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送来成吨的细雨,在五月的基尔没完没了地挥洒。靠近基尔峡湾的洋灰小楼房檐下,王海蒂躺在一张古香古色的摇椅上,一手抄着从远东中国琉璃厂淘回来的真假莫辨的紫砂壶,一手握着一支充满欧陆风情烟雾升腾的烟斗,眯着眼睛忍受没有战争没有煤烟的日子。
“西莱姆将军虽战功赫赫,但是军人终究不该过分参与政治,为西莱姆摇旗呐喊的报纸当是工会势力和协约国的走狗!”
“帝国数百万军队在前线作战,然而我们的工会和社会民主党却不思为国效力,妄图向渗透军队颠覆现有政权。帝国必须辞退海蒂西莱姆,警惕在背的芒刺!”
弗雷西的风湿病在多雨的季节再度发作,刚吃过止疼药的老海军拖着那条隐隐作痛的瘸腿,撑起一柄黑色雨伞前往花园前的报筒取报纸。
全文刊登了一篇佚名文章——。这家由基尔商会投资创办的报社终于撕下亲海军的伪装,在百般诋毁工会的同时对王海蒂也大肆批评。
“这是污蔑,迪克这个该死的王八蛋!”弗雷西在儿子面前晃来晃去,大声咒骂差点成为王海蒂岳父的基尔大商人迪克,将手里的报纸舞得虎虎生风。
“儿子。形势对你很不利,你就一点儿也不担心?”
王海蒂并不答话,只是仰起头高举紫砂壶,将精致考究的壶嘴对准他生满燎泡的嘴。来不及品味来自中国的海军同僚考察访问德国海军时赠送的福建大红袍茶水的味道,记忆不知不觉已经回到一个星期前。
那个清晨,整个德意志都因为他们的皇帝和海军战神“斗法”而战栗起来。
是的,这是一场政治风暴。比前两次更加气势汹汹的风暴,因为受人尊敬的海蒂西莱姆将军辞职了,他与皇帝的关系彻底破灭。
德意志人不清楚风暴的烈度和结束的时间。但他们还能安慰自己西莱姆和皇帝威廉都能以大局为重。可惜事实证明那只是德意志人的一厢情愿:针对海军战神的阴谋一环紧扣一环,叫德意志人眼花缭乱,而海军战神在趁夜路过基尔市区时便已经向邮筒投递了辞职信。
“不。那是度假天堂——东地中海!”
面对追上门的雷德尔和魏格纳,王海蒂再也伪装不出淡然。疲倦地道出目的地,却不想引来雷德尔和魏格纳更大的不满。
“西莱姆,胜利的曙光远远没有到来,你的朋友还在战斗,你的国家都还在努力,你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丢下海军,丢下你的事业,去做一个该死的懦夫!”
雷德尔的咆哮声几乎可以掀翻屋顶,面容憔悴的王海蒂只能对老朋友抱以歉意。
“西莱姆。一年前提尔皮茨元帅担着风险将你从土耳其捞回来,你回到基尔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向柏林递交辞职信。”魏格纳挤了过来,望着王海蒂言辞间多了一些小心翼翼:“西莱姆,告诉我你的辞职只是以退为进,你并不是打算彻底退出海军!”
“雷德尔。魏格纳,你们以为我真的想辞职!”王海蒂压抑很久的情绪爆发了:“二十一年,整整二十一年,我把我最好的青春献给了海军,我喜欢钢铁和火炮,习惯了大海的咸腥和军舰的煤烟。我甚至一上岸就感觉自己睡得不踏实。欧战爆发了,我率领这支既无战斗经验又缺乏战斗意志的舰队走到今天,眼看就可以成就不朽的辉煌,眼看就可以站在海洋之巅,难道我愿意在这时候离开我苦苦打拼铸就的心血?可是,雷德尔,你知道的,我已经没有机会了!”
“怎么会没有机会!”雷德尔急切吼道。
王海蒂别过脸,插在衣兜里的手死死攥着抑制头疼的止痛药,颤声道:
“那份申请书是真的,我找不到也不能找布朗特和艾伯特来证明我的清白,这是一个死局,我……已经没有继续留在海军的机会了!”
王海蒂的解释让雷德尔冷静下来。
从柏林到基尔的火车的漫长旅程足够雷德尔想明白容克地主们打得注意,面对的指责,西莱姆找不到已经失踪的布朗特,也找不到在报纸上为容克地主背书但却看不见人影的艾伯特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是,就算证明那张申请书并非老朋友的本意,容克地主们又可以拿这一点来攻击老朋友:既然工会和社会民主党重要头目能为你背书,怎么证明你与工会没有联系。
总之,这是一盘难以挣脱的死局,甚至争论有可能从西莱姆本人扩大到对海军平民化的无端指责和诋毁。
“西莱姆,别急着放弃,元帅和希佩尔将军都还在努力,提尔皮茨元帅也不会任由某些人胡来,更何况并非所有的容克地主和陆军军官团都站在他们那边,我们还有……机会!”
