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先生一家和我是相熟的,尽管他们只搬来我隔壁一年零三个月。
乌先生是一个科普作家,乌太太家里操持家务。他们家里的儿子,今年八岁的小乌先生没有去上学,而是在家里由乌先生教育。总地来说,这是一户与众不同、却又有些普通的人家。
第一次见到乌先生一家的时候,我曾因为他们略显怪异的长相而微微吃惊。都说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久了会有夫妻相,这句话用在乌家夫妇身上再适合不过。
当时他们正往房间里搬家具,我下班回到家正好打了个照面。乌先生和乌太太见了我,对我礼貌地微笑。而我发现他们两个人都拥有相似的面容——嘴巴有点向前突,却没有给人未进化好的猿人的感觉,而是……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想到一个确切的形同词——鸟人。当然,这个词语,在我的印象里,至少在用到这一家人身上的时候,没有贬义色彩的——它此刻是一个中性词。
乌先生的儿子,长相与他们类似,很好滴遗传了父母在容貌方面的基因。只是与礼貌得体的吴家夫妇相比,这个孩子显得尤其好动。每当听到楼道里有“咚咚”的声响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乌先生的儿子在三级三级地向下蹦。也不晓得他是否会震得脚痛。
乌先生一家人还有一个共同的习惯。这个习惯就是,当他们站在原地和人交谈的时候,时不时的,总喜欢用下巴去蹭肩膀。就好像肩膀那里有一只虫子在爬,却又不方便用手去挠。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习惯——因为在我看来,像乌先生这样举止得体的人,是不会在别人面前做出这样失礼的动作的。然而他的确做了。
我只好将这一点归结于一个作家的独特癖好……进而影响了整个家庭。
乌先生一个人要养活三个人,但他却并非那种畅销书作家。只隔三差五地出版一两本专业性的著作,然后为某几个小杂志写几篇稿子。这使得他们家里的经济状态并不太好。
一家人穿得都很简朴,偏爱黑色系的衣服。每当他们三个人在小区里散步的时候,就是一道独特的风景。三个黑衣人仰着头缓慢走在小路上,姿态高贵悠闲,偶尔小声地交头接耳谈论着什么,就像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一般。
嗯,他们还有一个习惯,就是每个周六周日,店铺开着租来的小汽车去郊外度周末。一家人轻衣从简,周六的早上离开家门,周日的晚上才回家。
实际上我并不知道他们大约在周日的什么时候回家。
因为在某一个周日的下午,我家里要重铺地板,于是我和工人在敞开的门口忙碌,从五点钟一直忙到晚上七点钟,然后我又独自清洁到了半夜十二点。
接着我和妻子吵架,一个人坐在家门口吸烟,直到第二天的清晨。然而就在我打扫了一地的烟头准备开门回家的时候,我发现隔壁的门却打开了。
乌太太提着一个布兜,出门来买早点了。
这件事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从下午五点钟到第二天的清晨六点钟,我一直待在家门口,却没有见到他们回来。
然而他们是怎样进的家门?
