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离别

  离开了扶风府门前,拐出众人视线,终于一阵轻松。

  长舒一口气后,才想起问小援他们家筵席散了没。答曰尚未,应会闹到很晚。不过他和众亲友推说我有约在先,他得在晚上回上林苑。因明日要出发,故而今日我予他一日假期,只为回家看望双亲。父母告知他我在扶风府后,他便在亲友送行下离开了。

  令尊令堂没有怪我吧?

  哪能,父母还感慨道,说不定越侯就为这赏赐亲授于他,才如此安排。

  据说更是对我赞不绝口。小援尽量轻松回答,不过后面有些就有点沉重:不过要走的时候,母亲还是哭了出来。

  我说以后你再建立功勋可以去接父母到越国,那里气候温和,冬无严寒,适合养老。

  父亲还叫我一定要做一番事业,不负皇恩。

  他慷慨激昂讲完,脸色却依然有些黯然。心道劝慰怕没啥效果,便故意逗他,于是有些忿忿地说: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必须晚上回上林苑。为啥要让你小叔当这个夺人幼子的坏人。

  不就利用您的命令做一个幌子么?反正您今天要回去,我就一定得陪您回去。说起来还真得问您一句,那这赏赐是不是您安排的?

  还真不是,这个应该是我父亲的安排。不过估计也没想到我带你过来了,就这样赶巧了。还有……别岔开话题。文雄,你真是学坏了。

  我觉得他这个应该是和我学的。虽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的,但是那一份大庭广众之下都能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态度很有我不要脸的风格。

  这少年居然还能貌似憨厚地笑出来,说明还有挽救的可能。如老四那般被我批评后,居然能表露出无辜表情那才是彻底学坏没救了。

  小兔崽子终于开始傻笑,这就好。我还真怕我这大侄子忽然想到远离父母会哭出来。看他那红扑扑的脸,忽然想起这里的红色美酒,便提起说要买些带回去。

  小援更来了精神:此酒名槐里红。以本地红梁黍米酿造,口味那叫一个醇厚甜香!往日在槐里只能偷喝,今日席间终于可以放开,我也喝了不少。不过那酒劲不大,只要场上撑过去,就不会有事。常会觉得酒酣欲眠,但片刻就能醒转。喝完后,时不时还有点飘飘然,很是舒坦。(高粱,那时叫蜀黍,不过诗经中已经用粱来指代)

  我点头想想今日席上自己的反应,拍手道:那倒是好酒!不会耽误事,与兄弟们买些回去。

  话不多说,直奔市集。临近黄昏,那家酒肆生意刚开张,店中只稀稀落落几个客人。掌柜看见小援,径直出来,一阵嘘寒问暖,显是老熟人了。不仅少算了钱,还帮我们用竹编装好坛子,稳当当担在马背上。不禁令人感叹有老乡真是好办事。当我还在忧心没带马车,这坛子带了有些困难时,这些市井人物却总有办法。

  不过这句似乎也不完全适用。比如在襄阳,当年大多数掌柜看见两个荆州小老乡——十三岁之前的我和子涉一起出现,大抵是需先查一下自己有没有什么东西被我们破坏掉的。买东西省点钱这种优惠是摊不上的;第一,子涉家有钱,我家也不穷;第二,我家总是银铃或者张叔张婶去买各种东西,我是属于什么都不管的。不和银铃告状就已经算是我和这些掌柜之间的君子协定了。

  这日喝得是多,可为佐证者有二:第一,小援常凝视我片刻,然后屡次提出看我确实和来的时候不对劲,我也觉得不太好解释头上那块纶巾的来龙去脉,便都答说没啥不同,他居然还每次都信;第二,常需叫停小援,下来寻一僻静处放水;有时是小援突然叫停,下去钻树丛方便。不过大多时候,是一个看另一个要放水,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就一起去轻松一下。

  就一次例外,一行北去鸿雁忽然压得很低,或许要降到北面渭水或是上林苑哪个水泽喝水。趁小援正巧急匆匆一边松腰带一边冲进了树丛,赶紧张弓就射,这样就算射不中,也不在自家侄儿面前丢脸,要说在自家人面前保持并不时展现一次平安风云侯之威真是一件辛苦事。天可怜见,还真中了一只,赶紧大声通知小援留于原地少待,便追去摔落方向去捡。要说这射技,我是远不如我家老四,那崽子简直就是看什么都是插箭上的靶子,想射啥射啥,张弓就有。我也就只能说八九不离十,这种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就有点心虚了。看来,静下心苦练还是正理。

