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店铺通常不会在日落后营业,芳杏堂顺理成章地在围观众人看不到更多热闹的惋惜声与议论声中上了门板,宣布一天营业结束。然而,芳杏堂的老主人没有一点作为比试胜利者的愉悦之心,他嘴里的滋味是苦涩的,他对未来比在决定店铺歇业的时候更为茫然。
看起来是庞然大物的金函堂,县城十家老药铺奈何不得的金函堂,有财力、有古方还有真正的“阳州一抹蓝”镇店的金函堂,居然就这么轻易地败下阵来,不,别说那一抹蓝是假货——芳杏堂的主人在今天之前,可是连假货都没有见过啊!不但他没有见过,连他的父祖都没有见过!在今天之前,他都没有想到,金函堂总店为了此处分店,居然连一抹蓝都拿出来作为镇店之物,如果他那时候知道的话,也许早就设法改行做其他生意了吧!和金函堂相比,他家有什么?积祖就是几本大路的药书,一个乡下的药园,一个城里的小小门面,在县城都算不得第一,要是能竞争得过金函堂,那才有鬼呢!
到今天,他才真正了解到了金函堂在双河县的这家分号,究竟有多么恐怖的实力!过去他曾以为,若不是姓茂的县官为金函堂铺路,若是城里几家老铺联手一搏,未必没有机会,到了今日,看到金函堂展示出来的镇店药材,他才知道,金函堂为了攻下双河县,下了多么大的赌注!
这赌注根本是他们几家老铺倾家荡产都拿不出来的!有茂家在背后支持的金函堂,又岂是他们本地的小铺所能抵挡的?
然而,这一切的精心准备、厚积薄发在女徒华灵的面前,就好像一个笑话一样!
芳杏堂的主人,是华灵行过拜师之礼的师傅,他是她的尊长,她必须对他使用敬语,他则拥有对她使用体罚的权力。就是不拜师,在其他方面来看,他是从祖上那里继承了土地与南门商业街店铺的资产者,是县城里有一点儿地位的体面人士,在家,他是一家之主,他掌握着孙子孙女的婚姻与人生,他有权决定他们的继承权,或者是否出卖他们,家里的其他人,更不用说。而华灵呢?她是个北门贫户的女儿,资产与她是无缘的,这不光是因为她家里穷,作为女性,名义上她不能拥有任何财产,即使天上下金雨下到她手里,那也不是她的,是她的男性家长的,即使所谓的户主是她年幼的儿子,其实,她自己就是一份财产,这也是芳杏堂主人先前不愿意收女徒的原因之一,学得再好,她也可能随时被家人卖做丫鬟或是沦落到更加不堪的地方去。
所以,即使芳杏堂已经沦落到随时要倒闭关门的境地里,一开始,他对华灵还是拥有心理上的充分优势的,他是人,是个仅次于大户们的上等人,而华灵基本不能算人。他收下了拜师、学徒的钱财,而他不打算教什么东西,用得着教什么呢?华灵还是应该多花点时间学习怎么煎豆腐才对。
他的这种态度不能说是纯粹的恶意,而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看法,一种几十年只遇到庸碌之人培养出来的自然而然的凭出身看人的作风,因此,在遇到一个真正的天才后,他的那点儿心理优势立即溃不成军。
接着,华灵自作主张地与金函堂展开了比试,完全没有问过他的意见——他是不同意砸金函堂的招牌的!是的,金函堂把他家逼入了死路,他不止一次希望金函堂消失、关门,可……他真的从来没有想过,光天化日之下,当众砸掉金函堂的招牌!
那可是有茂家在背后支持的金函堂!是光此处分店就有三十名伙计的金函堂!是在州城都有势力的金函堂!
他怎么敢当众去砸金函堂的招牌呢?
华灵就敢!
她不但敢,她还真的砸给所有人看了,假一抹蓝,假一抹蓝啊,县里的大户们不懂药理,不知道一抹蓝(即使是煎去汤汁的)有多么珍稀难得,经过今天,他们只知道金函堂的东西有假!连芳杏堂的女幼徒都认得出来的假!他芳杏堂生意兴旺时候都有联过县里大户的姻,其他几家老铺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大好的在亲戚们面前吹风的机会,他们会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拼命地吹的,反正当众砸金函堂招牌的不是他们,是芳杏堂!金函堂要是不服的话,再跟芳杏堂斗啊!斗到最后,不管哪家倒下去死了,他们都会高兴的!芳杏堂的主人知道,因为要是他的话,他也会这么想的!
什么?不是他的授意?
得了,不要说金函堂了,他自己都不愿意相信呢,一个刚刚拜师的幼年女徒,敢当众砸与他家积怨已久的金函堂的招牌?一定是老掌柜的授意啊,简直是一定的事。他否认?他拿什么否认?说华灵跟他不是一家的?在见识过金函堂的真正实力后,他知道气急败坏的金函堂要碾过他是多么地轻而易举,而他能抵挡住金函堂攻击,活下来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就是……
芳杏堂的主人想到这里,竟然有了轻微的窒息的感觉,他跟金函堂都被同一根绞索绞住了脖子,区别在于,金函堂是不会相信的,而他,他甚至不能放开这根可能绞死他的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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