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意很快发现不对劲。
这样的黑,哪怕是她从小长到这样大,也没经历过的。好像全世界没有一丝缝隙,没有星月之光,连每天掌灯时分,满宫高高挂起,亮如白昼的宫灯也没有一丝亮光。
别说她住进永乐宫开始,就是这些天皇帝日夜待在这儿,宫里哪有一个人敢怠慢至斯,恨不得天没黑就已经挂满一院子*灯,像是生怕皇帝半夜发癔症又出去转圈磕着龙体似的。
她心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与无助。
“……陛下,我的眼睛……是瞎了吗?”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话音未落,只觉身上一沉,她就被皇帝紧紧抱在怀里,力道之大好悬没把她勒憋过气去。
屋子里鸦雀无声。
素樱紧紧捂住嘴,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落,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这些天各种珍贵的药像流水似的往永乐宫进,太医院几乎分了一半的人力,表面上闹的轰轰烈烈,声势浩大,除了宫里不明内情的人,其实永乐宫的人在近处,还真没发现姜贵妃这病情有恶化到需要皇帝寸步不离的程度。
姜贵妃除了偶尔头疼,晚上不怎么睡觉,呕吐的状况已经有所好转,每天和皇帝一起,有事儿没事儿还和皇帝逗两句嘴,皇帝心疼归心疼,脾气上来,这俩货照样唇枪舌剑斗上一番。
令陈槐心慰的事,皇帝到底长大了,没由着性子大打出手,总在最后一刻刹住,想起贵妃还是个病人,虽然气的鼓鼓的,最后还是退让收场。
任信也料不到,帝妃二人难得亲亲密密没斗嘴,也没打架,就抱着在暖阁睡了一小觉——
醒过来眼睛就瞎了?
就瞎了!
要不要这么坑爹!
陈槐目瞪口呆,直到皇帝把头埋在贵妃肩膀处,眼泪夺眶而出,掉到软榻上,才叫亮瞎了他的狗眼。
他乍乍着双手,不知该如何是好,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急出了一脑门子汗。
“陛、陛下,可要去请院判大人?”
总这么抱着也不是一回事啊——虽然他也不知道把张院判,太医院那一堆明哲保身的御医品叫来是不是真的有用,但好歹不是坐以待毙,总比他们知道的多些。
萧衍这时,就跟有把刀子捅进他心口窝的感觉似的,不只直捅到刀柄,还要插进去之后左转两圈,右转两圈,搅的他连血带**无完肤。
他听得到陈槐在一旁说话,可是他这嗓子眼儿就跟堵住了似的,嘴唇动动,完全说不出话来。
“陛下。”
沈如意轻轻推他,“你说话啊……陛下……我害怕……好黑……”
她活了二十年了,一直走的就是悲催路线,今天她算见识了没有最悲催,只有更悲催——
老天爷纯粹是要玩儿死她不偿命,不,岂止是玩死她,她明明已经快要死了,他老人家不尽兴,非要落井下石,雪上加霜,怕她死的太痛快,在这儿给她添堵呢!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种待遇?
她这辈子不敢说处处光明磊落,可也从没做过亏心事,算计过人是不假,可手上从没沾半点儿鲜血,就算知道董氏个贱婢害她,她也始终守住自己心里的底线,没有样学样,像变|态钟美人捅董氏个十七八个血窟窿,以解心头之恨。
唯一对不住的就是,之前死到皇帝床上,把他给吓软了,不能人道——
可她一直在想方设法弥补,要不是她突如其来的这病,她明明已经进入很好的治疗阶段了,好吗?!
要不要就这么对她?
难道,这回重生直到她死,她都要活在黑暗之中,连点光亮也不让她见吗?!
