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王怡锦为什么会赶在冬日里进京,便要从胤禩离开了陕西讲起。【】当日胤禩离开陕西,王怡锦留下收拢税关的一干事宜,税关的主事虽然被革除,但是想要将整个税关的势力彻底收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就和做知县最难的就是与地方吏胥乡绅相处一般,这税关的关键,很多时候并不全在主事,而在下面办事的书吏。税关每日过往的商户不计其数,种种清点货物接触商队的琐事都是税关的书吏来处理,这其中的龌龊自然也不在少数。
可以说,商队想要通过阳平关,头一层便是要打点这些书办,以图能够少被苛责横征杂税,其次还要孝敬主事,也是同样的道理,再加上应有交纳的税钱,一趟关口走下来,无论是大小商队,都免不了要被刮下来好几层的油水。
其中大抵就只有皇商能够幸免,他们有内务府撑腰,自然不惧地方上的税关,那些书吏和主事,也都心里面清楚地方上和内务府争夺税关的内情,也都不想多增事端,对于皇商们,都是态度恭敬,并不敢多加杂派。
久而久之,税关的主事有轮换,书吏不是朝廷正经的官员,不必轮换,就和那些地方胥吏一样,形成了家族中把持的模式,和当地的马帮船帮中人结交关系,形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格局后,便连税关的主事都不敢对浙西书吏们太过严苛。
书吏们是在底层游走惯了的,也都明白那些主事们心里的底线,每年帮主事把油水捞足了,再把自家腰包填得鼓鼓的,上下相得自然是安然无事,两相便宜。这样的格局,一直持续到胤禩和王怡锦到了阳平关,便轰然崩塌了。
在小姜大人还没有赴任之前,李巡抚派了他的钱粮师爷过来帮王怡锦的忙,明面上是暂理阳平关,实则只是站在台前的摆设白了,这师爷得了他家老爷的话,只消好好做木头人即刻,一切都要听王公子的吩咐。
毕竟王怡锦不过是个白丁,如果让他直接出面打理阳平关的事情,名不正言不顺,恐怕要被人诟病。李巡抚可是知道那些书吏的德行的,在这样的事情上自然不会露出太大的马脚给人看了去。
有师爷在前头出面,王怡锦便师出有名,以商队的身份佯作和师爷接触了一番之后,便公然和那些书吏杠上了,以对方讹诈贿赂加派杂税为由,把书吏里面的几个头人都告到了师爷面前。
师爷早和王怡锦套好了话,自然是“铁面无私”得很,把这些头人统统都给开革了。这些头人自然不服,便打算给这个木头师爷点儿颜色看看,让所有书吏马帮与船帮一道弄起了罢工。这些书吏们心里面清楚,税关没了主事,照样能够运转,可要是没了他们这些书吏做事,只怕就要乱成一团了。
正如这些书吏所料,罢工的第一天,整个阳平关都乱成了一团。旱路那一边,马帮的人拒绝接待来往的商队,除非这些商队能够请来书吏,否则马帮控制下所有的客栈马市都不对这些商队开放。走陆路的商队长途跋涉,正要在税关这边休整,给马匹喂食或是购买不足的马匹,马帮此番行事,这些商人也有些发懵,被拒之门外以后,不免面面相觑,忙请人赶忙去税关请书吏。
在税关衙门的门口,他们发现,早已经有人从码头那边往这边敢,也是急得满头大汗。两方人一接触,他们才知道,那伙人是走水路来的行商,在码头遇到了船帮不肯出船,话里也说是要请书吏出面才能出船。
马帮和船帮一起罢工?双方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惊骇,顾不得说什么,忙去扣税关衙门紧闭的大门,希望能寻到书吏来帮忙解决眼前的问题。然而他们面对的,却是空荡荡的税关衙门,门上人也是一脸无奈地和他们道:“各位还是在门外稍等片刻,书办大人们都还没来衙门上工呢。”
此时此刻,那些书吏聚成一群,正坐在隔着三条街的临江酒楼上面一边喝酒吃小菜,一边看着衙门那边的乱象冷笑连连。
其中一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冷笑道:“那个臭小子和赵师爷还以为咱们都是面人,可着他们来揉捏,这回,看他们要怎么办”
他对面那一个赞同,脸上也是不忿地神色道:“老郭这话说得对,尤其是那个姚家商队的臭小子,老子只不过是按惯例收钱,他却这样打我的脸,还告到那个狗屁师爷那边去,哼,这回,不让他脱层皮,我的姓倒过来写”