  不远便看到,一直以为鸿雁都是灰色的,原来白褐两色分明,脖子有圈白羽,尾和翅端却是褐色,只是远了,看不真切。但是我还得下马才能捡到,此处又得嫉妒一下我家那挨千刀的老四,他倒是自马上一歪溜下去就能从地上顺点东西,瞬时拨完马头转身,人就稳稳端坐马上了。我本想乘机练习一番,不过担心歪下去上不来,再摔一跟头,弄得满身泥土。回去被小援心里嘲笑就不好了。我不太怕他们当面嘲笑我,因为目前在越国,一般除了惹不起的银铃和欠收拾的老四,现在还得加上一个世外小人:葛凉,剩下应该没人敢。我的波大司马可能稍微例外,他估计懒得说。

  待得回来看见焦急的小援,扬手把箭上大雁举起给文雄看个清楚。

  我很享受被人崇敬的感觉,尤其是作为尚属老实孩子的小援。

  就这样悠悠闲闲,懒懒散散,夕阳春风送我归,美酒野味回家还。时有其他几群鸿雁飞过,小援会仰面呆呆看着天上,直到险些仰倒落马,才堪堪勒住马缰坐起,然后不禁赞叹道:越……嘅……侯叔,您真神人也!

  我对他的酒嗝出现的位置相当不满。多好的一句马屁,就这样生生变了味。于是我决定不告诉他:刚才射的是低飞欲饮水的鸿雁,不是像现在这几撮高得都看不清的鸟货。

  当然,原本也没打算解释给他听。反正老子没编什么瞎话骗他。

  至少,我还是很心安理得的。

  念及此处时,忽然就忆及今天知道的一件不忿事:为啥从没人告诉我,我大汉制为五日一休沐。

  很是奇怪为何一直没有人告诉我。不过仔细想来,谈到这些的时候,要么就在一群荆州人中间,大家也都这么以为的。要么就是类似老大老四这种戎狄说过,他们说不定还觉得已经很不错了,居然还有休息。再就是给波才韩暹等人说过,那群人都是百姓出身,估计根本从没有休沐这个说法,不过徐征他们为何也没有异议?难道他们认为我新到越地,需要道貌岸然地自励勤政。再加上我还一直是个头,估计没人会向我提问,让我觉得他们惫懒;更别提抱怨了。

  总之,我还是觉得不忿。老子积劳那么久,幸未成疾。再不然,我孩子早该有了,说不定也多了好几个了,总不致老爹没事敲打催促我一番。

  忽转念一想,也不是这个理。女人都得怀胎十月,这是急不得的。霎时感到这下面几个月,一个重大的需求问题面临无法解决的尴尬境地,怎么两个妻相隔个把月都怀孕了呢?我认为我的家庭工作安排出现了重大失误。

  虽然葛凉现在只评价过张林“性淫”,但如果再过一两月,以他那种方外散人劲,保不齐也会这么说我。说不定还会加个非常,特别之类;进而上升到乾坤运转,日夜往替对此事的影响。总之不能让他当史官。

  一番借着酒劲的胡思乱想,在回到已经掌灯的平乐馆后,终于换做装模作样。

  我让小援牵马提着雁进去给秋鸾她们收拾一下,再将酒留在晚宴与众人分享。自己抢先下马几步上前扶着盈盈迎来的妻,虽然银铃觉得她还没至于步履蹒跚,但她很享受我的大献殷勤。

  我还是很小心地扶着,问她今日胃口如何之类?

  不过银铃的注意力却被我头上的绸巾吸引。问我冠去了哪里,小援这才忽然转过身:啊,叔,你的冠呢?我只得先把小援强行打发进去,再贴过银铃耳边简短说了一下情况。

  这绸巾上为何还有字,摘下与我瞧瞧。

  哦,小琰在右扶风府不知哪里取的一块绸巾,说不定是钟大人的手书。

  很是娟秀,似乎是女人的字。

  心中咯噔一下,赶紧摘下一看,不知银铃是否一眼就能认得,我却清楚此上字迹是她的。

  很多年前,在潜山的雪中,她的字就已经刻在我的心中了。

  我认为我被算计了。或许小琰不是有心,但是第一个发现的却是刚怀上孩子,近日里情绪不算特别稳定的银铃,我感到麻烦大了。

  不过银铃却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轻轻一笑:琰儿这个丫头……她今日在么?

