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纪四年三月初三,良辰吉日,福州古城。
福州历史悠久,夏代属扬州地域,殷商为七闽之地,战国时归越国,秦时为闽中郡,汉高祖封闽越王,唐玄宗时设福州都督府,为福州命名之始。后福州都督府撤销,改福建观察使。
陈岩是最后一位福建观察使。
“又是晚上了。
守门的兵丁老郭,依kao在城门洞旁边的城墙上,有气无力的,懒洋洋的打量着来往的人群。
老郭的身上,穿着长乐军的简陋军服,手中握着木杆做成的红缨枪。
驻扎福建的地方军队,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做长乐军。
长乐军并不长乐。
甚至一刻也不乐。
自从鹰扬军海军出现在福.州附近的海面以后,福州古城的气氛,就显得紧张了很多。
原本就没有什么战斗力的长乐.军,面对鹰扬军的到来,显得手足无措,只能被动的等死。
由于独特的地理位置优势,福.州古城是很难从地面上攻克的,从浙江方面行军过来,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要是路上有什么阻挡的话,需要耗费的时间还要更久。当初黄巢入闽,就花费了整整九个月的时间。现在鹰扬军拿下了浙江地区,陈岩立刻加强了福建东部的防御,发誓要将鹰扬军挡在家门外。
老郭不想打仗。
其实,整个长乐军都不想打仗。
老郭听人说,鹰扬军是很厉害的,可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鹰扬军的海上战舰,据说有半个福州古城那么大,.上面可以装载十几万人。
福州港的商船,和鹰扬军的大型军舰相比,就好.像是手指和大腿的区别。
整个福州古城.的人,几乎都不愿意打仗,尤其不愿意和鹰扬军打仗。
只有陈岩是个例外。
很多人都发自内心的希望,陈岩最好是一夜暴毙,一觉沉睡以后,就永远都不要醒来。
又或者是,有人刺杀了陈岩。
这样一来,福建就不用打仗了。
但是,刺杀陈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要看陈岩垂垂老矣,好像是手无抓鸡之力,事实上却异常爱惜自己的生命,对自己的保护措施是非常到位,否则,他也不可能在福建主政这么久。你看,刘汉宏死了,董昌死了,钱鏐投降了,他陈岩的观察使宝座,依然是坐得稳稳的。
陈岩有自保的本事。
不少人琢磨很久,最终得出这样的结论。
事实上,这些年,为了防备自身的意外,陈岩聘请了不少的江湖中人,在自己的身边组织了严密的防护网。
其中最大的防护网,就来自他最信赖的江湖中人赖冬焯。
赖冬焯麾下的雄狮堂,据说有三千子弟,数百高手,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汉。
由于陈岩独特的一招,自身安全系数一直很高,即使麾下有些大将想要发动政变,最后也没有成功,反而自身悄悄的死于非命,人头不见,全家死绝。
不用说,这当然是赖冬焯和他麾下的雄狮堂高手做的好事。
小道消息还说,陈岩曾经派遣刺客试图刺杀刘鼎,但是那些刺客出发以后,就没有了音讯,仿佛突然从人间蒸发了,也不知道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赖冬焯也不知道。
所以他感觉到丝丝的畏惧。
对鹰扬军的畏惧。
“做什么的?”
忽然间,老郭的上级军头老陈挥舞着弯刀,将一个人拦下来。
人是很沉默平凡的人,箱子是很陈旧平凡的箱子。
老陈要检查箱子,看看里面有没有违禁品。
但是,这个动作很快就取消了。
因为,那个人给了他一小锭的碎银。
“走吧!”
