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二十四章 当逍遥游

  说这话时,大师兄很平静,眉还是那么直,眸还是那么正,但其实能感觉到,这平静的背后,隐藏着的是极深的痛苦,带着冷意的痛苦。

  酒徒听到这句话后,表现的也很平静,而他的平静是凝重,因为这份来自书院的邀请与背信相关,但出自对方,却不得不信。

  ——千年来,他和屠夫与书院、或者说与夫子之间,并没有太多嫌隙,直至后来,直至太守昨夜死,若真能把那些抛却,双方携起手来,或者真的可以灭了桃山,焚了神殿,毁了道门,真正撼动昊天世界的基础!

  临康城外的青山一片安静,他望着秋雨里的天地,沉默不语,腰间系着的酒壶在风雨里轻轻摆荡,就如滔天浪里的小舟。

  雨丝渐疏,山野上方的云层由厚变薄,光线透出渐渐偏移,时间逐渐流逝,他始终沉默,没有回复书院发出的邀请,山道上弥漫着紧张的气息,令人窒息。

  这个答案,从某种程度上将会决定人间的走向,想再久也理所当然,直到曰头渐西,天色渐暗,暮光把云层染红,然后把它烧成灰烬,黑夜终于来临,那轮皎洁的明月出现在眼前,他终于打破沉默,做出了回答。

  酒徒的答案很简洁,只有两个字:“不行。”

  月光洒在大师兄的脸颊上,显得有些苍白:“为什么?”

  “因为昊天无所不能。”

  酒徒看着他脸上的月光,平静说道:“那场春雨,横木以及北方那个蛮族少年,还有曾经的观主,都是证明……无数年来,我与屠夫隐匿在人间,冷眼看着道门统治着这个世界,我看到了太多类似的画面,虽然道门从来没有出现一个像你老师那般强大的人类,但昊天已经证明了太多。”

  听着这番话,大师兄摇了摇头,指着夜穹说道:“老师也曾经说过,而且说过过不止一遍昊天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他老人家其实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所以他才会登天与天战,人间才会多出一轮明月。”

  他的手指所向,正是夜穹里那轮美丽的月亮。

  酒徒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说道:“但你看……月亮的脸一直偷偷的在改变,普通人看不到它在变暗,你我怎么能看不到呢?”

  万古长夜,唯夫子为月,月亮变暗,说明夫子正在逐渐变弱。

  酒徒这种层级的强者,自然不会看错天象,事实上书院也很清楚这是事实,包括大师兄在内的弟子们,一直处于某种焦虑的状态里。

  “但既然还亮着,就有希望。”大师兄说道。

  酒徒摇头说道:“即便能再亮数万年,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我要的是永恒,除了昊天,谁能赐我以永恒?你老师自己都做不到,又如何帮助我?既然书院无法给予我想要的东西,又如何能够说服我?”

  大师兄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这些……真的这么重要吗?”

  酒徒看着他说道:“生存的意义,就在于生存。”

  大师兄说道:“难道不应该是体会?”

  酒徒嘲讽道:“只有无法永恒的人,才会漠视永恒的意义,只有吃不到葡萄的人,才会说是酸的,才会说出这样酸而无用的废话。”

  大师兄感慨说道:“那么在您看来,所谓爱这种字眼必然也是酸而无用的了。”

  “先前我便说过,我对人间无所爱……什么是爱?你终究还是太年轻,不够老,不明白在时间的面前,这些字眼真的很轻。”

  说到此处,酒徒眼里流露出些许感伤与怀念,说道:“我够老,我活的足够久,见的事情足够多,悲欢离合在我眼前不停重演,生老病死一直在我身边,对我来说,世间早无新鲜事,又哪里有什么看不透的?”

  “时间会杀死你所有的旧友,把你的新朋变成旧友,然后再杀死,你会变成看淡情爱的智者,你会变成身体与灵魂都腐朽不堪的走尸,但同样你会思考很多,你最终会想明白,存在的意义就是存在,除此别无所求。”

  他看着夜空平静说道:“我与时间这个鬼东西相处了太多年,我很清楚它是怎样的不可战胜,所以我不会错过任何战胜它的机会。”

  今夜的酒徒与以前有些不同,以往无论在小镇还是在悬空寺,他并不显强大,仿佛是山野间的一颗石,此时他却是一座险崛的山峰。

  因为从前的他,自敛而不思,顺势而行,如朽木和不会言语的石,今夜的他,则是在思考,在表达自己的思想,于是这山峰便活了过来。

  听着这番话,大师兄沉默片刻,然后问道:“那么,自由呢?”

  酒徒说道:“什么是自由?是掌握,是了解,是知识和目光的边界……确实,这是比爱比欲更美的东西,然而谁能自由呢?”

  大师兄摇头说道:“没有绝对的自由,但会向往,所以要追求……老师曾经向青天黑夜里不停地飞翔,我想那时候的他虽然寂寞,但肯定也很愉快。”

  酒徒眯眼说道:“哪怕触到边界便会死去?哪怕打破边界的结局是寂灭?”

  “当年因为桑桑的事情,小师弟曾经教育过我,不能因为坏的可能姓,就破坏所有的可能姓,因为活着就是无数可能姓的集合。”

  大师兄说道:“……那么没有可能姓的活着,就是死去。”

  酒徒说道:“或者外面从来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好。”

  “还是小师弟曾经说过,人类注定的征程就是星辰大海。”

  大师兄看着夜穹里的满天繁星,仿佛看到夜穹这外那些真正的星辰,露出极明朗的笑容,说道:“我虽不喜远游,但每每思及,亦觉心神荡漾,喜不自胜,觉得其间有极大欢愉,竟能超出寂灭的恐惧。”

  酒徒静思良久,问道:“如此欢愉之征程,何以名之?”

  大师兄说道:“当名为:逍遥游。”

  听着逍遥游三字,酒徒望向满天繁星,竟忘了该如何言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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