  没见。应该不在,要不然不至于今日一下午都没见到。

  子睿是否想见她?

  坦率地说,我心中咯噔一下。眼睛不自觉瞄向银铃,却说不出话。

  银铃却似乎在坏笑:拿你说笑呢,君子能守,无咎。

  我记得后面的是佩儿的卜辞。我真对不住佩儿,她明知我喜欢的是银铃最终却还是选择嫁给我。现在怀着我的孩子在万里之外等着我的归去,日常谈及种种全是为了我。

  女子痴情最缠绵,令人着实慨叹。银铃看着,我也陪着,不知该如何评说。

  孤馆独卧,幽苑自怜。涕泪涟涟,女何婵媛?国之夷乱,民且怛惮;朱门戕伐,公侯纠缠。无双有卿,誓补苍天;独木苦支,百战多艰。子本有意,妾亦未迁,执手相许,偕老窗前,奈守旧约,明疏故间,昔梦难追,声影犹见(通:现)。曾寄来世,望续前缘,可否一占,君生何年?

  旁面忽然有列小字,仿佛是不经意间的随笔;子生若早,可俟女娇?卿生若迟,莫嫌妾老。

  一时默默,我二人都不知该如何说。

  葛凉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们的旁边,忽然说道:她得生早,还最好和你一起长大,才有可能,否则肯定赶不上你这锅。

  “我这锅?”耳边银铃已经笑了起来。

  “君如鼎中之烹肉,俟之熟,即为人据而食之,抑或分而食之。”我觉得他应该听说过广信还有我一个安国夫人了。

  我一直以为完成华恩公的嘱托后,葛凉就只会探讨天地之间的玄秘了。原来还是能说出这种欠揍的话的。不远处,张林听见了都笑了,当然不敢笑得太张扬。

  我决定提早点收拾他,便和银铃说,你先进去,我拾掇个人。

  张林大惊道:这话不是我说的。

  我侧目而怒:未必次次都是揍你。

  葛凉不傻,已然跑了。

  这一番追去,刚转过院子,却见葛凉不跑了。转身等我挥拳到身前,便是一揖,对我说:“主公,我有一事需同您讲,不知现下可否?”

  “这作派你和谁学的?”我硬生生停下,惊悚莫名,实话说,这和我以前见到的绝不是同一个人,我都想去撕他脸皮看看后面是否还有另一个人。

  “这种还需学么?此间到处都可以见到。”他确实在上林苑里晃悠不少时候了,各家礼数怕见过不少。不过能学得这么像模像样,而且还没问你半天,为何作揖要弯下这么多,是为了看别人的鞋,还是让别人看自己的背。我觉得这是最令人惊奇的。

  “所言何事?”

  “我虽来此处不久,但耳闻目睹种种,主公故事也听了许多,心有一言,需得提醒主公。主公虽紧要时果决异常,能断大事。然性格随和,禀性纯良,不愿强人所难,却常舍己从人;故而会被亲近之人所趁,面临寻常小事时却常会陷入自己信任之人的设计。此需小心应对。”

  “所以,我只要亲近值得亲近之良善贤达便可,无妨无妨。”我觉得他没说谎,而且前面的话也挺中听,要揍他的心也就放下了。至于他说的危险我倒真不介意,既然很多事情,我本身就不是太在意,顺着自己的知心亲友之意,也省我一些心思。这朝廷上和天下的事情才是得用心去琢磨应对的。

  不过,我还是有相当不对劲的地方:“君过往真在山中长大?”

  这厮倒不慌,笑道:“主公忘了凉所居的那个村子都住了些什么人了么?”

  我心中恍然。

  “以前称叔叔伯伯的那些人,大多都是官场上的清官贤吏,或许当年也在各处颇有名望。他们痛恶奸佞,崇尚德行,日常所言所行皆合君子本色,且十几年如一日。日常所教习,也皆是天道正义,经世良方。但当年大祸来临时,为何却全无反抗能力,除了逃得性命,保全家室,有何惩奸除恶的故事可供颂扬?”他语气似乎竟有些激动不已,“那天,您言行坦坦荡荡,又对我如此信任,我真以为您也和他们一样。但后来我见到的,和我听到的,却又觉得您和那些叔叔伯伯们不一样。”