老陈将碎银藏在怀里,嘟囔着说道。
于是,一个沉默平凡的人,提着一口陈旧平凡的箱子,在满天夕阳下,默然的走入了福州古城。
……
赖冬焯关上了了门,把这福州古城中千年不变的海风关在门外.拖下他那件以紫绒为面作成的紫貂斗篷,挂在他左手一个用紫檀木枝做成的衣架上,转过身时,右手已拿起一个紫铜火钳,把前面一个紫铜火盆里终日不灭的炉火拨得更旺些。
火盆旁就是一个上面铺着紫貂皮毛的紫檀木椅,木椅旁紫檀木桌上的紫水晶瓶中,经常都满盛着紫色的波斯葡萄酒。自从鹰扬军海军封锁了福州港口以后,来自波斯的葡萄酒,完全断绝了供应,价格是越来越贵了,甚至到了有价无市的地步。
当然,这只是相对于普通的有钱人而言。
在赖冬焯后面的酒窖里面,至少藏着五百瓶他精心收集的葡萄酒。
只要他愿意,陈岩还可以将府上珍藏的葡萄酒,都给他送来。
他只要走两步就可以坐下来,随手就可以倒出一杯酒。
他喜欢紫色。
他喜欢名马佳人华衣美酒,喜欢享受。
对每一件事他都非常讲究挑剔,做的每一件事都经过精密计划,绝不肯多浪费一分力气,也不会有一点疏忽,就连这些生活上的细节都不例外。
这就是赖冬焯。
他能够活到现在,也许就因为他是这么样一个人。
赖冬焯坐下来,浅浅的啜了一口酒。
精致华美而温暖的屋子、甘香甜美的酒,已经把他身体的寒气完全驱除。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
为了筹备今夜的大典,这两天他已经把自己生活的规律完全搞乱了。
他绝不能让这件事发生任何一点错误,任何一点微小的错误,都可能会造成永远无法弥补的大错,那时不但他自己必将悔恨终生,他的主人也要受到连累,甚至连他自己的性命都会因此而断送。
至少,他不能让陈岩在这次庆典中被刺杀。
否则,他就跟着完蛋了。
喝完了第一杯酒时,赖冬焯已经把策划今夜这次大典的前后经过从头又想了一遍。
他的酒一向喝得很慢,思想却极快。
本来,陈岩的这个庆典,是不应该在这个时候举行的。
尽管福建是个大山环绕的地方,外来的军队很难从陆地上突然杀到福州古城。
所以,陈岩从来不怕鹰扬军的暗算。
这也是他敢在钱鏐投降以后,继续对峙鹰扬军的原因。
可是,谁都知道,在钱鏐投降以后,刘鼎和鹰扬军的眼睛,已经注意到这里,注意到了福州古城。
这种注意,绝对不是好事。
在强迫钱鏐投降以后,鹰扬军将会用更加简单,更加直接的办法,解决福建的问题。
所谓更加简单,更加直接的办法,不包括鹰扬军最擅长的军事行动在内。
有消息说,刘鼎对福建的问题,根本不怎么关心,也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关心。
他全权交给了谋士朱有泪来处理。
朱有泪是什么人?
他本来就是三教九流出身,是挂着进士头衔的文人地痞。
刘鼎想不到的手段,他想得到。
刘鼎不好意思采用的手段,他可以不假思索的采用。
刘鼎不会做的事情,他会做。
比如说,刺杀。
赖冬焯很清楚,福建之所以还没有cha上鹰扬军的军旗,乃是因为陈岩的坚持,而不是因为长乐军。
事实上,长乐军从上到下,几乎都愿意早早投降鹰扬军,然后回家抱老婆生孩子。
那些因为港口被鹰扬军封锁,而无法开展海上贸易的商人,更是恨透了陈岩。
若不是慑于赖冬焯和雄狮堂的暗杀手段,他们早就起来造反了。
只要陈岩死了,福建马山就会宣布投降鹰扬军。
这是肯定的。
这是必然的。
这是毫无疑问的。
这是不容置疑的。
因此,保住陈岩的性命,对赖冬焯来说,是重中之重。
没有了陈岩,就没有他们这些江湖人的生存。
没有了陈岩,赖冬焯和雄狮堂,也就不存在了。
鹰扬军对于江湖中人,向来都是不怎么友好的,刘鼎的身边,就没有出身江湖的人。
在鹰扬军的战斗序列里面,也没有哪个出身江湖的人身居高位。
赖冬焯要继续过着富贵的生活,就要保住陈岩的命。
否则,他只好黯然败退。
他隐讳的建议,陈岩不要续弦,最多纳纳妾就好了。
毕竟,你都是六十岁的人了,能趴在女人的身上坚持半盏茶的时间就差不多了,还这么在乎仪式做什么?
