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绳!降绳!注意平衡!注意平衡!”
负责降艇的船员操作着两头缆绳,吊环发出的轻微吱嘎声。【】し
“上帝啊,怜悯我们吧——”
在被剩在船舷边的那些彻底失去了希望的乘客们的绝望喊叫声中,艇身开始慢慢地朝着水面下落而去。
“你的头为什么破了?很疼吗?”
谢利被卡尔抱起来放膝盖上的时候,低声问道。
“我没事——”卡尔安慰般地摸了摸他的脑袋,随即下意识般地扭头,朝甲板投去了最后一瞥。
他的视线飞快扫过那些依然挤在船舷边不愿离去的乘客们。一张张脸写满了悲伤、绝望、愤怒。
而他的脸,神色漠然。
突然,他的视线停顿了一秒。
透过人群的间隙,大约十几米外的甲板上,他瞥见一个女人的身影。那件昨天她在午餐桌上时穿过的紫色外套——上等的全羊毛料搭一条润泽光滑的裘领,应该是斯特劳斯太太转送给她的,虽然款式有些过时,但依然把她衬得艳光照人,所以他印象非常深刻——她披散下来长发也是金色的,就连身段也有点眼熟。她似乎还不知道这条救生艇已经满员正被下放,正拼尽全力想分开人群挤到船舷边。突然,她被身后一个身材强壮的男人推搡摔倒在了甲板上,继而就是纷乱的踩踏,她仿佛发出一声尖叫,但叫声很快就被淹没在周围更加杂乱的嘈杂声里……
卡尔的瞳孔不自觉地微微一缩,像被一根突然飞来的利针刺中了眼球。
“停下——”
毫无预警地,他突然喊了一声,将原本坐在他膝盖上的谢利放下,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先生!你干什么?”
放缆绳的船员吃了一惊,看着他将男孩谢利迅速安置在自己原本的位置上,低头对他说了句什么,然后就抓住船舷,敏捷地攀了上去,重新回到了甲板上。
“先生!我们不会等的!”反应了过来的船员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吼。见对方没有反应,生怕边上的人会抓住这个机会不顾一切地跳下来,急忙继续松放缆绳。
谢利紧紧抓住船舷,睁大眼睛看着卡尔迅速离去的背影,直到白色漆壳船体出现了在他的眼前,片刻前甲板上的一切都开始离他渐渐远去。
“照顾好自己,你是个男人!”
这是片刻前他突然放他坐到位置上时留给他的那句话。
————
卡尔朝那个紫衣女人迅速跑去,一把推开聚在她边上的人,最后蹲下去,扶住了她的肩膀。
“玛格丽特·费斯!”他叫了一声。
女人慢慢回过头。一张年轻漂亮的陌生脸孔。眼睛茫然地看着他。满是痛苦的神色。
“哦,先生!他们推倒了我,还踩了我的小腿,我的小腿好像断掉了,我无法自己起来——请帮帮我——”
外套领子随了她的这个转身动作褶了起来,露出里面的船上女仆制服。
卡尔的瞳孔再次微缩,猛地抓住这个女人的头发,将她强行从甲板上拽了起来。
女人发出一声惨叫,抱住了头,惊恐地看着他。
“这件该死的大衣怎么会在你的身上?”他咬牙切齿地问,薄唇开合间,露出森森的白牙,神色看起来仿佛就要噬人一样。
“求求你,别抓我!”女人明白了他的意思,肩膀开始颤抖,“我上来的时候,经过一个房间门口,门开着里面没人,看见这件外套,大小差不多,我就拿过来了……”
一个往甲板逃生还不忘顺手偷高级衣物的女仆!
“妈的!”
卡尔咒骂了一声,将她掼回到甲板上,迅速起身往船舷跑去。、
救生艇已经落到水面,正在划向远处那片漆黑的海面。
卡尔眉头紧皱,突然握拳,重重锤了一下栏杆,指节皮肤处慢慢渗出一颗细细的血珠。他却浑然未觉。双手依然紧紧抓住船舷,目光落向远处海面上零星散落分布着的一艘艘变得越来越小的救生艇,微微眯起来的眼眸中纠缠着失望、沮丧,还有一丝无奈。
————
海水冰冷刺骨,朝她打过来的时候,仿佛有一把冰刀在割她的皮肤。
片刻之前,当意识到不可能会有人来放自己出去,而这个禁锢住她的舱室很快就要被越来越多的海水给完全灌满之后,她铤而走险,用房间里那个曾刮过斯特劳斯先生衣帽的金属头衣帽架敲碎了舷窗玻璃,从圆形缺口中,游出了舱室,从海面冒出了头。
尽管泰坦尼克号已经快沉没到e层了,但距离外侧有环形观景通道的c层还是有将近两层楼的高度。她没法攀住光溜溜的船身往上爬,船里也没人会留意到露在昏暗海面上的一个渺小的落水者,即便有人看到,也不会加以施救,因为就在玛格丽特刚呼救了一声的时候,距离她不远的海面上就陆续掉下了好几个因为抢着上救生艇而不慎踩空了脚的乘客。
玛格丽特只能放弃重新登船的打算,抓住一张不知道被谁丢下来的漂浮在水面上的椅子,改而向离自己最近的一艘救生艇游去。
海面所幸算是平静,她的游泳技术也算不错,但到了这种近乎冰度的深水里,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一种讽刺。她很快就感觉到自己四肢冰冷,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动,仿佛有一股力量,一直在拽着她往下面沉去。如果不是足够幸运抓住了这张来自巴黎咖啡厅的椅子,她想她应该早就已经沉了下去。
泰坦尼克号上的灯光离她越来越远,而前方那艘救生艇上手提灯发出的希望光芒却仿佛永远无法触及,甚至,越来越远。最后她停止了游动,因为浸泡在水下的身体已经完全失去了感觉,只凭着一股求生的念头,用她僵硬了的十指紧紧地抓住椅子,让自己不至于沉下去。