  我没问他有何不一样,只是静默着等着他下面的话。

  “这些日我四处游走,有意无意之间常听见婢仆稗吏之间絮叨,常于人前一番言语,人后另一番话头,其意常南辕北辙,宛如参商。只有在你这里不一样,你在与不在,诸人所言几无任何差池。”他似乎笑了出来了:“但我肆意往来于各馆驿之间,仅因是你的随从便能通行无阻。听惯师傅们的说教,真无法想象以您的如此性格如何在官场中如此不为人忌,或无人敢忌。以君子临小人,而使小人不防,凉未尝闻之。君必有比我的那些师傅们高明之处。看来我比叔叔伯伯和师傅们幸运得多。”

  实话说,听了很舒坦。当然,也很感动:“多谢,你能如此推心置腹与我,我心甚慰。其实很多事情短短几句说不清楚,有些并非我的功劳,以后慢慢说,去休息一下,准备吃饭吧。”

  “尚有一事需禀,张林正探头窃听。”他又一揖,优雅结束了我们的对话。

  不出意外,最终仍然又是张林被我给收拾了。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总是他。就像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又是他一样。不过从他表现看,只要我在上林苑起了拾掇人的念头,他就已经能很自觉地把这个目标估计成自己,这也是很难能可贵的。

  由于葛凉这一番推心置腹,仿佛一切就被轻轻揭过了。不知道他是无意还是有意,不过我不打算再问了。要是被他套出她的事情来,再被他一传,我以后麻烦事更多。他说不定还能从阴阳,天地,乾坤上分析这个问题。

  忽想到,他如此,莫非本来也只是一个障目之术。

  银铃不怎么管我收拾张林。据我理解,可能她也觉得张林欠收拾。大家也似乎对此情绪稳定,张林确实很不简单,他的松涛这个字我确实选错了。鉴于大家都这么支持我,我差点又涌起去拾掇他一次的灵感。不过今天是有点累了,明天早起再说吧。

  回屋等着吃晚饭之时,银铃却在看邸报。罗帕已在伊人身边几案上整齐叠好,只看得全幽苑自怜一句。

  “哪天的?”挂起自己的外套,径直倚在银铃身边,这一日折腾,我也确实累了。

  “还是一个月前,说这次陈仓之事的那份。”银铃忽然捂住鼻子,皱起眉头:“喝了多少?在外面有风没注意,这一坐下来怎么这么大酒味!”

  “好像也没喝太多,主要是为了陪蔡伯父和钟扶风,便多喝了些。”装乖孩子还是必须的。从记事开始这就是应对银铃批评责备的不二法宝。

  “汝亦非善类,定是借机特意贪杯。”银铃笑了,用手指点了我一下脑袋,总算放过这一劫材。不过还是勒令我去漱了漱口,又换了身衣服。

  我也辅以傻笑彻底托过这一段:“如此早的邸报,为何今日才看?”

  银铃却反倒奇怪起来:“这一月邸报都是从上林苑尚书台临邸处抄写,我们当日可见。这份你回来后难道没看过?”

  “自然应是看过的,父亲一直命人给我送来。不过大多事我都知道,很多都是我安排办的,就懒得看了。陈仓那件事我一直身处其中,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么?我就随便展看了最后,看此事最后如何安排。”

  银铃叹了口气:“你应该看全点的,我就是忽然想起这份邸报该送到佩姊姊案前了,就看了看有无什么用词不当的,这一看……哎……希望纳兰机灵点,别让佩姊姊看到。”

  “怎么了,不会说我阵亡了吧?”我倒是依然很轻松。

  “胡说八道。”耳朵不意外被揪了一下:“佩姊姊怀着孩子又一个人独守空闺,本就孤寂,如果受点什么刺激,该如何是好!这其中写你,看这句:以千人之寡击数十万之众;再看这段:流矢贯胸,兀死战不退。这还有:被创百处,盔甲褪置而血浸地一丈方圆……”

  这番没说完我就吓得坐直身体,惊道:“这又是哪个二愣子文簿拟的词。原以为就陈仓的主簿犯浑,未想尚书台也尽这种货色!哎呀,定是尚书台的书呆子们看了陈仓那份,又自己胡思乱想一番拟出来的,反正皇上又没经历其中种种,就这么糊里糊涂放出来了。这番传抄出去,不把佩儿吓死?就算说我活着,佩儿也定当我缺了几块。铃儿取笔与我,我立刻修书,令人快马传到越国,以安佩儿之心。”