我曾经去过乌先生家里做客,唯一的一次。那一次是他们为了感谢我,而请我去家里吃了一段便饭。
起因是在某个星期三的下午。我下班之后往楼上走,在楼梯的拐角遇到了乌先生的儿子。当时,他是躺在地上的,昏迷不醒。他略微前凸的嘴巴边缘紫了一圈儿,就像是因为淘气把一个大杯子罩在了嘴上然后用力地吸净了里面的空气,勒出来的一圈伤痕。
但这孩子当时的情况明显严重地多,他可是昏迷不醒了。我连忙跑上前去,没敢搬动他,而是先掀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眼睛里都有红色的血丝了,就好像被人迎面狠狠地打了一棒。
我没敢耽搁太多的时间,先拨打了120,然后小心地抱起孩子慢慢走到乌先生家门前敲开了门。
现在想一想,我当时是应该发现他们眼中的异样的。首先出现的不是对儿子的担忧和焦虑,而是一种秘密被人戳穿的惊恐。当然这情绪只是一闪而过,接着乌先生恢复了镇定,把孩子接过去、抱回家里,然后礼节周全地感谢了我。
他们似乎并没有邀我一同关注孩子的健康状况的意思,我也不想多生是非。只告诉了他们事发当时的情况,就回到家里了。
大约二十分钟以后,楼下响起救护车的声音。我从窗户里向下看,看到早等候在楼下的乌先生同到来的医生交谈了一会儿,然后救护车就离开了。
我有些吃惊,几乎想要出去敲门告诉乌先生,那孩子的健康状况很不快乐观。然而楼下的人像是心有灵犀一般抬头向我这里看了上来。不知道是处于什么心思,我立刻离开了窗边……也是不愿意让乌先生一家觉得我是一个多管闲事、喜欢窥探别人隐私的人。
两天之后,乌先生和乌太太以及他们的儿子一起敲我的门,表达了对我的感谢。那孩子嘴边的於痕已经消失了,看起来又恢复了平时的活泼劲儿。乌先生对我解释说,这孩子下楼的时候总喜欢蹦蹦跳跳,上次,是一不小心仰面摔下去了。
我一想到当时的情形,脱口问了一句:“天哪,那您可得带他好好看看牙。”
这一家人顿时露出了古怪的神色,然后很快将话题岔开了。临走的时候他们邀请我晚上过去做客,以答谢“救命之恩”。我欣然同意了。
晚上七点钟,我带着妻子,带着一瓶红酒去拜访乌先生。
实际上我们两个人早对这一家有着小小的好奇,很想看一看,这对在家里教育孩子、习惯与众不同的夫妇的日常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
在我印象里,这样一家有些沉默又有些古板的人,家中陈设也应该是沉闷无味的。然而当我们踏进他们的家门之后,才大大地吃了一惊。
这家人的壁纸竟然是以嫩绿色为主,上面满是各种树木的图案,就像置身于森林之中。而且那些桌椅板凳,都是原木的材料,故意雕琢的接近自然原貌,甚至有四把“座椅”干脆就是树墩的模样。
这样的家具布置出现了在一对年轻夫妇的家里还好说,但出现在乌先生一家的家中……我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但无论如何,晚饭的气氛之很融洽的。虽然平时并无太多交集,但乌先生在自然方面渊博的学识令我大开眼界。虽然没有滔滔不绝的高谈阔论,但哪怕只是短短的几句话,也足以令我对他心生敬佩。
我想,这大概与他们坚持每个周末都去亲近自然有关。
乌先生似乎不喜欢饮酒。但看在我的面子上,还是喝了几杯。然而他的酒量实在欠佳,仅仅是这几杯,他就露出醉意了。
他变得情绪高涨起来,同我大谈当今人类社会的发展对自然环境的破坏——不但污染了空气水源,更令许多野生动物无家可归、加速灭绝。
说到这里,我要提到乌先生一家的另一个习惯——也许是因为家教良好,这一家人确确实实地做到了“笑不露齿”。乌先生、乌太太,还有他们的儿子,无论是说话、吃饭,都从不“露齿”。这使得他们一家人说话的声音低沉短促,如果不认真倾听,你很难弄懂他们在谈论什么。
至于我注意到了这一点的原因,是因为乌先生在同我说话的时候,也许是因为不胜酒力,打了一个哈欠。这一下他的嘴完全张开了,我看到……他的嘴巴里一颗牙齿都没有,全都是粉红色的牙床。
这种情况发生在老年人的身上还好理解,但出现在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人身上……说实话,当时把我吓了一跳。
平时乌先生“笑不露齿”,我也从没关注过他的牙齿。但这一下,倒让我把平时的小细节回想得清清楚楚。乌太太发现了我的失态,连忙笑道:“他几年前得过一种怪病,结果牙齿全部掉光了。他又不喜欢把假牙放在嘴里的感觉,只在吃硬东西的时候才戴上。”
我连忙笑了笑,表示理解,说:“假牙戴上了确实不舒服——我奶奶一直这样说。”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实际上今天晚上我们吃的东西,都是些柔软并且几乎不需要咀嚼的事物——例如土豆泥、麦片粥、鸡肉酱、水晶冻等等。
我又把目光投向乌先生的儿子。这孩子像是怕我似的,飞快地捂住了嘴。乌太太又看了看他,尴尬地笑了笑:“可能是遗传病……这孩子小小的年纪,牙齿也掉光了。”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是乌太太觉得我那天抱回他们孩子的时候,也看过了他的嘴。乌太太的声音依旧短促低沉,我也看不到她是否有牙齿。
于是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起来,又说了一会话,我们就告辞了。
回到家里,妻子一边脱掉外衣一边对我说:“我感觉乌先生一家怪怪的,尤其是没有牙……我现在想起来都害怕。”
我笑了笑,说道:“这有什么好怕的。怪病多了——这还能比连体怪婴更奇怪吗?”