可是陈岩不愿意。
他平生最钟爱的一个女人叫程丹雪。
程丹雪不但人美,舞姿更美。
看过程丹雪跳舞的人,都被她美丽的舞姿迷住了。
陈岩的确是被深深的迷恋了。
赖冬焯却在调查中得知,程丹雪原来是淮西军修罗殿的人。
淮西军修罗殿,原来有六个非常出色的女子。
老大萧致婉,原来的修罗殿一姐,后来的大齐国皇后,现在……鹰扬军首席军师艾飞雨的情人。
老二就是这个程丹雪。
老三梅香幽、老四宣白筠,就是当初秦宗权派来勾引镇海节度使周宝的两人,外号“媚灵狐”、“玄天姬”,神魂颠倒,媚惑众生。在鹰扬军攻占镇海以后,她们两个就下落不明,最后出现在福州古城。
老五就是薛茗儿,在她的勾引下,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德湮不顾一切投kao了淮西军,在中原大地xian起了一番血雨腥风。至于现在……好像整天和李思妍出双入对,时不时在街头卖艺。也有传言说她已经成了刘鼎的女人,还怀孕产有一女,但是赖冬焯无法证实。
老六就是黎霏嫣,阴差阳错的落在了刘鼎的手中,跟刘鼎产有一子。
“淮西军修罗殿的人……”
赖冬焯对着程丹雪的情报,大皱眉头。
他曾经劝说陈岩远离程丹雪,远离这个极具危险性的女子。
可是陈岩不肯。
他完全被程丹雪迷住了。
尤其是当程丹雪的两个姊妹,梅香幽和宣白筠,相继来到福州古城的时候,陈岩更是完全堕入到了红粉堆里面。梅香幽和宣白筠,自然而然的,也成了陈岩的入幕之宾。今晚的庆典,陈岩不但要正式娶程丹雪为妻,还要纳梅香幽和宣白筠两女为妾。
如此风流,的确是羡煞旁人。
只有赖冬焯是例外。
他不但不羡煞,他还觉得相当的郁闷。
赖冬焯相信,陈岩的这个庆典,绝对是出于梅香幽和宣白筠两个狐狸精的魅惑,故意给鹰扬军创造刺杀陈岩的机会。
结果,陈岩上当了。
人老了,特别爱惜生命,特别爱惜生活,尤其是有美人相伴的生活。
陈岩也不例外。
这一点赖冬焯也可以理解。
他也是这样的人。
随着庆典时间的kao近,赖冬焯身边的人都很担心,这次庆典上,陈岩很难逃过鹰扬军的刺杀。
人多眼杂,很难防范突如其来的袭击。
现在鹰扬军的势力非常强大,愿意讨好鹰扬军的江湖中人,很多很多。
讨好鹰扬军最好的办法,就是送上陈岩的人头。
所以,雄狮堂无法准确的判断,到底哪些人有刺杀陈岩的可能。
或许,每个人都有刺杀陈岩的可能。
甚至是,雄狮堂里面的某个人,都可能刺杀陈岩。
只要将陈岩的人头送到鹰扬军的手上,下辈子的荣华富贵,就不用操心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这都是一笔做得过的买卖。
但是,赖冬焯的想法却不一样。
他相信这一次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鹰扬军都休想动陈岩一根毫发。
他有把握。
这一次大典是完全公开的,收到请柬的人固然可以登堂人室,做陈岩的佳宾,没有收到请柬的人,也可到大厅外的院子里来看看热闹。人越多,刺杀的机会越多,发生意外的机会当然也越多。只要混乱发生,他立刻保护陈岩退缩,外面如何混乱,都和他赖冬焯无关。最好是那些人自相残杀起来,同归于尽,免得他出手。
赖冬焯建立的雄狮堂,门下的弟子中,有很多都是身经百战杀人无算的好手。
江湖中待价而沽的刺客杀手中,能在重重警卫中杀人于瞬息间的也不知有多少。
这些人今天晚上都可能会赶到这里未,混入人群里,等待刺杀陈岩的机会。
在大典进行的过程中,这种机会当然不少。
但是赖冬焯相信大典还是会顺利完成,陈岩还是不会受到毫发之伤。
因为他已经把每一种可能会发生的情况都计算过,每一个有可能会刺杀陈岩的人,都己在他的严密监视下。
赖冬焯对此有信心。
是的,他有信心。
“那个人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没有特别的动静。”
“盯死他!”