旁边一个圆脸人嘿嘿一笑,玩笑道:“左右你姓王,倒过来也一样。”
众人也都笑了,此时他们虽然心中还有愤懑,但因为已经成竹在胸,好似已经看到了下一刻那个师爷就要来到他们面前低声下气的讨饶,他们的心情都很不错。一开始他们也是很给那个赵师爷脸面,虽然对方不是正经的主事,但他们看在那是巡抚大人派来之人的面子上,打狗还的看主人呢,他们瞧不起赵师爷,却不能不给巡抚大人面子。
可是眼下,是他们被赵师爷先落了脸面,这件事真要闹到巡抚大人眼前,那师爷也不占理,他们也不惧,礼尚往来,他们不给那师爷点儿厉害瞧瞧,难出胸中这一口恶气
“此次的事情,对亏了孙帮主和李船头的鼎力相助,事情一了结,咱们可要好好酬谢二位。”最上首一直没开口的周头儿此时终于开口,他这话一说完,在场的所有人都赞同的点头,众人七嘴八舌的说起了两位帮主都是义气中人。
就在这群书吏正心情越发不错的盯着眼下的乱象的时候,王怡锦姚鸿达岳兴阿和刚安他们就坐在江岸另一座酒楼上同样看着楼下的骚乱。书吏们会做出这样放肆的事,就是仗着衙门口没有朝廷派下来正经的主事。姚鸿达带商队多年,也走过不少的税关,对于这些书吏们的猫腻也都心知肚明,在他们商议动手的那一刻,就已经料到了无数后招,眼下的情况并未脱离他们的预想,因而几个人脸上都没有什么惊慌的异色。
刚安摩拳擦掌道:“公子,也该让咱们弟兄出手了吧?”
王怡锦瞧了眼外面,见江岸那边有大约十几条船,因为船帮不许他们过江,此时都聚在一处停靠在江岸的另一边。再从酒楼的另一侧看下去,见到楼下的街道上面也聚集了不少商队,马匹货物和商队的伙计们正各自寻着宽敞的地方暂时歇脚。
“再等一等,眼下商队还不够多,等到下午的时候,商队来得多了,咱们再动手。”王怡锦的桃花眼里如今也褪去了一惯的笑意,多了分冷凝。那些书吏,不好好教训他们一通,他们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刚安这才暂且忍耐了下去,开始和岳兴阿商量下午的时候该怎么出兵,才能最大程度的震慑住这群人。岳兴阿扶额,无奈地看着过于兴奋的好友,只道:“这些不过都是些欺软怕硬之辈,都不必其他手段,放几声空枪和空炮,他们就该吓得瑟瑟发抖了。”
刚安一听觉得有理,当时兴奋劲儿就下去了,在心里面琢磨了好半天,越发用钦佩的眼神看着岳兴阿了。这种就是八爷说过的,不战而屈人之兵了吧?果然他要学的还很多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那些书吏们看着下面惊慌失措的商队越来越多,有些人便心生不安,对刚刚那个周头儿说道:“头儿,那师爷和姚家小儿还不来请罪,这下面的人越聚越多,我怕……”
周头儿不耐烦的瞪了他一眼道:“你怕什么?该怕的是他们不过是一群商人,除了乖乖在下面等着,他们还能做出什么不成?毛毛躁躁的,让你老子知道,准要啐你一脸。”
说话的那人是个年轻人,刚刚接过他父亲的差事不过两个月,此时听了周头儿的话,不由面上涨红一片,忙把头低了下去。可就在这时,他的耳边就听到极为震撼的两声巨响,仿若连桌子和地面都跟着震颤了起来,他惊惧得抬头,寻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了过去,就见到江面上一阵大乱,黑压压的一群人出现在了岸边。
这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们在酒楼上并不知晓,然而此时看过去,却看到这些人都穿着绿营的衣服,最前面的一排人各个都端着鸟枪,后面是手持□□的一群人将两门小炮围在中间,刚刚的那声巨响,仿佛就是那小炮发出的。
当下这年轻人吓得腿一软,险些从椅子上跌落下去,他苍白着脸色看着四周,却见刚刚还谈笑自如的叔伯们也都是一样的神情。此时就听到下面传来一个嘹亮的声音:“你们马帮和船帮想做什么?想造反不成?竟然敢封江拦路”
姚鸿达听了那话不由得看了眼王怡锦,见这位血脉尊贵的小皇子一脸的笑意,半点儿脸红都没有,忍不住心里面怀念起这位小时候面皮还薄的时候的样子。明明他们这群人才是反贼好不好,这会儿理直气壮的把反贼的帽子王别人身上扣,倒是摇身一变,成了鹰犬了,哎,他能说什么?
