无用,哀号无用,发狂无用。再多的痛都只能忍了,再多的苦都只能咽了。悲伤的聪明人最是沉郁克制,不屑放纵情感,不屑做无用之事,纵有焚心煮肺的熊熊地火,也只能沉沉压抑在地下,只待适时爆发的一天。
他抬起头。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了。
当日李昀羲突然中了天魔印,被指认为“魔种”,他们立刻奔上了逃亡路。变乱之中一切不及细思,可等尘埃落定,他回头一想,立马就冒出了一个天大的疑点:少都符尚未复生,如何能够发展操纵薛蓬莱等人?
薛蓬莱背后之人极有条理计划,绝不是一个还不能传达意志的少都符那他会是少都符的信徒,孜孜致力于让少都符复生,还是另有其人,另有目的,不过拿着少都符之事遮掩自己?
少都符复生的阴影已经散去,可另一片天空更深处的乌云依然悬而未散,遮断云天望眼。可心还没死,血还没冷,践踏过他的众生还是众生,失落过的理想还是理想。
他抬起手掌,红梅花瓣绕手盘旋,忽而变成数点明亮火焰,顷刻燃尽成灰,又在飞灰里熔铸出数枚梅花金镖,“夺”的一声,尽数钉入十丈外的山石,又变成了红色花瓣。他来到山石边,俯身摸了摸深嵌入石的娇柔花瓣,才坐下来,闭目凝神喘息。
他终将回去,手持利剑,挡在他们之前。
在逐渐恢复法力的三天里,他在半醒半梦中不断回想白麓荒神气象万千的剑意,回想狂风疾雨般剑势,回想亲身领受的种种疼痛。意念之中,冰原渐化,潺潺流水汇成江河;万千新芽从雪水滋润的黑土中生出,渐渐成为广袤林海;地幔之下,火山喷发,岩浆淹没山川河谷,熊熊烈火将森林烧成炼狱;长风将飞灰带往大漠,渐渐堆积成山,又在地动中塌陷下去,形成湖底……天地五行,如是生生不息。
他觉得身体一时发烧,一时寒冷,如同世间寒暑交替,血液在身体里快速奔流,海潮的声响仿佛与血液流动的声响重叠在一起。有什么正在发生奇妙的变化,他却不能形之于口。整个洞窟仿佛都被他的思绪影响笼罩,被拖入了变化之中。岩缝里密密生出千万朵红花,一刹盛开,一刹枯萎;岩石里生出黄金白银,又瞬息化去,变成玛瑙水晶;洞顶生出无数钟乳,滴滴答答地滴落着甘甜的淡水。
昏沉之中,他醒来过一次,但觉耳边风声呼呼,缓缓睁眼望去,身在碧空浮云之上。fèng清仪坐在木鸟左翼,见他醒了就俯身过来:“可要吃点汤水?”
他眼皮酸涩不堪,微微摇了摇头,便又陷入了沉眠。
再醒来,迷糊中见胭脂站在床边,拿小银剪子铰了灯花,灯光倏然一亮。他低低咳嗽两声,扶床坐了起来。
“可算醒了?”fèng清仪扶他靠好,将一碗热热的紫苏汤递到他唇边。他几口喝了个干净,方问:“这里是抱琴楼了?”
胭脂嗔道:“你不回抱琴楼能去哪?难道让我们把你丢在荒岛上睡死过去?”
