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后院这一晚,齐欢到底没有保住胎。
外头敲了五更时,齐欢流下一团血肉模糊的胚胎,身体就像被挖空了一样,禁不住面如金纸、冷汗连连。
却咬着牙强挺。
“我不能死,我要活着。”几次意识模糊之际,齐欢喃喃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活下去。”
齐欢昏过去又醒过来,只觉这一夜,是如此漫长,而这一生,又如此艰难。很想闭闭眼睛就这样去找死去的娘亲算了,面前又浮现出红云的张狂、父亲的贪婪、继母的冷漠、整个齐府上下家人对她的嘲笑,以及出嫁第一天,丈夫徐辉祖揭开她盖头、酒气熏天的样子……
“不、不能死,要活着,要报仇。”齐欢喘息着,挣扎着脱下小衣,把从身下流出的那团血肉包好,塞到了床板下,紧紧裹住单薄的被子,喃喃说:“娘亲,对不起,我不能再相信你了……”
她终于昏了过去。
*****
睁开眼睛时有一种恍惚感,不知何年何月,身体的疼痛有所减轻,只是头还有些晕。
一时间齐欢以为自己已至西方极乐世界,只是耳畔有细细哭声,听起来却很熟悉。
齐欢定定神,用力向前看,这才看到是翠眉坐在床边,正握着嘴低声抽泣。床前站着碧海,满脸焦急,但是眼睛很尖,看到她挣了眼,立刻欢呼起来,“姑娘,姑娘醒了!”
“轻声点儿!”翠眉小声呵斥碧海,“你这毛躁的性子多早晚能改改!”
“我就说姑娘不会有事,”碧海不以为意,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写满兴奋,“姑娘躺了三天,到底挺过来了。”
“我……”齐欢的嗓子哑了,翠眉适时递上一碗热水。自然又是厨房小丫头子瓣儿的好心。
喝干水,齐欢艰难地张开口,“我躺了这几天,你们两个,还好吧?”
翠眉和碧海皆是一怔。翠眉忍不住又想哭,使劲握着嘴控制情绪,碧海喜怒不假颜色,脸上立刻满是感激。
“姑娘,您自个儿都成这样了,还惦记着我们。”碧海有点哽咽,“我们都挺好,只求姑娘养好身子……”
“红云……”齐欢的嗓子还是很干,身体也很虚弱,只说了前两个字就一头一脸汗。
翠眉连忙说道:“红姨娘来看过姑娘一次,没说什么。兰儿每天早晚都会来,说是……”翠眉顿了顿,看看齐欢平静的脸色,咬牙继续说道,“说是看看姑娘什么时候死……丹香也来过一次,但站在门口看了看,并没有进来。姑娘搬进来之后,红姨娘倒是不拦着奴婢们了。奴婢和碧海每天都过来看姑娘,给姑娘喂水喂汤。姑娘虽然昏着,神志不清,却极容易进食。所以碧海才说姑娘能挺下来。”
齐欢沉默。
原来想活下来的人,能拥有这样的力量。
最难的一关挺了过去,她会珍惜自己的这条命,轻易不会送掉。
包括这两个忠肝义胆的丫头。
“从今往后,你们不要来了。”齐欢看着翠眉和碧海,轻轻说。
碧海立刻就急了,“姑娘,你说什么话呢!你正是用人的时候。”
“你们现在,是红姨娘的丫头。”齐欢也改了称呼,她声音不大,却很稳,缓慢地,一字一字地说,“你们相信我,我会回去,但是现在,不是你们表忠心的时候。”
碧海急得眼泪都涌出来,一下子跪在床边,“姑娘,你是不打算要我们了?我碧海可从来没认过那贱婢当主子!”她生气翠眉的沉默,扭头责怪同伴,“翠眉,你说句话啊!”
翠眉看着齐欢,也跪了下去,还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缓缓说道:“姑娘说的话,奴婢知道了。姑娘保重,奴婢不会再来。”
“你、你疯了!”碧海张大嘴巴。
齐欢不说话,只是用一双眸子深深地看向碧海。
碧海,今时今日,你若不懂我,将来如何伴我左右?
碧海,不要让我难做……
“碧海,听姑娘的话。”翠眉的语调沉稳安静,“做奴婢的,能不听主子的话吗?”
碧海又看了看齐欢,深吸一口气,跪在床前用极尽温柔的手,为齐欢整了整被角,然后站起身,郑重地对齐欢说:“翠眉跟奴婢说,姑娘和从前不一样了,奴婢不明白。奴婢也不明白姑娘为什么把我们都赶走,但翠眉说的对,姑娘是奴婢的主子,主子让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奴婢相信姑娘。”
齐欢在心里长叹一声,仿佛有*辣的眼泪流过心头,她终于明白,这两个自小和她一起长大的丫头是多么难得与珍贵。
翠眉临走对齐欢说:“厨房里的烧火小丫头瓣儿,是整个徐府唯一对姑娘和奴婢伸出援手的人。奴婢若是有什么话要对姑娘说,会找瓣儿代为传达,姑娘保重。”说罢眼含热泪,但还是坚定地走了出去。
翠眉和碧海离开了,一时间,寂静的屋子,听得见寒风呼啸的声音。
吃食都在床上,茶铫子里灌满了热水,两个丫头用自己最大的力量安顿了齐欢,但她们只能让她活着。
苟延残喘、气息奄奄。
她不能光活着,她还要站起来。
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
傍晚时分,兰儿果然又来了,看到齐欢躺在床上,并没有断气,反而睁着眼睛,气色也比早上好很多,眼底的失望越发浓烈。
“太太还真是贱命一条,就这样都死不了。”兰儿的声音又尖又薄,就算是好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也带着三分犀利,更何况这样明显的挖苦。
但多么刻薄的挖苦,对于齐欢来说,只是人言罢了。
人言可畏,针对的是那些要脸面的人。
齐欢要的东西,脸面是最次一等的。
“兰姑娘说笑了。”齐欢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想抬起上半身,无奈体力不支,刚起来就又重重地跌回床上,“我这身子实在不济,就不下来迎接兰姑娘了。”
兰儿对齐欢的称呼有些吃惊,但并没有纠正,反而很受用,脸上的刻薄也舒缓了一两分。
“多谢兰姑娘记挂着我,每天早晚来看我,也谢谢太太,让我从柴房搬出来。”齐欢堆着满脸笑,一边咳嗽,一边说:“若是太太得空,能来看看我,是我几辈子的福分。若是不能来,我也念着观音菩萨,保佑太太福寿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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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这么说?”徐家正房东次间的临窗大炕上,红云歪着身子,手里捧着个掐丝珐琅的手炉,听兰儿说完,问道。
“姨奶奶,她称奴婢‘兰姑娘’,直接称姨奶奶是太太呢。”兰儿跪在炕前的小杌子上,给红云捶着腿,说道。
“哎……”红云叹了一声,显得很感慨,“这人呐,为了活命,真是能下贱到自己都不敢想的地步。谁能想到,堂堂齐家的长房嫡女、千金小姐,为了活命,要对我个丫头低三下四!”
“姨奶奶去看她吗?”兰儿问。
红云“咯咯”笑起来,“为什么不去?有个成语你知道吗?我听戏学来的,叫‘成王败寇’。这寇要是不跪在王的面前,磕头求饶,王就算是早早得了天下,又有什么意思?”
红云看看窗外,做了决定,“咱们这就去吧,晚上老爷一回来,就不得闲了。兰儿,我不仅要去看她,还要让她活着,好好活着。只有这样,我才觉得,我红云,活得像个人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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