那马帮和船帮的人都吓得半死,他们只是出手帮忙想要磋磨一下那个师爷和商队罢了,怎么就招惹来了朝廷的军队,还被打上了反贼的烙印呢?他们神色惊惧的望着那两门小炮,就这么两个黑乎乎的东西,刚刚发出了一声巨响,一下子就把江面炸出了近三米高的水柱,这玩意儿要是打在人身上,那还有个好?
这些马帮和船帮的人,平日里也算是一方恶霸,对有些小商队和平民也都是疾言厉色的模样,可眼下面对杀伤力更强横的绿营兵,立刻就怂得和什么似得,噗通噗通跪了一地,直呼冤枉。
此时,就见到那师爷连跑带颠的到了岸边,给领头的刚安行了个礼:“把总大人,您可算来了,这些个刁民,简直是可恶至极”
这下子,马帮和船帮的两个帮主都明白了,这群绿营兵,肯定是这师爷找来的帮手。他们眼下心里面都后悔死了,明知道这师爷背后是巡抚大人得罪不得,他们怎么就听信了那些书吏的话,叫他们给当枪使了呢?眼下他们正对上师爷和军爷的怒火,结果那些书吏们一个个都不见了人影,敢情这是让他们来背黑锅?
这帮人恨得牙直发痒,这种黑锅,他们可背不起,他们就算是死,也得拖着那些孙子一起下水想到此,两个帮主对视了一眼,立刻十分痛快的就对着赵师爷把书吏们卖了个干干净净,声称一切都是对方指使,他们一时鬼迷心窍,才犯下了大错。
这样一来,今日参与罢工的那些书吏们也都没讨得了好,当下就被拿了个正着,统统都被这群绿营兵暂且看押了起来。就在这些书吏们都垂头丧气的被这些兵丁拿住时,他们看到那个姚家商队的那个年轻人从另一边,带着十几个人往这边走来。
此人就是王怡锦,他笑着对师爷拱了拱手,指着身后这些人说:“我家商队的这些人,都曾经有过做书吏的经验,今日贵关看来是有了麻烦,如果师爷你不嫌弃,倒不妨让我家的这些人帮帮忙。”
师爷自然是允了,于是,罢工的那些书吏们,就眼睁睁的看着这群自称为做过书吏的陌生人,开始有条不紊的开始给商队清点货物征收税钱登记在册,那效率,比他们这些老手还要快上几分。
不过两个时辰的时间,聚集在码头和街上的那些商队就全数核查完毕,马帮和船帮的两个帮主被看押了下来,但是他们的手下都还在戴罪立功,此时也都兢兢业业,半点儿都不敢马虎,生怕一个不好,也被安上罪名。
待到一切都做好,商队都安置完毕,王怡锦才施施然的走到了这群书吏们的面前,刚安对着王怡锦抱拳道:“公子,幸不辱命。”
这时候,那群书吏们才知道,这个被他们以为是黄口小儿的年轻人,和那军爷的关系不简单当下心里都有些懊悔,早知道对手这样强劲,他们何苦和他硬来?就按照对待皇商的办法不就好了。可眼下没有后悔药吃,他们一个个脸色灰白,都十分能屈能伸的开始讨饶了。
王怡锦也没想赶尽杀绝,给阳平关的书吏大换血,只是要拿出绝对的实力来,让这些人不敢翻了天去。此时他也从胤禩那边得到了康熙关于陕西这边最终的处置和安排,当着这些书吏的面,王怡锦施施然地说道:
“我姚家的商队虽然不是皇商,但也不是普通的民商。我不妨告诉你们,陕西巡抚李大人总兵董大人都和我家很有交情,这位把总大人更是和我交情莫逆,只要我想,随时就能让阳平关有绿营镇守,你们信也不信?”