沈如意越想越觉得害怕,越想越觉得自己好生悲催,抱住皇帝就开哭,开始时还带着委屈抽抽答答,后来索性放开了扯着嗓子放开了嚎啕大哭。
萧衍一听她哭,顿时就慌了。
“别怕,有朕在。朕陪着你——”他手忙脚乱地安慰,抬手擦她的眼泪,可那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怎么擦也擦不完。
沈如意此时哪里还顾得什么哭的美感,眼泪鼻涕齐飞,没多一会儿眼底就有些充血,明明是极狼狈极憔悴的一面,萧衍却越看越揪心,安慰不起作用,反倒跟她一起掉起眼泪。
陈槐:“……”
这下他算是百分之百肯定了皇帝动了真心。
这么些年,皇帝不论受到什么错挫,就跟生来没血没受似的,除了先皇当年死时,小皇帝哭的一榻糊涂,连后来得到她亲娘十几年前就病故,陈槐也没见皇帝掉一滴泪。
皇帝喜欢哪个不好,偏偏是这个有今天没明天的贵妃……
陈槐现在巴不得贵妃一会儿死**活的事情是真的,否则他还真想像不到皇帝付出了全部真心,全抛贵妃身上,到时贵妃一死,皇帝会变成什么样子。
当年沈皇后给皇帝致命一击,是在身体;只怕如今贵妃真有个好歹,皇帝本就有些扭曲的心理再受重创,谁也想不到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可别彻底的不行了,他也就知足了。
屋里四个人,三个哭的稀里哗啦,陈槐深感惭愧,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挤出两滴眼泪,狠劲用手揉红了眼。
这才上前劝阻——
“陛下呀,您别只顾着伤心,是不是叫御医过来给贵妃娘娘瞧瞧病?”
萧衍垂眸,大掌在脸上胡乱一抹,哑声道:“去把院判叫来。”
他才微微动身,沈如意就跟吓着了似的,一把揪住他的前襟,抽抽答答地道:“别、你别走——”
萧衍轻轻拍拍她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亲。“朕不走,朕陪着你。”
沈如意这才放心,一把抱住皇帝,直往他怀里蹭,就好像抱住水面上最后一根浮木。
陈槐得令,连忙出屋,临走前轻轻扯着哭的眼睛都肿了的素樱就往外走,关上房门压低了声音才道:“别只顾着哭,待会儿御医就来了,你总不好叫贵妃和皇上……就这么见人,去打盆水来,给两位贵人擦擦脸。”
外面的宫人一见素樱哭的跟个泪人儿似的,也都知道大事不好,可是上面没话,谁也不敢流露出半点儿风声,只作不知,但整个永乐宫的气氛却是前所未有的压抑。
素樱抹抹眼泪,正要走,突然想到一茬,连忙堵住陈槐,因为在屋里不敢发出声音,哭的憋住了气,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太、太后,那里怎、怎么办?”
陈槐一听才想起之所以这俩主儿睡一半被叫醒,可不就是因为刘太后找上门儿来了吗?
刘太后可是举足轻重的角色,给陈槐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替皇帝拿主意,当下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又回屋里去请示皇帝。
就见贵妃坐在榻上,整个人都偎在皇帝怀里,小声呜咽地哭着,皇帝眼眶红着,泪水也湿了一脸,应该是见外人都走了,俩人又抱一块儿哭上了。
萧衍一听门声就连忙抹了把脸,可是显然并不十分成功,眼底一片猩红,鼻尖也红了。
“陛下,太后在正殿等着——”
陈槐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皇帝给打断:“请太后回仁寿宫!”
他不耐烦地道:“不就他刘家的那侄子吗?打二十杖送回刘府!”
“小人遵命!”陈槐夹着尾巴一溜烟就逃出了暖厢,可没傻缺到这时候提醒皇帝当时可是红口白牙答应了太后,只要和人家刘府没关系,刘子青怎么进去就全须全无,一根手指头都不动弹人家给送回去。
锦衣卫查明白了,的确是刘子青嘴欠,打探皇帝的**,却还真不是阴谋诡计设计埋伏皇帝这么一出。
这种人打也就打了,反正打的也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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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槐叫了耿进忠去请太医院请院判,然后吩咐人拿着令牌去昭狱传皇帝口谕提人,他则提着十二分的小心去应付刘太后。
此时,刘太后坐到正殿一盏茶都已经见了底,还没见皇帝过来,火已经烧到了脑瓜顶,一见陈槐孤身一人,后面连皇帝的影子都没有,立马修眉一拧,脸立马就沉了下来。
“皇上呢?”她沉声问。
她只当皇帝年轻气盛,经过她一劝,到底还顾念着他们这点儿仅存的母子情份,就是再憋气好歹应了放人。
她是一天天数一天天盼,就没想到小皇帝这货说话跟放屁一样,这都按他们原先说的又拖了几天?
现在她都堵上门儿来了,他还能避而不见,赶情是真拿她不当一回事,以前不是她的错觉啊?