“明白!”
“他来自鹰扬军的辖区,最有可能出手的就是他!”
“明白!”
“如果他有什么异常,先下手为强!”
“明白!”
……
赖冬焯温声细语的吩咐自己的属下。
属下的回答简短而富有信心。
这让赖冬焯感觉到很满意。
他提到的那个人,是一个年轻人,大约只有二十来岁。
想起这个年轻人,赖冬焯觉得有点被毒蛇窥视的感觉。
他想起了和自己副手李观鱼的对话。
李观鱼不会武功,却懂得看人。
赖冬焯向来都相信李观鱼的判断。
“是个年轻人,穿一身粗布衫,带着一口剑,住在一家最便宜的小客栈里,每顿只吃一碗用白菜煮的清汤面。”李观鱼说:“他已经来了三天,可是除了出来吃面的时候外,从来没有出过房门。”
“他把自己关在那幢除了臭虫外,什么部没有的小屋子里干什么?”
“我不知道。”
“他从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
“他学的是什么剑法?剑法高不高?”
“我不知道。”
赖冬焯的瞳孔忽然收缩。
他和李观鱼相交已有二十年,从贫穷困苦的泥淖中爬到今天的地位,没有人比李观鱼更了解他,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李观鱼。
他从未想到“不知道”这三个字也会从李观鱼嘴里说出来。
李观鱼如果要调查一个人,最多只要用三、五个时辰,就可以把这个人的出身家世背景习惯嗜好武功门派,自何处来,往何处去,全部调查出来。做这一类的事,他不但极有经验,而且有方法,很多种特别的方法。每一种都绝对有效。
这些方法赖冬焯也知道。
“他住的是便宜客栈,穿的是粗布衣裳,吃的是白菜煮面。”赖冬焯思索着说道:“从这几件事上,你至少已经应该看出来他绝不会是个很成功的人,出身一定也不太好。”
“本来应该是这样子的。”李观鱼说:“这个少年却是例外。”
“为什么?”
“因为他的气度。”李观鱼说:“我看见他的时候,他虽然是在一家挤满了苦力车夫的小饭捕里吃白菜煮面,可是他的样子看起来却好像是位新科状元坐在太华殿里吃琼林宴,虽然只穿着那件粗布衣裳,却好像是件价值千金的貂裘。如果不是他的身躯不太显眼,我甚至会怀疑,是刘鼎到达了福州古城。”
“也许他是在故意装腔作态。”
“这种事是装不出来的,只有一个对自己绝对有信心的人才会有这种气度。”李观鱼说:“我从未见过像他那么有自信的人,而只有武功非常高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自信。因为,他没有掩盖自己是从歙州过来的,是来自鹰扬军的辖区。”
赖冬焯眼睛里发出了光,对这个少年也渐渐有兴趣了。
他从未见过李观鱼这么样看重一个人。
赖冬焯忽然笑了:“看起来这位李先生倒真的是个怪人,如果他真是来杀我的,那么今天晚上就很好玩了。鹰扬军的人,敢明目张胆的来到福州古城,一定是非常人。”
李观鱼并不觉得好玩。
他愁眉苦脸的退了出去。
“来吧!”
赖冬焯举起自己的双手,用力的握紧了拳头。
当天晚上,福建观察使衙门,正式举行庆典。
年过六旬的福建观察使陈岩,正式迎娶年仅二十芳龄的程丹雪过门,陪嫁的则是梅香幽和宣白筠。
看着三位娇滴滴的新娘子,很多人都替陈岩担心。
他们担心,兴许不需要刺客,只需要三位新娘子柔情似火,连番缠绵,明早陈岩就起不来了。
甚至连赖冬焯都有些担心。
他知道,世界上有些神奇的药物,是可以让男人坚挺很久的。
那种坚挺的感觉,特别的畅快,特别的兴奋,特别的雄风万丈。
对自己信心不足的人,都知道这种神奇的药物。
但是在药物过后,后果却异常的严重。
“莫非,刺杀只是我的错觉?”