意识渐渐开始模糊,一种想睡觉的感觉袭向她。她知道自己不能睡。一旦睡去,脚下这个仿佛带着吸力的不知深度的海底就是她漆黑冰冷的坟墓,但是这种诱惑是这么的强烈,她变得越来越无法抵抗。就在她渐渐开始放弃的时候,忽然,前头那阵曾诱惑了她的手提灯灯光闪了几下,仿佛正朝她的方向慢慢漂了过来。
她突然清醒了过来,开始喊着救命。微弱的声音从水面上荡漾开去,救生艇上的人仿佛接收到了她的存在。那盏灯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玛格丽特最后被“伟大的毛利夫人”指挥着的这条返回找幸存者的救生艇给拉上去的时候,头发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凇。她被灌下几口酒后,身上裹了条毯子,缩在救生艇的一个角落里,陷入了昏迷。
————
玛格丽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角落里,身上裹着条已经潮湿了的毯子。灯光昏暗,影影绰绰,周围全都是人。有和她一样横七竖八躺在任何一个落脚地方的,有四处跑来跑去仿佛像在找人的,耳边也充充斥了各种各样的嘈杂。喊叫声、抱怨声,以及此起彼伏、充满了痛苦的哭泣声。
她慢慢地坐了起来,靠在一个角落里,意识终于渐渐清晰了起来。
她被一艘救生艇给救了上去。
这里不是那艘救生艇。
那么,如果这不是个梦境,她现在唯一的可能,就是已经被送上了赶到的救援船上。
几分钟后,玛格丽特从边上那个仿佛犹未从巨大惊骇中清醒过来的胖女人那琐碎而凌乱的叙述中,证实了自己的想法。
这就是最早赶到的卡尔巴号。
它是在凌晨3点30分左右的时候赶到的。
泰坦尼克号并没有发生折裂,它在水面上顽强坚持了将近四个小时,最后在卡尔巴号还剩十几分钟就能赶到的无奈中,它最高的最后那一根烟柱彻底消失在了水面上。
卡尔巴号立刻开始救援。
4点钟,在北大西洋的微弱晨曦中,卡尔巴号船员捞起了第一个逃过泰坦尼克号入水引发出的巨大漩涡的落水乘客。
现在是早上的九点钟。
救援已经结束。
据说,泰坦尼克号2208名的船员和旅客中,超过四分之三的人幸运地得到了拯救。但还有将近五百人,因为各种原因,永远地长眠在了这片海水之下。
在卡尔巴号船长主持的一个简单葬礼仪式之后,这条船已经掉头去往纽约,而她们现在身处的地方,就是卡尔巴号的三等舱休息大厅。
女人絮絮叨叨地告诉完玛格丽特她所知道的一切后,开始捂住脸痛哭。因为她的丈夫在沉船前的一刻被那阵巨大的漩涡给卷了进去,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嗷——嗷——我可怜的杰姆——我该怎么办——”
在女人持续不断的伤心哭泣声中,玛格丽特慢慢地重新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头非常疼,心也乱得像一团麻。
谢利怎么样了?
他有父母在身边,应该会安全的。
斯特劳斯先生怎么样了?
他能保住性命和她一样登上这条救援船吗?
斯特劳斯太太呢,她现在在哪里?
还有……
她的眼前闪过一个人的面容。但立刻就否定了。
比起担心这个即便掉到陷阱里想必也能踩着别人尸体上来的人,她现在更应该先去找找斯特劳斯太太,或者带电报房去看下能不能有那样的幸运可以尽早等到一个发送电报的机会。
已经是15号的早上了,泰坦尼克号沉没的消息想必已经登上了报纸头条。她的父亲如果已经推测到她上了这条船,想必现在正焦急万分。
玛格丽特再次睁开眼睛,挣扎着想起来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休息室的门口飘了进来。
“登记过的人里,有一个名叫玛格丽特·费斯的女人吗?”
玛格丽特心微微一跳,看了过去,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横在那里。
是卡尔·霍克利!
登记员翻到姓名m开头的一页,迅速浏览了一遍,“没有,先生。可能还没登记到。”
卡尔拿过他手上的登记本,再次浏览一遍写满密密麻麻名字的本子后,丢了回去,转身走近大厅,踩在躺了满地人的地板空隙中间,慢慢地依次搜寻过去,不时扳过某个金色头发的女人,然后说声对不起。
他看起来很狼狈,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绅士模样。和这条船上的绝大多数人没什么两样,脚上甚至没有穿鞋。向来用发蜡打成标志性绅士大背头的头发现在湿漉漉地搭在他的额前,遮住半边眉毛,两颊也冒出一层青色的胡茬,但是目光依然锐利,神情凝重。
玛格丽特的心脏忽然再次猛地加速。当意识到他的视线很快就要扫到自己的方向时,完全是下意识地,她拉高毛毯盖住自己头,将身体缩成了小小的一团,然后躲在刚才那个胖女人的背后,一动不动。
片刻后,她微微扯下毛毯看了出去,看到那个背影走出了大厅,脚步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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