贵妃的病瞒是瞒不住的,太后迟一天早一天都会知道,陈槐也就不瞒太后,将贵妃病发一事如实秉告,知道太后最想听的是她家子侄的安全,便称皇帝早已派了人下去释放刘子青,绝口不提是刚刚才下的命令。
只道,宫内外消息难免延迟,很可能太后到永乐宫来之际,刘子青早回了刘府,不过是刘府没来得及往宫里递话儿。
话说到这儿,刘太后也知道皇帝不可能撒谎,皇帝再不靠谱,说出来的话总是金口玉牙,也不敢拿她当羊肉涮了一次又一次,那点儿脸他总还是有的。
但她仍是对皇帝未出来当面迎接而感到忿恨难平。
“哀家倒是头次知道,皇上也是个痴情种子,为了个女子把哀家抛到一边。”刘太后冷声道:“他亲爹当年可是奉母至孝,对哀家再好,也未到连娘亲都不认。”
陈槐默,这和他说得上吗?
而且,太后真当别人都是傻子啊,先皇亲娘死的早,明明太后嫁过去没两年就死了,那时先皇还是太子,老皇帝还在位,先皇还敢作出什么妖来,对母妃有半点儿不敬?
再者,人家那是亲家,刘太后不止是不是小皇帝亲娘,处处挤兑皇帝,从小对自家子侄比对小皇帝皇上百倍,现在她倒想起奉母至孝,她这做娘的也真是够了。
“太后见谅,贵妃此时当真离不开人——”
“得了,难道永乐宫就皇帝一个,你们里里外外这些伺候的都不是人?说穿了,不是自己亲生的,掏心掏肺也是白搭,始终隔着一层肚皮。”
陈槐陡地瞪大了眼睛,太后这是和皇帝摊开了说之后,摊底敞开了,动不动就把不是亲生的这话挂嘴上了吗?
过上一阵子,是不是还要亲自下懿旨和大晋上上下下的官员百姓好好说道说道?
“太后娘娘,”左嬷嬷右眼角一阵狂跳,最近她家太后也是自由奔放的过了,嘴上没半点儿把门儿的,仗着自己太后的身份,皇帝不敢拿她怎么样,越发肆无忌惮了。
她瞥了眼明显受到惊吓的陈槐,轻轻笑道:“太后这是和皇上撒娇惯了,怎么当着陈公公的面也像个老小孩儿似的,想皇上了,您就直说,也省得让陈公公见笑了。”
刘太后哪里不知道左嬷嬷的意思,如果十年前——别说十年,就是五年前,有人告诉她说,以后她还要看由她一手拉拢起来的小皇帝的眼色,说破天她也不信。
可如今再也由不得她,连她身边最得力跟了她十几二十年的左嬷嬷都为免她和皇帝撕破脸,各种找补往回拉话,她由心底里涌入浓浓的一股悲哀。
“哀家再想,见自家儿子一面也是难比登天。找上门来了,不是也见不到吗?”她似笑非笑地道。
左嬷嬷咬牙,想死的心都有了。
“娘娘这是和小辈吃上醋了……贵妃不是病着吗?”她看向陈槐,关切地道:“贵妃的病情是重了?太后前些天赏了些燕窝,也不知贵妃吃着可好些了?”
陈槐面色犹豫,“更重了……”
他摇摇头,不敢多作耽搁,皇帝和贵妃正屋里抱着哭,指不定什么时候耿进忠把院判请回来,还要找才敢进去回话。
他如今可是不指望耿进忠能起多大的作用,别凑过来发神经,拖他下水就阿弥陀佛了。
陈槐话已带到,毕恭毕敬地向太后告了声罪,就退了出去。
刘太后冷冷一笑,忍不住又是一长叹一声:“这就是哀家费尽心力养大,扶上皇位的——哀家真是悔,当年若不是舍不得先皇,倒叫他多纳了几个妃嫔,现在还有他什么事,一个宫女之子——”
左嬷嬷正想开口劝太后别钻牛角尖,看清现实比什么后悔不重要啊,却在此时太后话锋一转:
“姜氏,是真的瞎了?”
左嬷嬷默,这好歹是永乐宫贵妃的地头,说什么坏话难道不能等回了仁寿宫太后自己的地盘更能放开了撒欢儿地说吗?
非要在人家这里打探人家的**,有这么急?
刘太后想是也没打算听她的回话,不过是自说自话。
她眯起眼,“当年先皇亲自找人给皇上卜了一卦,说的可是天花乱坠,天上有地下无,百年难遇的这么一个好命。现在看来,莫不是先皇让人编的,连半句真话都没有吧?”
“他这左克死一个右克死一个,如今姜氏也瞎了,估计离死也不远了。他娘当年也是年纪轻轻就病死了,先皇也是正值盛年——”
话未说完,可是不言自明。
“太后!”左嬷嬷一张老脸吓的煞白,半点儿血色也没有。
刘太后挑眉,嘴角噙着一抹冷笑,事实难道不是如此?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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