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英吉利海峡成为沸腾之海。三百公斤的炮弹呼啸而来,溅落在孤零零的海洋号舰体两侧。可怜的老爷舰和顽强的英国水兵奋力在弹幕中左冲右突,试图将奇迹保留。
几乎是仇怨号主桅杆上升起白旗的同一时间,风骚的海洋号首度被命中,一切正如悲壮的命运史诗,盛大的华丽后一地鸡毛般地尘埃落定。
1900年服役的海洋号战列舰依然保留醒目的维多利亚海军涂装。为了彰显世界头号海军的气势和威风,皇家海军将他们的每一艘战舰舰身都漆上黑色,舰舷上沿为涂装白色色带,上层建筑则为浅黄。
1915年,维多利亚涂装还在,不过大英帝国却已经威风不再。刚刚逃离造船厂修理船坞的猎户座号难得从隐蔽性更强的浅灰色改回了华丽的维多利亚涂装,不过却被三艘潜艇用鱼雷一通胖揍。从威严级的203毫米哈维装甲到老人星级在木质舰体外敷设的152毫米克虏伯装甲钢板,变得是防护力,不变得是皇家海军的强盛,不过面对能在15公里的距离上击穿9英寸哈维硬化渗碳装甲的305毫米被帽穿甲弹,旧时代的海洋号引以为豪的历史则成为彻头彻尾的笑话。
穿甲弹的被帽附着在标准排水量12,950吨的海洋号战列舰位于一号烟囱右舷下方上部装甲带上。铁质的穿甲部接续,依靠强大的惯性凿穿了海洋号涂着好看的白色条带涂装的上部装甲带。
战列舰舰身剧烈抖动,透过炮廓观察孔,负责操纵位于左舷的两座烟囱左舷下方的6寸副炮的炮手阿德尔曼-罗伊清楚的看见那枚穿甲弹击中海洋号侧舷,令人揪心的爆炸声后,浓黑的烟、扭曲成一团的铁块和木屑喷上了天空。
阿德尔曼-罗伊知道海洋号被凿穿了,接下来,年轻人只感觉有某种巨大的力让自己飞了起来。狠狠砸在6寸副炮的炮廓上。罗伊只记得自己软倒在已经凹陷起来的炮廓旁,挣扎着伸手去摸隐约作痛的脑袋,却惊讶的发现满手血红色。
当罗伊醒来的时候,年轻人惊觉自己正躺在一艘小型军舰的甲板上,四周皆是披着德国海军制式的军大衣,熟悉的或者陌生的同伴。
罗伊的心开始猛地向下沉,他隐约猜到了什么。指甲死死扣在坚硬的甲板上,试图从同伴那里找到答案。丢了魂魄断了脊梁的同伴裹紧德国人派发的军衣。抽着烟沉默不语,浑浊的眼睛努力躲闪罗伊的询问。
难道……
罗伊挣扎着坐了起来,捂着被缠上厚厚一层绷带的脑袋,带着一丝卑微的希夷试图寻找某种可能。
这艘轻型军舰不到一千吨的样,没有完整的司令塔,指挥部设在缺乏保护的舰桥上,而且甲板上也缺少呛人的煤烟味。屈辱的泪水溢出年轻人的眼眶。因为罗伊分明望见了轻型军舰舰桥后端的主桅杆上飘扬着铁十字与黑鹰旗!这分明是一艘德国燃油锅炉远洋驱逐舰!
“皇家海军不可能失败!回援舰队不可能就这么轻易被全军覆灭!”罗伊站了起来,对呆坐在甲板上失魂落魄的同伴吼道。
“einfireren!”黑暗中,忽明忽灭的烟头被丢下大海,继而是拉动枪栓的声音和英国水兵听不懂的德语喝止声。
艉甲板上的骚动将探照灯吸引过来。强力探照灯照射,刺眼的光线直直打在英国水兵的脸上。罗伊的愤怒,同伴的沮丧和羞愧,不足而一。
“对不起,年轻人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他并不是有意的……”隐藏在人堆中的英国海军中尉站起来,拦着一脸紧张的德国水兵。也不管那些抓着委员会步枪的德国水兵能不能听懂英语,竭力向德国水兵解释,避免任何擦枪走火事件。
地中海回援舰队已经没了,迟来的自尊只是无妄的矫情。罗伊有些绝望,孤独的走回属于他的那一小片角落,盘腿坐在冰冷的甲板上,失神望着天空。
愤怒如潮水般退却,罗伊精神恍惚胡思乱想。
失败。彻彻底底的失败然后被俘,背离父母妻,以海军部失踪人员的身份战战兢兢的呆在战俘营。凄凉等待欧战战争终结的那一天。
那一天是哪一天?从赫尔戈兰湾海战、科内罗尔海战到多格尔沙洲海战、斯卡格拉克海峡海战,大英帝国几乎输掉了遮羞的裤衩。有海蒂-西莱姆的大洋舰队。又丢了一艘主力舰的皇家海军拿什么去应对?