妻子连忙缩了缩头:“我觉得比那个奇怪多了。乌太太说话也是那副模样,也许他们一家人的牙齿都掉光了……你说,这其实会不会一种传染病?”她露出一排雪白密实的牙齿来,“我们的牙也会掉光?”
我哈哈一笑:“如果那是传染病,我们的牙早就掉光了。”
可她还是不放心,跑去厨房煮了一锅醋,说是要消毒。把家里弄得满是酸味儿。
打那天晚上晚上以后,乌先生一家再见我,就很少说话了了,而是微笑着点点头,惜字如金。
转眼又过去了两个月,那个周末,乌先生一家照例开车去郊游。妻子看着他们的汽车快乐地喷出一团尾气远去,不无羡慕地对我说:“看他们一家,过得多悠闲,这才是幸福的日子。”
我打趣她:“你又不怕他们的传染病了?”
她幽怨地说:“得了传染病也比这样好——你的工作实在太忙了,我们一年都没能出去一回。给那些猫猫狗狗看病,怎么比给人看病的医生还要忙。”
然而没过多久,就出事了。
乌先生和乌太太竟然提前回来了。他们在星期天早上七点多的时候敲开了我家的门,第一句就是:“胡先生,救救这只小鸟吧!”
我这才看清,乌先生的手里捧着一只小乌鸦——是那种在中国很常见的秃鼻乌鸦,浑身是黑得发亮的羽毛,长而坚硬的嘴巴,有一个成年人的巴掌那么大。
这一只明显还是幼鸟,似乎受了很重的伤,肚皮上一片血迹,一只脚爪也不正常地弯在一边,应该是折断了。乌先生知道我是宠物医生,大概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
乌先生和乌太太的神色焦急,眼睛里满是惶恐,我第一次见到他们失去了镇定,用这种求助似的目光看着我。于是我就站在那里检查了那只鸟儿的伤势,然后皱了皱眉头……这似乎是枪伤,被猎人打了。
“情况有点儿不妙。”我对他们说,“你们先等一下,我换衣服,咱们去我那诊所,那里有设备。”
乌先生什么时候养了一只乌鸦做宠物?还是他们在郊游的时候捡到了这只被害的小鸟?
这一家人,还真是有爱心呢。
我在开车的时候这样想,又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夫妻俩焦急万分的神色——他们简直就要落下眼泪来。我叹了口气,把车开得更快了。
花了二十分钟到了诊所,花了二十分钟试图挽救那只小鸟的性命。我在本市算是挺有名气的宠物医生了,然而即便我尽了最大努力,还是没能成功。这只被枪伤的小乌鸦最终停止了呼吸。
我充满歉意地站了起来,乌先生和乌太太只看了我脸上的表情,就愣在了那里,只盯着那只小鸟再说不出一句话来。我想了想,转身从身边的柜子里取出一个做工精致的小木匣,打开,里面是大红色的缎子做底,缎子地下还有一层柔软的海绵垫子。
我默默地把那匣子递给乌先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节哀。”
乌先生过了很久才抬头看了看我,然后神色复杂地接过那匣子,把小鸟还有余温的躯体放了进去。
他们两个忍着泪水忍得辛苦,我出言安慰:“想哭就哭吧。我见得多这样的情形。”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谁说鸟兽无情。”
然而他们夫妇并没有嚎啕大哭出来,只扣上了匣子,一起直愣愣地盯着我看了好久,才说道:“谢谢你,胡先生。”然后转身步履蹒跚地走出了门。
当天晚上,我听见窗外传来一阵“嗤啦啦”的声音。
然后我再也没见过乌先生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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