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折的山路之上,天朗山青,而这大好时节,东晋的轻狂少年们又是何等意气风发?
不论在哪个年代,年轻,总是要比其它时候更多一些朝气与希望的。
“马兄可是自认天下第一?”祝昊宇微侧过头,望向马文才,他的唇角带着几分笑意,显得别是意味深长。
马文才双目微微眯起,傲然一笑道:“天下第一自然不敢当,但这学院第一,马某却还未放在眼里。”他说着,却扫过宴熙一眼,那神情,也是别有意味。
“哼!”宴熙的脸当即就涨红了起来,只是他的脸色本来就黑,这一愤怒,更显怪异。
马文才这话,实在是有些刺人了。他那意思,分明是说,这小小书院第一,有什么好争的?我马文才还不屑了!要争的话,就该去争那天下第一才是!
而他那眼神,看在宴熙的眼里,又分明是说:“原来你的志向也不过是个学院第一而已,真是非一般的目光短浅呢,看来就你这品级,也不过是个永远窝尼山的材料!”
“马文才……”宴熙黑沉沉的脸色却忽然一转,又灿烂地笑了,“马兄志向高远,自然是好的。但五胡骑射之术精绝当世,只不知马兄所谓之天下,有无五胡在内?”
马文才脸色也变了变,稍稍有点沉。五胡之说,在书院毕竟是犯忌讳的,宴熙胆大包天,可以口无遮拦,他马文才还计较着考评与仕途,却是不敢公然去触碰那些禁忌。
“马兄,”祝昊宇适时开口,“所谓第一第二,不过虚名罢了,何必为此伤了同窗情谊?”
马文才不吭声,只是面沉如水。
祝昊宇这话说得比马文才原来的“第一之说”还要不是个味儿,看起来他是在为马文才解围,实际上却好似在讽刺他贪慕虚名,甚至为此而不顾同窗情谊。
同行的几人都是心思聪敏之辈,同样一句话,便是没什么深意都会被他们想出几分深意来,更何况是祝昊宇这种明显就别有意味的话?
梁山伯有点看不过眼,当即就轻咳一声道:“英台,稍后开课之时,不如你与马兄一组,我与宴兄一组。这两位俱是骑射高手,你我素来弱于此项,正可好生学习。”
他用的也是话题转移大法,祝昊宇听来好笑,下意识地便摇摇头。
梁山伯愕然道:“英台为何摇头?不行?”
祝昊宇想了想道:“山伯,你我一组,马兄与宴熙一组,强强联合,不是更好吗?”
马文才一挑眉,嗤笑道:“强强联合?祝兄,你当这是什么,合纵连横?”
祝昊宇笑笑道:“非也,合纵连横是弱弱联合,以抗强者,而你二人强强联合,求的自然是更强。”
宴熙的大眼睛明亮非常,他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祝昊宇道:“我与马文才强强联合以求更强,那祝英台你跟梁山伯怎么办?”
祝昊宇微侧过头,似笑非笑道:“自古优胜劣汰,我与山伯是弱者,如两相联合未能更强,自然只有被淘汰。”
“淘汰?”宴熙大眼睛一瞪,脸上蓦然泛起薄怒,“祝英台,你我既是同窗好友,那我便断然没有放任你被淘汰的可能!哼!你把我宴熙当成何人,我是会只顾自身,而不义于朋友的小人吗?”
马文才却若有所思道:“优胜劣汰,这个道理,也没什么不对。”
祝昊宇反负双手,淡然一笑道:“武课上,我与山伯虽是弱者,却未必没有直追往前,反弱为强的可能。而文课上,我祝英台自认不差,总也登得台面。马兄,宴兄,梁兄,我等既为同窗,又各有所长,那么何不互相取长补短,在这个优胜劣汰的时局下以为胜出呢?”
宴熙怒色降下,缓缓点头道:“祝英台,你是要我与马文才和平相处?”
马文才侧目望着宴熙,挑眉笑道:“怎么,你不愿意?还是想继续与我争个谁是学院第一?”
“学院第一”这四个字将宴熙又刺了一刺,他冷冷笑着,索性沉默。
祝昊宇一手拉过梁山伯,眨了眨眼,笑道:“总之我与山伯一道,你们是要强强联合,还是要两虎相争,三者得利,左右是由得你们自己决定。”
他拉着梁山伯大踏几步,走到两人前面,不再回头。
梁山伯沉默跟随着,神色间又见忧虑。
祝昊宇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冲动了。明明知道梁山伯对祝英台无比熟悉,他就该遵从前几日给自己下的告诫,保持沉默是金才是。但在这个时候,祝英台就一定是沉默的吗?如果他一味沉默,梁山伯会不会也是同样见疑?
他也是才想通不久:他在东晋的新生也不知可以持续多久,也许,就是一辈子了。
假如是一辈子的话,难道为了不使自己显得与祝英台之间有太大不同,他就一辈子信奉沉默是金?
虽然祝昊宇并不是喜欢多话之人,但他也没有刻意压抑自己语言能力的习惯,况且,沉默是金的那个人,也不会是祝英台吧。他如果想以沉默来逃避破绽,却只怕这沉默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了。
再说,难道他就真的一辈子都在念着怎么扮演好别人当中度过,他就永远也做不了真正的自己?如果是这样的话,不论身处何方,他又哪里来的真正自由?
他有没有可能,在潜移默化当中,使身边的人渐渐认可“祝英台变成了祝昊宇”呢?
“山伯,前秦既然蠢动,那么你说,战是不战?”
梁山伯抿着唇,神色郁郁地继续沉默。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已经开始想着:“英台英台,你究竟有何困难,为何总是埋在心中,却不与我说说?”
祝昊宇微微翘起唇角,表情温和地望向前方。
山路弯弯,山风暖暖,上坡下坡,尼山再高,不过五百丈。后山马厩长连一片,在山木掩映间,也终于在望。
刘助教打了手势,吩咐马房管事为众学子取马。
学子们取马是排着队的,梁山伯与祝昊宇排在后头,沉默等待。
少顷,梁山伯忽然抬起头,望向马厩左首的一棵青梅树,眼睛微微弯起。
他低声道:“英台,梅子黄了。”
祝昊宇不解他心中所思,只是默然地点点头。
梁山伯又道:“去年梅子黄时,你半夜拉了我起来,找着一根长竹竿,非要我为你打梅子。”
祝昊宇的心柔柔地揪了一下,他暗暗苦笑,低下头,神色有些不自然。他依稀感觉到,自己似乎又受到祝英台残留情绪的影响了。
祝英台的残留情绪总是在与梁山伯相关的事情上产生波动,这让祝昊宇心中有些难受。
也不知是难受于自己的莫名介入,拆散了鸳侣,还是难受于自己心中的女子却对着另一个男子念念不忘。
虽然从理智上来说,一定要分辨的话,他祝昊宇才是那个“第三者”。
“第三者”微侧着头,看到梁山伯微微笑了,看到他神色又柔和下来,听到他仍是低声说:“梅子却酸得很,你吃了三颗便吃不下去,只是将剩下的全包起来,说留着以后,一天吃一颗。只可惜,那些梅子还没吃过半个月,便全数收得坏了。”
祝昊宇右手又微微抽搐起来,他将手往袖内收了收,悄悄地忍着。
“五月梅子黄,英台,你那时说,便等明年,再来打梅子。”
祝昊宇依然沉默,只是心中惆怅,不知是为梁山伯还是为祝英台。
梁山伯轻轻叹息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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