29日夜,英吉利海峡似乎在为地中海回援舰队哭泣,为战败被俘的水兵落泪,晚上九时的天空看不见繁星,海面泛不出月色,四周皆是浓黑的墨色。
“当海洋号右舷首次中弹后第二分钟,我们遭遇了一轮跨射。是的,仅仅一轮跨射,海洋号就沉没了。近一万三千吨的战舰,680名官兵在水下弹药库的爆炸声零落……”
或许是海军中尉的军衔起到了作用,亦或是海军中尉并没有申请承续自中世纪骑士规则的战俘军官特别待遇,与他的水兵呆在一起的气度赢得了德国水兵的尊重,事端得到平息。海军中尉谢绝了德国驱逐舰舰长给予的战俘军官待遇,背靠着罗伊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点被海水浸透的烟叶,放在嘴里细细咀嚼。
带着咸味的烟叶味道着实不敢令人恭维,海军中尉皱着眉头,发出沉重的叹息声。
“海洋号是朴茨茅斯海战最后沉没的一艘战舰,瞭望塔告诉我右舷中弹了,位置很有可能是6寸炮的炮井,于是我离开指挥塔,沿着右侧二级甲板朝弹着点搜寻过去,到最后发现只是虚惊一场。那枚穿甲弹擦着锅炉舱爆炸的穿甲弹并不足以对海洋号造成致命威胁,于是我暂时留在甲板上指挥救助。我将你从被凹陷下去的炮廓里拖了出来,送你去医护舱,这时,该死的跨射来了。舰艏那门12寸炮被点了天盖。大火顺着炮井蔓延着水下弹药库,于是海洋号舰艏被爆炸的张力撕碎了。我和你被甩下大海,侥幸没有卷入海洋号下沉的漩涡,我一只手抓着你,一只手抱着一块可能是从救生艇上崩落的木板,等待救援。”
“中尉,别说了……”游走在崩溃边缘的罗伊没有耐心听完海军中尉的回忆。他扭过缠着绷带的头,失礼的问道。“我只想知道皇家海军还有……还有希望吗”
十岁加入海军。1897年在大不列颠号接受训练随后参加布尔人战争,欧战爆发后成为驱逐舰舰长,日德兰海战后调往地中海,补充损失惨重的英法联合登陆舰队的海军中尉干裂的嘴唇颤了颤,想要说些足以抚慰人心的话,但却又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撒谎,只好含混的支吾着。喉结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几个字节。
还是德国人替海军中尉解围了。夜色下,德国驱逐舰撞上了一支规模强大的主力舰队。如墨的夜色中,那支舰队严格执行灯火管制,不过海军中尉借着微弱的光线,依稀能够分辨出最近的那一艘大型战舰的型号——拿骚级战列舰。
是大洋舰队!