  就在我奋笔疾书表现我活蹦乱跳几近癫狂状态的差不多时候,银铃担心的果然在数千里之外发生了。

  至少银铃的一个美好的期望还是实现了。那日邸报进越侯府是午后,趁着夫人午睡,纳兰代收了。虽然纳兰字识得不多,但邸报中她认识的字却大多不是好词,于是她留了个心眼,寻她一个叫霍兰很好的朋友。当然那个人也是我的好朋友,于是我一回去,很快就知道整件事情。而且根据我对其中几个人的了解,那一幕幕情景便跃然眼前了。

  虽然暮春广信天气已经颇热,但室内尚算阴凉,但是纳兰风风火火跑到霍兰房间,给霍兰看了一番,便把霍兰看出一身汗。

  显然霍兰吓了一跳,而且非常正确的预言:此物万不可与夫人看。

  纳兰为难道:但夫人每日都盼着邸报,期望着邸报上有子睿大哥的消息。且每份传抄都有邸报送出的日期,中间忽然隔开多些时日,肯定瞒不过去。

  霍兰还是很有主意:那我们抄一份。只将这段隐去;只写说鏖战一日,戎诸部悉败。

  正当纳兰研墨,霍兰正要动笔时,霍兰忽然又惊道:这个先到夫人这里,还是先在他处传抄留存。

  纳兰摆手道:小妹从未经手这个,委实不知。

  霍兰当即将此邸报留存,自己则赶紧出去打听,很快就在刚被吵醒的张老爷子那里得到了确实的坏消息。

  不是设了尚书台了么?往日邸报都是让他们抄录存档以备传看。去那去看看!哎,别着急跑,把案上那碗水递我喝一口,嗯……天真热,以后上午办公得到东厢房去。

  霍兰心中急得不行,但还是乖巧地先伺候了一番老爷子,才赶到尚书台——倒也近——也在宫城里。当时是午后,官署无人,只余徐卫当值,在那一边慢条斯理打着蒲扇一边悠悠闲闲整理书简。

  一问之下,巧了,还就是他花了一个上午抄的,霍兰赶紧叮嘱此邸报中间一部分稍改一番。

  解释之下,徐卫恍然,也立刻做了修改。取出竹简中间不妥不忿的部分,焚之,这番折腾一刻也总算消停了。

  霍兰到底是以前在官场,虽然只是个郡国小朝廷,倒也严谨。长吁了口气,擦了把汗后,还是补了句:此邸报送来后,可有其他人翻看?

  只我一人抄录,抄完时,诸同僚吏曹都已回去用饭休息,皆未及过目。不过,按平国夫人颁的诸曹行事章程,各种奏报需先送监察史张大人过目,由他分发各处,所以是他取走邸报以及各种奏疏。

  霍兰已有吐血之意,只得再次杀入张叔府邸,又把在屏风后躲阴凉打瞌睡的张叔闹醒。

  “小霍兰啊,你要折腾死你张老伯啊?这些日奏疏基本都是南边郡县的乱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大司马在外巡视,右司马又在南海操练水军,已经有阵子没回来了;我自然编写了个今日存案,就都转给左司马了。你去找四将军去……邸报我看了,我这个岁数自然是懂的,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就当我没时间看。饶了我这个老头子吧,天够热的了,我老人家安生睡一会都不行么。”

  霍兰一阵忙不迭告罪,还主动又递了一次水,才再次退出。

  霍兰气喘吁吁赶往四将军府,老四正装模作样故作正经地批文件,身边只有一婢女在帮他打扇。

  一番小声嘱托,老四屏退婢女。再一番解释,老四倒也豪爽,说没人来过府上,现在既然知道了,他自然也不会说。

  然后,此贼还讨教这几个字在文中该如何解释,这几个词又是不是什么故事等等。还让霍兰小声,莫要吵了他夫人和孩子午休。甚而无耻的要求这位临时夫子帮他打扇,毫无尊师重道之心。

  这一番就直到处理完毕,这厮还很是无礼地“请”霍兰“顺路”把这些奏疏及批文再带到尚书台。然后自己便说要去小睡一会儿了。

  不过霍兰总算放下心中大石,“顺路”送完东西。回来安心抄完一遍,便算完事了。

  自然等我夫人醒来,便向其奉上邸报,顺便报喜,说我一切平安,且又立大功。看着心情不错的佩儿看着邸报,一身轻松的霍兰转身悠悠然退下。于是她看到了四将军夫人抱着雪儿的迟疑表情,看到了刚把孩子托付给自己的左司马之妻脸上的忽然涌起的紧张不安,还没想通其中有何不对劲的地方,紧接着就听到了她最不想听到的话:嫂子……那邸报……你看了?没事的,那上面都说了,虽然箭穿了胸,但命无大碍。

  谈及此处,霍兰就有点咬牙切齿,怎么就忽略了四将军字算认得全了,但在行文规矩,使用典故上却还是一个白丁。奏疏邸报如果没有其他官吏来府上指点,就肯定得麻烦夫人。而偏巧这我和老四的这两位夫人是知心好友,而当时那个挨千刀的左司马指不定在哪里睡得正香呢!