赖冬焯在内心里暗自自言自语的。
色字头上一把刀。
用这把刀来对付陈岩,是再好不过了。
任凭是谁,都无法制止。
他赖冬焯总不能在洞房花烛夜,冲到洞房里面去,让陈岩不要挺枪奋战吧?
“这三个小妖精。”
赖冬焯狠狠的想着。
“鹰扬军太卑鄙了,居然用美人计!”
赖冬焯再次狠狠的鄙视自己的对手。
……
大院里灯火辉煌,人声喧哗。
董宁挤在人丛里,因为他不是陈岩请来的贵宾,不能进入那个灯火更辉煌明亮的大厅。
大厅里的人也有不少,当然都是些名人,有身份、有地位、有权势的名人。
除了这些名人外,还有一些穿一色青缎面羊皮褂的壮汉在接待宾客,每个人的动作都很矫健敏捷,每个人的眼睛都很亮,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件不该发生的小事。
这些人,就是赖冬焯手下雄狮堂的高手。
尽管他们的伪装很好,可是,高手毕竟是高手,就好像是黑夜中的萤火虫,那样鲜明,那样出众,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隐藏自己。他们唯一隐瞒的,恐怕只有他们自己而已。
说到隐藏的本领,董宁自认比他们技高一筹。
因为,自从投kao鹰扬军以后,他已经隐姓埋名足足六年的时间。
为了鹰扬军的需要,他永远都生活在黑暗里面,默默的做着永远都不为人知的事情。
直到现在,他才重新回到光明中来。
沸腾的人声忽然安静下来。
老来益发少年狂的福建观察使,终于出现了。
陈岩出现的时候,穿一身以黑白两色为主、经过特别设计和精心剪裁的衣裳,使得他的身材看来更威武高大,也使得他年纪看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轻得多,看起来更像是新郎官,也不用担心他会倒毙在新娘子的肚皮之上。
他用明朗诚恳的态度招呼宾客,还特地走到厅前的石阶上,向院子里的人群挥手。
在震耳的欢呼声中,董宁注意的并不是陈岩,而是另外两个人。
这两个人的装束容貌都很平凡,但是眼睛里却充满一种冷酷而可怕的杀机。
他们并没有站在一起,也没有互相看过一眼,但是他们每个人的附近各有**个人在偷偷的盯着他们,一直都跟他们保持着一段适当的距离。
董宁微笑。
他看得出这两个人是为了陈岩来的。
但是,他们并不是鹰扬军派出来的杀手。
他们都是为了自己而杀人。
准确来说,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杀人。
只要摘取到陈岩的人头,鹰扬军自然会给他们荣华富贵。
刘鼎的慷慨大方,一向都是为人称赞的。
他也看得出赖冬焯一定也把他当作他们一路的人,因为他早已发现他身边附近也存人在盯着他。
甚至比他们盯在身边的人加起来还多。
赖冬焯无疑已经把他当作最危险的人物。
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从歙州过来的。
歙州,是鹰扬军的辖区。
“可是赖冬焯这次错了!”董宁在心里微笑:“他派人未钉着我,实在是浪费了人力。”
大厅中央的大案上,数根巨大的红烛已燃起。
“囍”很大,很红,很鲜艳,好像是用鲜活的人血洒上去的一样。
赖冬焯已经坐到案前一张铺着虎皮的紫檀木椅上。
椅前已经铺起红毡,摆好了紫缎拜垫。
大典即将开始。
新娘子还没有出现。
那两个眼中带着杀机的人,已经在渐渐向前移动。
盯着他们的人当然也跟着他们移动,每个人的手都已伸入怀里。
怀里藏着的,当然是致命的武器。
只要这两个人一有动作,这些人的手都必将在刹那间把一件武器从怀里伸出来,在刹那间把他们格杀于大厅前。
董宁确信这两个人绝不会得手的。
—一定还有第三个人,这个人才是鹰扬军派来刺杀陈岩的主力。
朱有泪的确派出了杀手,这是董宁知道。
朱有泪必须请示刘鼎批准,才能派出高级别的杀手。
赖冬焯也知道。
唯一不同的是,董宁知道这个人并不是他。
他到来福州古城,承担的任务和刺杀陈岩没有任何关系。
他的任务,是在陈岩死了以后才能开展的。
如果陈岩没有死,他的任务就没有开展的必要。
——这个人是谁呢?