“我们还有机会?”
沁人心脾的茶香似乎不能缓解王海蒂积蓄的郁气,联想到这几天舆论对他的指责,王海蒂便怒火中烧,连带着劝说他留下来观望的雷德尔、魏格纳都怨恨起来。
王海蒂似乎已经忘了当他色厉内荏的拒绝雷德尔和魏格纳的劝说,哪怕老朋友搬出基尔海校的当年的老校长赖歇和老教官斯腾泽尔也无济于事时,他心底其实还对局势保留一丝有些可怜和卑微的幻想,幻想他还能与他们的老朋友们并肩战斗,幻想他能够拯救这片日久生情的土地,幻想他能够荡涤这个介于哲学家和疯子之间的民族。
如今,幻想破碎了。当申请书的真伪得到确认后,不少中立的报纸开始倒向容克地主们,许多反感工会组织的工商业者甚至说出“不支持海蒂西莱姆辞职,考虑到将军的功劳,他应该获得体面的辞职”这番掷地有声的话。
事件发展到这里,王海蒂还没觉得局势会彻底崩坏。倾向海军的报纸或是声嘶力竭的列举他对海军做出的贡献,或是胆战心惊的描绘协约国人的欢呼雀跃,不过当刊登署名艾伯特的一篇文章——,批评要求西莱姆体面辞职的人目光过于短浅,从纯粹的爱国主义角度鼓吹只要帝国能够获得胜利,一切信仰和道德都不是问题。
艾伯特的言论引爆了舆论界,让恪守纪律同时又不乏叛逆的德意志民族上下一片哗然。支持艾伯特的人很多,许多身份尴尬的社会民主党右翼和犹太人对此赞不绝口,但是反对者却可以从柏林一直排到伦敦,而王海蒂就这样成为艾伯特刻意挑起帝国阶层分裂和对立的言论最直接的替罪羊。大洋舰队已经离王海蒂远去!
王海蒂扭头反问了一句,弗雷西无话可说,父子两人就这么对视着,谁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话题,这时候,艾薇儿哭哭啼啼地从雨幕中窜进花园。
“西莱姆,布兰代斯说你被海军开除了,因为你犯了很大很大的错误。我给了他一耳光并且发誓再也不和他玩了……”艾薇儿抹去脸上的泪迹扑进父亲怀里,歪着脑袋小声问道:“西莱姆,几乎所有的报纸都在说你坏话,你……是不是大坏蛋?”
“艾薇儿,我不是……”王海蒂嘴唇蠕动了一下,一种被德意志欺骗和出卖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德意志终究不是老子的国,既然你们想赶走我,老子还不奉陪了!”王海蒂心底反复折腾着这句话,可是望着女儿,辩解的话迟迟说不出口。
学过一点哲学的王海蒂知道既然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一项决定都注定不会简单,他无法回答女儿的问题。
“可是你已经很久都没有去威廉港了。”
孙女天真浪漫的问话叫苍老的弗雷西笔挺了一辈子的腰杆瞬间佝偻起来,乐观向上的弗雷西从来没有向今天这般讨厌他的出身,讨厌他的贫穷!
如果西莱姆不是基尔贫民出身而是容克贵族家的孩子,恐怕他已经成为帝国的天之骄子了吧,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家不是贵族!
“对不起,儿子,或许就不该让你加入海军,我应该听从海瑟薇的劝诫让你去柏林大学,而非现在这般无助!”弗雷西捂着瘸腿跌坐在湿漉漉的台阶上,垂着头眨眼间已经泣不成声:“西莱姆,去你想去的地方吧,德意志已经容不下你,没必要因为我这么个自私自利的老头子放弃自己的未来!”
王海蒂慌忙将艾薇儿从他身上扒拉下来,跳了起来,伸手去扶老父亲。
“爸爸……”许多年没有喊出来的词汇终于出口,王海蒂双手握拳,淡淡道:“我之所以想去东地中海度假并非因为我厌倦了海军试图逃避,意大利人邀请我访问塔兰托也只是一个借口。地中海,那是我东山再起最好的大后方,我有很多很多的盟友、帮手和下属!爸爸,战争还没结束呢”
王海蒂抬起头眺望柏林夏洛腾堡宫所在的方向。虽然不知道是否能够赶在1917年北海优势丧失之前重返德国,但是他确信他一定会回来,风风光光地回来,将整个欧洲捅得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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