  “天命所定,非卿之过。“这是我唯一能安慰霍兰的话。

  那夜安排好送往越国信件的驿差,平乐观里才又恢复往日气氛,于是晚宴开席。

  一众人杯盏交错,不时夸酒好,又夸鸿雁味美。我却没心思吃喝,只说吃过饭张林陪我去给俄何烧戈两家送点酒食,其他人打点行囊准备离开。

  银铃知道我心里有点气苦,只能不时捏捏我的手,说:即便纳兰疏忽,霍兰还是很细心的。

  我豁然开朗:怎计疏漏了霍然!有她必无大碍。

  总算心中安定了些,忽又想起一事,又令人着实难以心定。

  众人都感觉出我心情不算很好,后面觥筹交错都少了很多。

  好不容易等吃完饭,才问了宋,那妇人安葬何处。

  说是埋在苑外了,在渭水北面朝阳的坡地,就在孤树馆正北,算是块好地方。

  心下稍定,问了秋鸾,孩子如何?

  回说每日按时吃羊奶,三个都还安定。

  银铃说要陪我去,我认为现在她不宜到处跑,没答应。

  当然为了让她安心,我换上了嬉皮笑脸的表情。

  到羌人营是得再次商议的,南边又湿又热和北面气候差距很大,他们可以选择去赵国定居。我可以让父亲给他们安排。

  不过他们商议一番,却说还是跟着我他们放心,只要没有人欺负,哪里都活得。

  我也没啥可说了,只说,到那里帮我养牛养马。不过马是战马,牛是耕牛。

  这干人倒无所谓,说只要有草场就行。

  这就是民心思定吧。

  他们甚至对我三番五次来关心他们未来生计,还经常送这送那表示感激,说以前那些地方小官都懒得去和他们这些小部落打交道,只会去和那些大部落把酒言欢。我这么大的官却这么善相与。

  我却并不开心,相反感到有些难受。哀我生民!此岂非理所应当之事?

  那夜许久睡不着,枕着我胳膊的银铃显然很快就感觉出来了,便要陪我说话。

  我不想让烦心事缠着她,便提到小援的婚事,提起李家两位小姐。

  银铃说是好事。还叹说朱儁若是当初能早些和我等联姻,也不至于即将身死而国为他人所窃的地步了。还是皇甫将军感觉不对,很快便和老师联了姻,怕自己手下也有样学样。这等乱世,靠山是必须的。

  铃儿想得有理,我怎么没想到。

  因为我的子睿没那么勾心斗角。刚才葛凉说的我也听见不少,其实说的对。甚至铃儿不也是这样么?

  伊人竟自责起来。

  我对不起佩姐姐。因舍不得你,便一直没把事情真相告诉你,其实后来确实是想让你误解。甚至你的种种举动,我都能预计。很多时候,我只是在等你,因我知道你会来。

  伊人甚至哭出来了:铃是不是太自私了。

  “妻所为者,夫窃以为善之善也;若非如此,夫还能畅快如斯乎?”我见不得女人哭,尤其见不得银铃哭,所以立刻便要逗银铃笑:“其实未必尽如凉之言。今天下男子凋敝,女子众多,而女子十五之前必须出嫁,否则便是五倍算赋。而天下未婚男子与女子相较甚少。故而有一男丁初长成便能娶妻;而女子不嫁,便只能被罚空了家产,卖身没入豪门大户为奴,不再为藉。非智一人如此。你不也提过你的那些往日闺中密友都在十四岁前后纷纷嫁了。你若不是岳父大人打通关节,不也必须早早出嫁,智便等不上铃了。我若不和你从小厮守,怕也是某年便忽然被父母定下娶了哪家闺女,到现在这个岁数,穷些,怕有一堆儿女了;富些,说不定都妻妾成群了。”

  银铃忽然搂紧我,咬着耳朵对我笑着喝道:不给!