董宁忽然也感觉到有些好奇。
他在鹰扬军的黑暗面足足呆了五年多的时间,他相信自己能够看出一些蛛丝马迹。
但是现在,他的确没有任何的发现。
董宁的瞳孔忽然收缩。
他忽然看见有一个绝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人,在人丛中闪身而过。
董宁注意到这个人,只因为这个人提着一口箱子。
一口陈旧平凡、绝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箱子。
他想看这个人的脸,可是这个人一直没有正面对着他。
他想挤过去,可是人群也在往前挤,因为这次大典的中心人物已经走入了大厅。
陈岩已经走上了红毡,走到那个特地选来为他和新娘子夫妻对拜用的缎垫前。
就在这一刹那间,院子里已经有了行动!
转眼间,已经有二十多个人倒了下去,流着血,惨呼着倒了下去,倒在人丛中挣扎呼喊。
倒下去的人,并不完全是赖冬焯的属下,大多数都是无辜的人。
这是韩章和木鸡商议好了的计划。
韩章和木鸡就是刚才董宁注意到的那两个刺客。
他们一早就准备着,杀了陈岩,取了他的人头,然后舒舒服服的过下半辈子。
很多人都有妄想。
刺客也有的。
他们当然也知道有人在盯着他们,所以他们在出手前,一定要先造成混乱,用无辜者的鲜血来造成混乱。
混乱中,他们的身子已飞扑而起,扑向陈岩。
董宁连看都没有去看他们。
他相信他们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不会得手的,他注意的是个提着箱子的人。
但是这个人已经不见了。
赖冬焯还是端坐在紫擅本椅上,声色不动,神情也没有变。
所有的房门,忽然悄无声息的关上。
房门很坚固,长剑根本无法刺穿。
行刺的杀手已经被隔离在大厅前。
陈岩已经在六位高子的保护下,走出了大厅后面的一扇门。
董宁早已看准这扇门的方向。
一直在盯着他的那些人,注意力已然分散,董宁忽然闪身窜入大厅,用一种没有人能形容的奇特身法,沿着墙壁滑过去,滑出了一扇窗户。
这扇窗户和那道门当然是同一方向的。
窗外的后院里充满了梅香和松香,混合成一种非常令人愉快的香气,阴森的长廊中,密布着腰悬长刀的青衣警卫。
长廊的尽头,也有一扇门。
董宁掠出窗外的时候,正好看到六个高手拥着陈岩闪入了这扇门。
门立刻被关上。
青衣警卫们腰上的长刀已出鞘,刀光闪动间,已有十二个人向董宁扑过来。
他们没有问董宁是谁,也没有问他来干什么。
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只要有陌生人进入这个院子,立刻格杀勿论!
董宁也没有解释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现在的情况,已经到了没有任何言语能够解释的时候。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先击倒这些人。
用最快的方法击倒这些人。
他一定要尽快冲入长廊尽头那间屋子。
刀光已匹练般飞来,董宁的剑仍在粗布包袱里。
他没有拔出他的剑,就用这个粗布包袱,他已击飞了三把刀,击倒了四个人。
在他冲人长廊的那一瞬间,又有七八个人被击倒,这些人倒下时,他已冲到那扇门外面。
赖冬焯已经在门外。
他一向是个隐藏在幕后的人,可是只要一旦有非常的变化发生,他立刻就会及时出现。
董宁看着他,没有说话。
如果提箱子的那个人,真的是鹰扬军派出的杀手,他就要为他争取足够的时间。
后面的刀光又劈来,董宁没有回头,赖冬焯却挥了挥手,凌空劈下的刀光立刻停顿。
“你来干什么?”赖冬焯冷冷的问:“你要来干什么?”
“我只不过想来看一个人。”
“看什么人?”
“杀人的人。”
赖冬焯冷笑:“没有人能在这里杀人。”
“有,”董宁缓缓的说:“有一个。”
然后,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唰!”