白水部的睡意顷刻散得干干净净。
他一把拉住fèng清仪道:“阿fèng,胭脂,你们知道了吗?天魔印有解白麓荒神能破天魔印。他已经把昀羲带走了”
fèng清仪按住他道:“别急,我们已经知道了。大巫旼带巫山广乘山和长离山的人追到了海上,见到了白麓荒神。白麓荒神当着他们的面,破去了天魔印。你放心吧,昀羲现在应该安然无恙。”
白水部把他的手抓得更紧了:“还有一事我带昀羲一路逃亡,不及细思,可如今想来,尚未复生的少都符根本不可能是幕后主谋,但这个主谋一定和少都符有关。或许那人是少都符的拥虿,真的想要复活少都符;或许他是故意把我们的目光引向少都符,目的是隐藏自己的真面目。”
“或者两者皆有。”fèng清仪沉声说,“小白,其实你和昀羲逃走后,我和胭脂也想到了这个疑点,悄悄商量过了。我们都怀疑李公仲。”
“可他不是已经……”
“李公仲与少都符不同。少都符已灰飞烟灭,魔念无存,除了天魔印,绝无办法让他复生。”fèng清仪眯了下眼睛,“天魔印是少都符身死道消前就施出的法术,只要触发,天魔印就会择主而噬。所以,要复活少都符,他杀那些童男童女作什么?肯定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胭脂道:“嫏嬛查到的人傀之术,就是取这些童男童女的血肉骨骼,生成新的躯体。李公仲肉身已毁,可魔念尚存,三界七王无法将其化去,只能封印在毒龙潭。”
“是为了李公仲”白水部惊道,“如果是他,事情就都说得通了。他知道当年的事,知道少都符的密洞和天魔印,薛蓬莱是他的走狗,夏竦等许多官员也被他利用……”
fèng清仪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和子文已去探过毒龙潭了,封印已破,伏魔大阵已毁,李公仲已经出逃一年有余了”
白水部大惊失色,险些摔了汤碗。
胭脂道:“……现在还没有证据。但,若问世上谁最想复活少都符,那定然是李公仲无疑。当初他二人于罗浮山同修魔道,又一同入世,相约携手并肩踏平天下。若一人身死道消,另一人就要倾覆天下,以殉故人。”
白水部问:“竟有这样的事?那他二人……”
fèng清仪叹道:“他二人相交莫逆,个中之事,谁又说得清呢。有莫大本事,却视天下人性命如草芥,这样的人,出什么乱子都不稀奇啊。”他拍拍白水部的肩:“你和昀羲逃走后,我们觉得此事事关重大,既有疑点就不能轻忽,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花奴病重,胭脂带他先回汴梁,回来才发现薛蓬莱已经被召进宫里。妖王和喵神农盯着夏竦府中,这会儿也该有消息了……”
正说着,门就剥啄响起。小狐妖阴绿桃的声音传了进来:“胭脂妖王和兽王回来了”
fèng清仪一开门,喵神农就飞奔进来,抱着床帐一个秋千跳到被子上,打了个滚,起身喵喵两声,叫道:“胭脂,我可查到不得了的东西了”
“什么?”三人一齐问道。
妖王走了进来:“是永生。”
室中一时静极。
白水部先问了出来:“永生?这怎么可能?”
胭脂肯定地说:“除非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也就是佛家说的涅槃,否则万事万物都在生灭之中,怎么可能有真正的永生呢?”
喵神农理了理胡子道:“是不是真的我不管,但夏竦和瘟神交易的内容就是这个。”
白水部问:“瘟神?是不是李公仲?”
喵神农听到“李公仲”,惊讶一瞬,道:“不知道,只说是瘟神。”
白水部忙把李公仲已逃出毒龙潭之事说了。
喵神农道:“喵,那一定就是他了我是藏在夏竦花园的小书斋外听到的,里头有一面圆镜,特别古怪,里头有人会说话,还有人会从里头走出来。难怪一个侍女也不让进,要是大白天看到镜子里跳出人来,真是见鬼啦那天晚上,我听见夏竦对镜子里的人说,当真要在宫里动手?那人就说,你怕了?瘟神赐你永生的时候,你答应的可是皈信瘟神,言听计从啊”
“在宫里动手?”白水部大惊,“他可是要对今上不利?他要倾覆天下,有更直接的杀伐手段,何必入宫?”
胭脂分析道:“少都符与李公仲,向来性情手段不同。少都符总是直接碾压,刚硬锋利,不留后路。李公仲则爱谋定后动,辗转迂回,慢刀割肉。当年少都符的风头比他大,可真正遭遇过李公仲的幸存者却说,他比少都符可怕多了,宁可被少都符一招杀死,也不愿落在李公仲手里。他选择皇宫,难道是要通过那个皇帝掌控天下?”
fèng清仪道:“有可能。但,胭脂,墟神的力量还盘踞在此,李公仲如何是他对手?”
白水部插话问:“墟神盘踞在此?”
fèng清仪点头:“上古时混沌初分,生成天地,混沌分化出墟荒二神,他们身上各有整个世界一半的力量,如天上日月。后来日转月移,世事变易,仙神妖魔并起,就像夜空中又出现了一些星星……原来的日月就黯淡了。如今墟神只有神念残留人间,通常在京畿繁华地聚集,望气家称之为王气。皇宫是王气所钟,李公仲虽谋夺了昔日荒神三分之一的力量,但如何能够与墟神的威压相抗?”
“所以他要利用凡人。”白水部道,“控制了凡人心中的**,就能利用他们达到自己的目的。”
胭脂点头。fèng清仪道:“看来我们得有人在宫里盯着了。”
喵神农道:“别急,到了晚上我就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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