这群书吏看着那两门小炮和一排的鸟枪并,哪里还能不信?朝廷对于火器管制严格,地方上能配备这样火器的绿营,简直是少之又少,足见这绿营把总是深得信任的人,他们哪里敢说个不字。
王怡锦接着说道:“上头已经有了定论,绥德陆知府即将调任此关所属的汉中府任知府,陆知府那边和我也相熟。而此关,不会再由地方选任主事,而是由内务府直接委派专员。别说我没提醒你们,内务府办事,小心你们都丢了饭碗。”
这下子,这些书吏们倒是真急了,内务府那个专员要是带了一大批亲信来把持住税关,那他们可真的就要丢了祖传的饭碗了。而此时此刻,听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在京中都有消息来源,他们越发的觉得自己有眼无珠,心里面什么滋味都有了。
王怡锦见火候差不多了,便缓和了语气,说道:“我们姚家是要长在这里做生意走动的,也不想和各位为难,毕竟,我们不是皇商,也不想看内务府太嚣张。如果各位愿意和我合作,咱们联成一气,谅那位内务府的专员,也无计可施,诸位以为如何?”
书吏们听了,简直是绝处逢生,一个个都点头如捣蒜,喊着他们愿意,然而王怡锦却摆了摆手,打断道:“你们先别急着答应,我做事,有我的规矩,你们想跟着我做事,就要守我的规矩。如果守不住,那我这里可不是什么人都收的。”
这些书吏面面相觑,那个周头儿仗着胆子问道:“不知您是什么规矩?”
“第一,过路行商收税条目不得私自加派,要按我订的册子来收。其次,每个商队由两个书吏负责,其中一个来自诸位,另一个则来自我的家人。最后,账目每日都要写明,七日一查,一旦查出问题,即便革除,永不录用。”王怡锦正色说道。
这下子,书吏们的脸色都苦了下来,这是要断了他们的外快呐可是,如果没这些油水,就凭着衙门给的那一点儿俸禄,他们真养活不起一大家子的人
王怡锦说完了这些,复又笑道:“这份账目,只咱们自己的账目,不与报给内务府专员的账目相同。”
这话一落地,那些书吏们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一错不错的盯着王怡锦,听他继续说道:“每月发放俸禄,便是当月你们每个人过手的账目的三分,若是做得好,俸禄还会看涨,不设上限。诸位以为如何?”
这不是换汤不换药吗?只是从个人揩油,变成了集体刮分,嗯,唯一的不同,就是主事的那份孝敬没有了。这些书吏听了,哪个还有怨言,都拼命点头同意。
王怡锦不是个临泽而渔的人,制定的税款项目都很公正,自这以后,阳平关按照这新的章程行事,过往的商队初时还不习惯,后来便发现了这章程的好处。其一,他们可以自己选择由哪一组书吏接待后,往日里那些摆臭脸拽得和什么似得的书吏们,一个个都变得笑脸迎人,那副模样,简直和客栈的伙计有一拼了。
其二,虽然新设的税款名目有变,但是仔细算下来,却是比从前要划算许多,他们跑这一趟,路上遭遇重重关卡处处盘剥,利润本来就很小,阳平关这里盘剥得少了,他们心里面都欢喜,往来告知下,不少原来不走阳平关的商队,都宁愿绕些路,也从这里入川了。
这样一来便是双赢,书吏们算下来这样做事比从前自己揩油赚得还要丰厚,也一个个心满意足,越发对王怡锦死心塌地,不敢起半点儿的二心。他们虽然也心知,赚大头的不是他们,是王怡锦。可是,他们一没有巡抚总兵做靠山二没有当地的知府把总时时照看,三也没有京里面的贵人通传消息,这位小爷敢做把持税关对抗内务府老爷的事,他们这些小的要是敢动这个心思,分分钟就要被碾死的节奏。
姜沐英是胤禩的人,自然是全力配合王怡锦,在这税关充作了黑脸,完美的扮演了一个处处看书吏不顺眼的内务府老爷的角色,迫得这些书吏越发的像王怡锦靠拢,忠心耿耿了。眼看着即将年关,王怡锦整理好账目,将一份三百万两账面的税款和姜沐英核算清楚,交给姜沐英交差。
如今税关的事情订好了章程,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王怡锦觉得他也没有必要继续待在阳平关,本来是想回去海岛和家人团聚的,但是不知怎的,他就想起了胤禩,遥望着京城的方向,心里慢慢有了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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