刀光亮起。
董宁抽出长剑,回退两步。
赖冬焯再次挥挥手,满天的刀光立刻消失。
董宁说道:“我就是那个刺客。”
赖冬焯说道:“你不是。”
董宁说道:“我是要杀你的刺客,不是要杀陈岩的刺客。”
赖冬焯微笑:“我等着你。”
董宁忽然说道:“已经结束了。”
赖冬焯说道:“没有结束。”
董宁说道:“结束了,陈岩已经死了。”
他指着赖冬焯的身后。
赖冬焯是绝对不会上当的。
董宁于是无奈的耸耸肩,微笑,lou出洁白的牙齿。
赖冬焯的脸色忽然改变,因为他已经嗅到一般淡淡的血腥气。
血腥气竟赫然真的是从门后传来的。
赖冬焯回身撞开了这扇门.就在他回身撞开门的这一瞬间,他的人仿佛已落入了地狱。
门后本来是一间极为精致华美的屋子,可是现在已变成了地狱。
地狱里永远没有活人的,这屋子里也没有。
刚才还活生生走进来的七个人,现在都已经永远不能活着走出去。
有的人咽喉已被割断,有的人心脏已被刺穿,从前胸刺入,后背穿出。
最惨的是陈岩。
陈岩的头颅已经不见了,身边多了张拜帖,上面有九个字:“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
但是,这九个字,还不是最吓人的。
最吓人的是,在这九个字的下面,有刘鼎的签名。
没错,就是刘鼎的签名。
在天下所有节度使里面,刘鼎的签名是最难看的,就好像是鬼画符一样。
但是,正是因为如此,他的签名,是没有人能够仿冒的。
只要稍微练习过书法,都写不出这样有特色的字来。
赖冬焯只有苦笑。
兴许,刘鼎不要派遣杀手,只需要拿出这个签名来,就可以吓死陈岩。
但是,他还是直接杀死了陈岩。
屋子里有四扇窗户,窗户都是关着的。
杀人的人呢?
推开窗户,窗外星月在天,远处锣鼓声暄,外面的民众,还不清楚陈岩被杀,还在举行庆祝活动。
赖冬焯迎着扑面的寒风,默立了很久,居然没有派人去追索凶手,却转过身,盯着董宁。
“你知道有人要到这里来杀人?”
“不但我知道你也应该知道。”董宁叹息:“我早就想见这个人一面了。”
“但是杀人的绝不止一个人。”
割断咽喉用的是一把锋刃极薄的炔刀,刺穿心脏用的是一柄锋尖极利的枪予。
陈岩的头颅却像是被一把斧头砍下来的。
赖冬焯的态度已经冷静了下来,镇定而冷静。
“你应该看得出来的至少有三个人。”他说:“没有人能同时使用这三种形状份量招式都完全不同的武器杀人。”
“有。”董宁的回答充满自信:“有一个。”
“你认为世上真有这么样一个人,能同时使用这三种武器在一瞬间刺杀七位高手?”
“是的!”董宁说得极有把握:“也许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这么样的人,可是绝对有一个。”
“这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
董宁又在叹息:“如果你刚才没有挡住我,也许我就能看见他了。”
赖冬焯盯着他,已经可以感觉到自己掌心分泌出的冷汗。
“但是我本来并不知道他已经到了福州。”董宁说:“我也想不到他会为鹰扬军杀人。”
赖冬焯又盯着他看了很久,看他的眼神,看他的态度,看他站立的方式,看他手里那柄用粗布包着的剑,忽然说,“我相信你,如果你要走。现在就可以走了。”
听到这句话的人都很惊讶,因为这绝对不是赖冬焯平日的作风,他从未如此轻易放过一个人。
只有赖冬焯自己知道为什么这样做。他已看出董宁也是个非常危险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想再惹麻烦。最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董宁是鹰扬军的人。
陈岩死了,雄狮堂肯定会倒塌。
以后的福建,将是鹰扬军的天下。
赖冬焯虽然发誓保护陈岩的性命,却不想和鹰扬军结下死仇。
这也是他能够活到现在的原因。
当然,陈岩是不会明白这一点的。
他也没有机会明白了。
董宁却笑了笑。
“我也知道我要走的时候随时都可以走。”他说:“可惜我还不想走。”
“为什么?”
“因为我还有件事没有告诉你。”
“什么事?”
