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不到猪。
这真是关于招娣的一切噩运里面最最可怕的一点。
许多片段的回忆从存弟眼前闪过,有些她早已不记得了,生招娣的时候是春天还是秋天?她不记得,她只记得当她在草堆上挣扎了半天,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后,男人变了的脸色——照说在鸡鸣村,男人是不进产房的,所以这也许只是她的胡思乱想而已。无论如何,她的丈夫是通情达理而且深爱她的,他并没有因为她令人失望地生了一个女儿而斥责她或者喝骂她,她辜负了他的期望后,他以惊人的爱意保持了沉默,克制住了对她的仇恨,使得揍她的次数也没有特别的增长,存弟一直对此心存感激,在生下第二个孩子(谢天谢地,是个男孩)后,她对王家,对她的男人和婆婆的愧疚,总算是稍微减轻了一点。
是的,只是稍微减轻了一点而已,她花了王家那么多的钱,尽管没有一文落到她的手上,但是她总归是欠了王家的,她的婆婆不厌其烦地提醒她这一点,为王家生了儿子是她应该尽的义务,她依然欠王家很多很多,存弟的婆婆综合全村的媳妇数据,挑出最好的告诉她,他们王家本来值得一个多么好的媳妇,又挑出一个财礼最最便宜的,咒骂买她是多么吃亏的一件事,最后得出结论,存弟活着一天,就是带累王家一天,让王家吃亏一天,不管让她吃多少苦做多少活,只是清偿了当天的一点点利息罢了,休要幻想有还完本金的一天。
婆婆的话,存弟不敢回嘴,她知道比她好的那个媳妇的财礼是她的好多倍,财礼比她便宜的小得做不了活,然而这些都无济于事,婆婆的嘴说不过她,婆婆儿子的拳头是她无法招架的。况且,承认自己亏欠了王家,并不是多么难过的一件事,她因此更加努力地做活,更少地吃饭,更设法地成为鸡鸣村的“模范媳妇”。
这种生活不像听起来那么苦,活儿从早到晚,本来就没有干完的时候,就是干完了,她是能读书,还是能看戏?所以还是干活好。少少地吃饭,肚子里固然常常地发出“不平之鸣”,可是喝下一碗凉水后也就镇压下去了,晚上饿着肚子要难过些,不过当她男人给她两脚后,肚子的痛苦也就不算什么了。在她男人不踢她不打她的时候,漫长寒冷饥饿的夜晚反而难熬,所以饿着肚子挨打对她是一件幸事,这样想的话,男人的拳头落到她身上也就不怎样地疼。久而久之,她对自己婚后的生活感到既幸福又满意,觉得就是传说中皇后娘娘八碗八盘的席,也不能和她的生活相比。
而且,鸡鸣村里还有许多活得还不如她的妇人,这更增添了她的优越感,时常教训女儿,将来要勤劳、要节俭、要刻苦、要像她一样赤胆忠心地为婆家着想,为婆家做事,才能达到她这样令人艳羡的农家正妻之位。她从自己娘和婆婆那里听来的教训的话,一点也不漏地对女儿再重复一遍,再加上许多她自己的高见。
臂如,所有的人都知道,女儿将来总是外人,所以,现在给她的每一颗粮食,每一碗稀薄的糊糊,都是无法收回的浪费,是给了和王家毫不相干的“外人”,这对贫穷的王家来说,简直说是犯罪也不为过。每次给女儿盛饭的时候,她总会从她的碗里再舀出一点,这样,她就为王家节省了一些多余的、没有必要的开销。她就这样精明而厉害地为自己的家庭打算和考虑着,即使对方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涉及到王家的利益,她总是坚决地站在王家这一边的,外人,就是敌人,值得最冷酷的对待,不管这个外人是她的女儿还是她自己,她都像监工对待奴隶那么凶狠。至于她的儿子,那是王家的人,王家不管为他花多少钱,都是花在自己人身上,并不亏。这种区别的对待,周密地计算,为她赢得了婆婆背后不少赞许的目光,是的,不当面她也知道,虽然她的婆婆嘴上从来没有称赞过她,但是对她的这些举动,都没有反对过,这还不能够说明一切吗?