  我往常睡得都好,但这日睡着了也不安生。那天后半夜,孩子又哭了,迷迷糊糊耳听得几个侍女开始哄着孩子,便醒转了。银铃似乎也被吵醒,感觉我没睡,就提议让我去看看,说不定能安下心来。还说我自己都说过那年洛阳我寻她时数夜焦虑,也就是哄着亦悦才能睡去。

  我刚进屋,银铃也跟进来了。

  夜里还有些凉,衣服披好了么?

  不碍事,衣服都穿上了。伊人摆着袖子,眼中并没有什么困倦,可能她也没有什么睡意。

  几个孩子们总算吃过东西,安静了些。但我不放心银铃,还是将自己披着的衣服加在银铃的身上。银铃倒也不推辞,只是看着我笑了笑。

  我接过了忻怡,银铃则早将亦忻抱过,秋鸾本就抱着雪晴。我便把其他婢女打发回去休息。原本还想让秋鸾也回去,她却说已经习惯了,自己没事,再哄睡熟些就回去。

  我其实分不太清这三个年纪相近的小孩子,一样的胖嘟嘟的小脸,一样的可爱,也一样的可怜。

  还是银铃告诉我,如何分辨这三个,还说自己这几日没事便来哄她们。

  银铃仿佛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将亦忻轻轻放在自己腿上。从袖中取出一对很小的银质脚铃来,然后给亦忻的左脚上小心套上一个,又从我手中换过忻怡,给忻怡右脚上收紧一个。

  “这对脚铃……”端详一番,心中一动:“是不是你的银铃就是从这对银脚铃而来?”

  “恩,大人怕小孩子丢,便用这个脚铃。说起来,我和我那个姐姐都只有乳名……不过我很小就不戴了,只是一直收在身边。”银铃忽然莞尔一笑:“小时候想给你戴的,不过你长得飞快,怕套上去,取不下来,就麻烦了。”

  我忽然贴近她耳边,“那么你那个失散的姐姐就应该有一对金脚铃了?”

  伊人看了看不远的秋鸾,轻声回道:“现在别聊这个了,回去再说。”

  “哦,子睿。”伊人还是忽然想起一句话:“给忻怡换个名字吧?她是得跟我们回去吧?”

  “自然跟着我们回去,那就叫亦怡吧?”我点头道。

  “好吧。”

  秋鸾却忽然插了句话:“越侯大人,亦怡……这名字念起来有点绕口哦。”

  “没事的,他是孩子的父亲,顺着他意吧。哦,秋鸾,你跟我们回越国,还是打算留在洛阳,还有你那众好姐妹如何安排,你们有打算了么?我回去好和公公婆婆说一声。”

  我没想到银铃忽然和秋鸾关系很好了似的。

  “此事……我去和姐妹们商量一下吧?”

  此后诸人无话,过一阵,几个孩子都睡熟,将她们放回各自窝篮中,我们便轻轻离去了。

  当然睡回自己的床榻上。该问的该说的就还得继续。

  银铃首先提及,秋鸾已是情窦初开的少女,我们二人过于亲昵不太好。

  我自然表示奇怪,银铃和秋鸾关系何时变得这么好了?

  秋鸾人很不错,对何人都亲和有礼,不卑不亢,很是有一股奇女子的味道,让人不由得不敬重。而且她身世如此凄惨,还能明辨是非,没有暗害你,还能如此忠于职守……

  这秋鸾真是了不得,我再次被吓得坐起来:她那个事都告诉你了?

  嗯嗯嗯,躺下来吧……多大的人了,还一惊一乍的。

  伊人依然很安静:我当时总觉得她对你有点不同寻常,便有点防着她,她便主动来和我说这些事情。当时我也是吓了一跳,真没想到她会如此信任我……而且根据她说的故事,她的来历恐怕不同寻常。

  此话何解?

  掖庭令能将她特意从宫中迁到别苑,最后还能调到你的司隶校尉府,而且可以随公公调派。这不该是他一个掖庭令能做主的。但她能如此开诚布公和我说那天行刺你的事情,而毫不避讳,显然是很信任我,自然不会在这里欺骗我。但这却又是为何呢?