“我不姓李,也不叫李辉成,”董宁说:“我也不是为陈岩而来的。”
“我知道。”赖冬焯说:“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才让你走。”
“可惜还有很多事你都不知道。”董宁微笑:“就因为你还不知道,所以我还不能走。”
赖冬焯的手掌握紧。
他忽然发觉这个少年有一种别人很难察觉到的野性,就像是一只刚从深山中审出来的野兽,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毫无所惧。
“我姓董,我是为一个人来的。”
“为了谁?”
“为了赖冬焯,”董宁说:“号称永远不败的赖冬焯。”
赖冬焯握紧的手掌中,忽然又有了冷汗。
“你就是董宁?”他问董宁:“那个原本在马殷身边的董宁?你……”
声音嘎然而止。
赖冬焯忽然觉得自己好蠢。
淮西军出身的人,要怎么样才能洗净身上的污点?
当然是用鹰扬军的敌人头上的鲜血!
陈岩死了。
死因不是那个拿着箱子的人。
他是死在三个女人的手中。
她们都是出自淮西军。
她们都想活下去。
她们当然有机会,让提着箱子的人,进入内院,轻轻松松的杀了陈岩。
鹰扬军有无数种办法,可以杀了陈岩。
但是他们选择了最直接的一种。
目的,只是要告诉某些人,不要试图阻挡鹰扬军的锋芒。
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阴暗面,他们都不是鹰扬军的对手。
“是的。”董宁淡淡的说:“我就是。”
夜更暗,风更紧。
赖冬焯握紧了手中的刀。
“我从不在暗中杀人!除非对方同样是来自暗中!”董宁淡淡的说道。
赖冬焯忽然明白了很多事。
为什么雄狮堂派出去的杀手,会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因为,在雄狮堂之外,还有一个江湖势力,是他赖冬焯望尘莫及的。
这个势力的名字,叫做修罗殿。
秦宗权死了,淮西军没有了,修罗殿却没有了音讯。
外人都以为修罗殿已经烟消云散,事实上,它还存在着。
只不过,它换了效忠的对象。
这个新的对象,当然是鹰扬军。
无论鹰扬军多么的光明正大,多么的纪律严明,在阳光的背后,总会有阴影的存在。
修罗殿,就是鹰扬军的阴影。
董宁,就是生活在阴影中的人。
那个取走了陈岩人头的人也是。
鹰扬军本来不想动用修罗殿解决福建事务,只是陈岩自己选择了这样的道路。
于是,鹰扬军出手了。
他能说什么呢?
活该?
董宁微笑着说道:“所以我要你选一个时候,选一个地方,让我看看赖冬焯是不是真的永远不败。”
赖冬焯忽然笑了:“我保证他一定会让你知道的,只不过我希望你还是永远不要知道的好。”
董宁微笑着lou出洁白的牙齿,轻轻的说道:“我一定要知道。”
赖冬焯的瞳孔,慢慢的收缩。
……
第二天,正在城门洞懒洋洋站着的老郭,心情畅快了很多。
陈岩死了。
昨晚就死了。
还没有来得及入洞房,就已经死了。
在他死后的两个时辰内,长乐军就宣布投降鹰扬军。
后半夜,鹰扬军海军到达福州港码头,正式接管福州古城。
这是老郭最后一天穿着长乐军的衣服了。
从明天开始,长乐军就会全部解散,大家都可以回家颐养天年了。
老郭梦寐以求的事情,现在终于可以实现了。
他感谢陈岩的死。
真的。
“听说,带领鹰扬军登陆的指挥官,叫做董宁,你知道么?”忽然有人对老郭说道。
“不知道。”老郭的确不知道。
“听说是个很帅很帅的小伙子。”身边的人继续说道。
“是吗?”老郭关心的,只是尽快的拖下这身军服,然后回家一家团聚,至于帅不帅,他的确不关心。
“站住!”军头老陈突然叫道。
“咦?又是你?”老陈的惊讶又传来了。
老郭转头,又看到了那个沉默平凡的人,又看到了那口沉默平凡的箱子。
依然是一锭碎银。
老陈不敢收。
福州古城已经变天了,他不敢惹麻烦。
听说鹰扬军的纪律是很严格的,他担心长乐军会被当做鹰扬军来整顿。
长乐军存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最后一天的时间,他不想节外生枝。
于是,那个人收回银子,提着一口箱子,在暗夜冷风中,默默的走出了福州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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