战俘们更加沉默了。驱逐舰继续前进,缓缓靠上了一艘排水量超过八千吨的运输舰。
“约翰牛们,请排好队列转移到那艘运输舰上……”一位背着一杆G98式毛瑟步枪,歪戴着海军帽的海军中校走向运输舰,紧了紧武装带优雅道。
18世纪初,苏格兰一位名叫约翰-阿巴思诺特的作家出版了一本政治讽刺小说。借以讽刺自由党的前身——辉格党的战争政策,书名叫。由于约翰-阿巴思诺特笔下的约翰牛形象太过深入人心,以至于约翰牛成为英国人的代名词。
约翰牛起源于政治讽刺,如今在德国海军中校的嘴里,约翰牛依然是讽刺。
斗志涣散的英国水兵排好了队,在兼职陆战队员的德国水兵枪口下爬上运输舰的旋梯。当海军中尉即将登上运输舰第一级舷梯时,他听见了一段对话。
“劳伦中校,1914年11月的我以为登陆不列颠将是大洋舰队最后的疯狂。却不想那只是传奇的开始!”赶过来做交接的德国驱逐舰舰长向那名穿着海军制式,但是从外表到气质更像是陆军的中校敬礼。
英国海军中尉不懂德语,但是劳伦这个名字并不会让中尉产生误解。很明显。这位就是当年率领一支小分队悍然登陆大英帝国洛斯托夫特港,造成大英帝国人员伤亡的劳伦少校。半年时间过去了。德国海军人才如井喷一般涌现,除去已经渐凋零的德意志战略双杰和基尔海校三剑客,潜艇之王韦迪根,紫男爵汉纳-肖,在地中海一战成名的悲情冈瑟-吕特晏斯,还有不知何时已经晋升成为海军中校的劳伦都是新一代佼佼者。据说有一位叫卡尔-邓尼茨的潜艇指挥官在地中海干得不赖,老兵不死,新人也已经成长起来,而不列颠因为连续失败和高层更迭,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人才流失和断层。
摇着头,心事重重的闷头向前走的海军中尉前额不小心磕到了罗伊的脚后跟。丢了海魂的罗伊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切,木然的爬着舷梯。海军中尉吐出嘴里的烟叶,有些绝望的惨淡一笑。
年轻人罗伊脆弱的心理终于崩溃了。尽管悲愤,尽管不甘心,但是十七八岁的胸膛如何也承载不了连续两次失败的打击。刚刚还大声鼓动同伴的年轻人没毅力成为孤独的斗士,绝望的清醒者,用自我的催眠的方式封闭他的思想。
“贝尔福先生,打碎了的舰队可以重建,但是因为连续失利而丢失的自尊和士气能够轻易被重建吗?”
黑暗中,清醒者最是残酷,催眠自我迷失心智就好像甘醇的美酒,在撒旦的诱惑面前,就连外表平和内心坚韧的海军中尉也动摇了。
海军中尉走上甲板,这时,运输舰的甲板上已经簇拥了不少被俘的英国水兵。
“安德鲁-坎宁安!”
身后似乎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海军中尉安德鲁-坎宁安疑惑地回过头,随即惊喜的发现那是他一生的挚友,威尔士王号副航海长约翰-托维中尉,庄严号无线电军官詹姆斯-萨默维尔中尉。
“托维,萨默维尔,嘿,你们居然还活着!”安德鲁-坎宁安中尉快步迎了过去,对两位相识于1898年的大不列颠号训练舰的一生挚友胸膛送上战栗着的拳头。
“或许等到指挥那支可笑的苏格兰独立步枪营,在远离法国战场的后方博取政治资本的丘吉尔先生不幸阵亡的那一天,而我约翰-托维依然死不了。”在威尔士王号战列舰上担任副航海长的约翰-托维中尉想起一败涂地的朴茨茅斯海战,有些凄凉的戏谑着。
“斯卡格拉克海峡海战,第十一驱逐舰支队以死亡的代价阻拦了大洋舰队整整十七艘主力舰,你和托维都活下来了;穆德罗斯湾海战,英法联合登陆舰队损失惨重,我也能够苟且偷生……”詹姆斯-萨默维尔仍保留着一点军校大男孩的青涩,带着些许腼腆,接续约翰-托维英国式的冷幽默。“朴茨茅斯海战,地中海回援舰队全军覆灭,我们依然幸存。哈哈,看来连上帝都舍不得结束我们的友谊!”
尽管约翰-托维和詹姆斯-萨默维尔都在笑,但是沉痛感扑面而来。安德鲁-坎宁安试图岔开话题,随口问道:
“怎么,胜者为王的德国人连战俘军官应有的特别待遇也不愿意施舍?”
“施舍?!”约翰-托维朝运输舰舰桥看了一眼,冷哼道:“如果那件事是真的,或许我们都得死在这片死亡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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