  说起来,当时我也感到奇怪,不过,这些年奇怪的事情多了,也不在乎多这一件。

  倒也是……尤其是你。银铃笑了。

  我也笑了。

  第二日终于离开,让他们先行,我还需与故人道别。

  随身只带上了小援。

  上林苑里已经基本剩不下多少人,很多馆苑只见零星仆婢在打扫。

  那一对父女似乎去扶风府时就带走了所有行装,他们原本住的别馆早已经人去楼空。自然其他人也早已不在这里。

  或许我还心中存着偶遇的希望,只是事实常不会如愿。

  此行我主要是要拜访子实,这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了。而他必然还在,他还要在这里准备西北长史府的一切准备工作。

  看我们两个大男人,说着说着喟叹感伤起来,周玉忽然一言不发而起,纵身飞马而去。

  我猜她想要和银铃道个别。

  小援倒是安静地在我们身边。

  小援自然需介绍给子实兄(注1),说明来意,与他商量。子实毫无反对意见,显然是对我很信任。只是说此事我必需和瓒叔商议一下,他只是两个妹妹的从兄。我点头,解释道至少需和她们的长兄说一下,如果你希望你妹妹嫁给周边某家,为你后盾,我也好得个准信,便不提这个念想了。

  子实摇头,顺便加捶我胸口一拳:吾得一展拳脚,又得见亲人,已为一生之大幸,岂可以妹为质,为己谋私。况背后有子玉,侧有汝父,已无大碍。嫁入你族中便是希望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过上一辈子。而且又不是嫁给你,以后舍妹也无需日日夜夜担惊受怕,亦算大幸。

  我咽了一口唾沫,其实本来真想啐他一口,不过在自己族侄面前不能有失风度:勿要凡事勾栏上我。

  也不知是谁,每次打仗都把自己弄个半死,没事还常挂个彩头。

  哼,有人不打仗胳膊还经常自己脱了。

  现在早被神医治好了,倒是有些人还需兽医抢救。

  那日我们二人忽一起嘻笑怒骂,忽一起相拥流泪,忽拳脚相加,忽击掌共舞。直到周玉红着眼睛回来,我们依旧在那里如此这般谈着过去、现在和未来种种。

  终到临别时分,子实又拉我到地图前与我商议一事:子睿,若条件可允。莫若劝令尊再突前一些,渡过河水(注:黄河)在阴山南麓筑城塞(注:黄河几字上面一横的位置),昔年孝武皇帝时所筑受降城以待匈奴,后汉匈几番进退于此,今已荒弃。然若在此一线重筑几座城塞,遥相呼应,实是对西北,东北二长史府最大之支持。

  我也看到了问题所在:哦,阴山与河水之间甚窄,若在此一线筑城,则鲜卑东西必难相顾,其东西各部欲合于一处,袭我大汉,则或需横跨阴山,或被迫北绕千里……此诚秒手也。

  子实点头称是:然则此事颇为不易,孤悬河外,无险可以自保。粮草供给,兵员补充都颇不易。而且也极有可能会被东西两支鲜卑夹攻,着实凶险。能成则最好,不能成也切不可勉强。最多前几年助我一把,等我把我大汉的游牧骑兵训练出来,便不再怕他们的袭扰了。毕竟鲜卑数年之内难有起复,而大汉内乱之时怕已不远了。到那时,真只能全力为我大汉戡乱拖住外敌了。

  所有这些话并没有避开小援,以至于这个孩子回去时,竟一直肃穆。

  直到上了官道,才忽然问我一句:我们大汉要有内乱了么?不是已经安定了么?这次还一起平乱呢!

  从分封那刻起,此事已箭在弦上。

  那为何要分封诸侯?

  如果不分封,此刻应已天下大乱数月,鲜卑也怕早就乘机入侵。

  而且,我们借着错位的分封,稽由诸侯之手,算是差不多除掉了大汉百年来的一个恶疾——地方豪强和豪民势力。这句话我没说出来,我想这不是文雄现在需要懂的。

  甚至,我很希望他永远别懂。也希望他的孩子们,我的孩子们长大时,再也不需要懂这些东西,而那时大汉天下已重归正途。

  我希望这不仅仅是希望。

  时为初平二年三月之末,我二十岁,银铃二十三岁。如果非要说那天的感想,那就是天变得热起来了,夏天快到了。

  注1:前几章,我说过想要注个特殊的东西,这里我还是注了吧。正史里,射援是皇甫嵩的女婿。另:本书非历史,也非野史,越到后面越完全是虚构,只是对人物地理背景的借用,可以看做一种偷懒性投机取巧。大家可以理解成另一个平行时空可能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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