招娣,将来倘若不幸有了女儿,须要记得,不能因为她看起来馋涎欲滴,几天没吃过饭的样子,就满满地给她盛上——铺上碗底,都是浪费了你婆家的财产去贴补将来的女婿,这是一切事中最不值当的。从早到晚的做活,白天黑夜地挨打,这都是正经女人的本分,是做女人的终极目标,上学认字?到山外看看?
她那时就有了可怕的预感,她的女儿要让王家吃亏,吃大亏。
她养了一个女儿,这已经叫王家吃了大亏,王家因此得喂养一个“外人”的媳妇,损失了许多本来可以喂养自家猪的猪草和粮食,现在,她不但不肯替王家做事,还要王家再额外损失一笔,让她上学!
“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你就别做这梦!”存弟是能从女儿的碗里再舀出一勺的,这次她也果决地用拳头和巴掌捍卫了王家的利益:“跟隔壁止妹学纺纱才是正经,将来找婆家的时候,也好多要点财礼,你弟还要交学堂的钱呢!”她的婆婆和她的丈夫对她的这番表态都非常满意,没有反对,在招娣面前维护了她身为王家媳妇的尊严和地位。
然而这没拦住招娣继续做梦。
存弟心里又气又苦,她为王家奉献了所能奉献的一切,她的女儿却要轻轻地将这些都糟蹋了!
她希望女儿早早地嫁人,是的,她知道年龄幼小的女儿不会有日子稍微宽裕一点的人家买,会买这种年龄的女孩的都是些最贫穷——比王家更穷的人家——但是她的女儿是外人,所以是外人受穷不是王家人受穷,王家没有损失!而现在随随便便地卖了她,不仅可以换到钱,从此以后更是可以不再危害到她王家的利益了!这会是多么好的一个结果啊,对她,对王家……甚至对她女儿,不管穷不穷的,一个女孩子还有比得到一个家更美好的事情吗?没有!
结果,她的丈夫因为卖价不合心意,回绝了。
知道的时候,她的天空是黑的。
招娣溺水而死的时候,她的哭泣是真心实意的,她的喜悦是深藏心底的,不久,她的丈夫就提醒了她——王家到底损失了一头猪!当招娣回魂以后,她既是养了那么久的女儿没死的欢喜,又是王家的一头猪没有损失的欢喜,真是喜极而泣,半点不假。
可是,现在,到底还是损失了猪。
存弟的婆婆不像她那样甘心而认命,虽然事已至此无法可想了,但是这不妨碍她在自己的儿媳妇身上尽情地发泄着失望与愤怒:“一定是你勾搭了他,连带着丫头也坑了——”她所说的“坑丫头”不是指招娣从此必须嫁了赵小六这么一个又穷又兼着赌的家伙,以后一辈子就是可以预见的黑暗而悲惨,而是指的是她的棺材、她的猪、她的王家摆脱噩运富裕起来的希望都破灭了:“你这个灾星!”
赵小六目瞪口呆,她们好像在说什么很严重的事情,可是招娣明明好好地啊,招娣——
他回过头,发现招娣就没跟过来。
穿越者慢慢地走向白衣庙,他吃得实在有点多,其实不想走路的,但是要验证顶针的用法,还非得回鸡鸣村不可——他在前一日已经在白衣庙的墙上看过白衣庙后门的位置了(以规模看,其实更应该是正门,可正门怎么会对着丧门沟呢?),现在,他支走了赵小六后,站在白衣庙的门前,他得非常小心地攀在门上,免得自己失足跌下丧门沟去,那里可以预见的,不会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门上挂着一把朴实的大锁,大约从挂上去后就没打开过,现在锈得只能从挂的位置看出是把锁了。
穿越者吸了口气,将拇指上戴着的银色顶针按在锁上。
锁无声无息地开了,大门随即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一只干廋的妇人手臂从门缝中疾伸而出,抓向穿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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