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刚过,青牛镇来了一位眉清目秀的青衣少年,那少年腰间悬着一把木剑,神情认真专注,好像是在默默计算自己的步数。
少年到了镇口,抬头四顾,目光最终落在那座气派的龙门楼上,略一沉吟,当即大步走过去。
虽说此时已过了饭点,但酒楼中客人还是不少,而且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这些客人的气质个个不俗,不是来自名门正宗的长老弟子,就是来自豪阀巨族的贵族。
龙门楼地处勇山书院和北冥宗左近,这些年下来招待过的贵客不计其数,但像今天这样一天之内就招待如此多来历不凡的客人,还是颇为罕见。
青衣少年无疑是个例外,因为他进店落座后,解下木剑放在一旁,豪迈地叫来小二,不俗的气度立即吸引了几位客人的主意,但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在座的客人险些绝倒,只听那少年朗声道:“把你们店里最便宜的酒菜给我端上来!”
店小二王冲也是怔了一下才回过神,做了这些年小二,都是客人摆阔让他把店里的招牌酒菜或者最贵的酒菜拿上来,哪有一进门就嚷着点最便宜酒菜的?还那么横?
稍稍失神之后,王冲也是很快就反应过来,多年的跑堂经验让他明白一个道理,修行世界,没有简单人物,越是特立独行、行为越是古怪的客人往往真实本领或背景就会越吓人,说是扮猪吃老虎也好,说是家族或者宗门历练弟子也好,总之绝不会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就是。
店小二展颜一笑,吆喝了声:“公子您稍等,您要的酒菜马上给你端上来。”
态度上挑不出半点毛病,除了察言观色的本领,王冲始终谨记着老板娘的一句话:顾客就是圣人。
所以即使面对这位穷横的少年客人,王冲脸上的殷勤丝毫不比面对其他客人少一分。
青衣少年点点头,然后闭目端坐,对周围的一切不观不理不闻不问,孤傲气质,一览无余。
“师兄,您看得出这小子什么来头?”
和青衣少年座位隔着两桌的座位上坐着五位年轻修士,其中一位脸上有些婴儿肥的少年修士侧身低声问坐在身旁的师兄。
那师兄自然而然地瞥了青衣少年一眼,道:“三重修士,背景来历看不出,看气质应当是中等偏上宗门弟子。”
“才中等偏上啊……”婴儿肥少年“啧啧”两下,“那就有些装模作样了。”
师兄不咸不淡地看了婴儿肥师弟一眼,后者立即伸出手指做噤声状,表示自己不会再多说。他们这次远道而来北冥宗,除了代师门向师玄青宗主道贺,还有一项秘密任务,因此不宜节外生枝。
一会青衣少年的酒菜上来,赫然是龙门楼老板娘金杨花亲自上菜,风韵不俗的老板娘端着一托盘上好的酒菜袅袅婷婷走过来,整座居楼顿时灿然生光,几乎所有男修眼前都是一亮。
“久闻青牛镇龙门楼老板娘是一位绝代尤——佳人,如今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出言赞叹老板娘的是一位身穿锦袍的俊美年轻人,那年轻人临窗而坐,旁边是一位胡子拉碴穿破短袄,并不时用小拇指去扣鼻屎的老头,以及两位相貌气质各擅胜场的年轻女修。
老板娘听到赞美声,正要回眸瞥一个千娇百媚,目光陡然落在那位动作不雅的老头身上,笑意一僵,随即变成诚恳得体的微笑,点头致意。
那小拇指还塞在鼻孔里的老头咧嘴一笑,待女掌柜给青衣少年上完菜离开后,老头摇头叹息道:“小妮子眼光倒不错,可惜错过了九尾狐那能勾人魂魄的回眸一笑百媚生。”
俊美年轻人好奇问道:“老前辈的意思是这龙门楼的老板娘竟是一位九尾狐?”
老头没好气道:“不然你以为这龙门楼的生意为什么这般好?为什么这么多男修钟情于这座地处偏僻小镇的酒楼?”
俊美年轻人啧啧称奇,旁边一位女修冷哼一声,被年轻公子笑着打趣说吃醋,冷漠女修则回了“不要脸”三字。
“已经化成人形的九尾狐,境界至少是上三重妖王了吧?”另外一个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女修看着老头问道。
那老头对年轻公子没什么好脸色,但对年轻女修的提问则很有热情,当即调整了一个坐姿,伸出右手食指像上指了指,道:“整整十一重,丫头你可知道九尾狐的十一重意味着什么吗?”
温柔女修摇头。
“意味着同等境界的修行者至少七成不是她的对手,这还只是说打架,如果再让她用上媚术,还要再加一成。”老头一副“老夫什么都知道”的表情。
温柔女修道:“既然如此,她为何要在这座小镇开这样一家酒楼,而不是开宗立派,或者进入某个大型宗门,甚至进入……王朝做长老国师一类的人物?”
老头意味深长一笑,语气缓缓道:“那是因为一个‘情’字。”
“情字?”温柔女修讶异,连那位冷漠女修也好奇地抬头看向老头。
老头一下吸引了两位青春美貌女修的关注,一边心中暗笑“果然姑娘对情情爱爱的故事永远没有抵抗力”,一边热情进一步高涨,道:“这事说来话长啊。”
温柔女修催促道:“那您老就从头说起嘛。”
老头呵呵一笑,生怕那冷漠女修没了耐性,关子也没卖太久,开始讲故事:“话说很久很久以前,这位老板娘刚晋级上三重妖王,才化成人形不久,让她在荒山野岭邂逅了一位进曲城登杏坛的书生……”
老头的故事其实很老套,就是比较常见的狐妖和书生的故事,结尾也未能免俗,书生登杏坛之后,和一位儒门师妹相爱,最终抛弃了九尾狐妖,九尾狐妖心灰意冷,躲在这座偏僻的小镇做起酒楼生意。
两位女修听得十分感慨,痛骂书生薄情,那俊美公子却忍俊不禁,道:“你们却不知道这位书生是那位九尾狐妖遇到的第五十位书生,其他四十九位都没能登上杏坛,所以未能留下凄美的爱情故事。”
俊美公子话音刚落,引起两位女修的齐齐怒视,公子一笑,立即转移话题问老头:“那老板娘来历如此不凡,为何偏偏亲自为一个无名小子端来酒菜?”
老头未答先笑,“端的是那小子太能拿样作怪,他刚刚那一嗓子让我都差点以为他是圣人弟子。”
“实际上?”
“实际上他真的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大约是将将接触修行,一下由二重修士境界晋级三重,自觉大才天纵、与众不同,自然有些目中无人,视天下修行者为无物。”老头语气活泼地说道。
俊美年轻人和两位女修闻言都笑起来。
俊美年轻人调侃道:“可惜了老板娘那桌上好的酒菜,以为这次要钓到一条大鱼,不料却是一只虾米。”
老头白了那年轻人一眼,“这话说得忒小家子气,不知道广撒网的道理吗?”
“是。”年轻人哈哈一笑。
金杨花的确没有为那一桌酒菜可惜,只是有些狐疑,此时她正跟自己的丫鬟自嘲道:“我的确有察觉到有高人的气息啊,原以为是那小的,不料却是那个老的。”
丫鬟春泥歪着脑袋问:“老的?哪个老的?”
老板娘舒服地躺在红檀木椅子里,随手从桌上的果盘中捏起一颗葡萄放在嘴里,语气随意道:“就是带了一位俊公子哥和两位俏丫头的那个老头啊。”
丫鬟问:“那老头是谁?比老板娘您还厉害?”
这位来自青丘的九位狐大妖王轻轻一笑,面露感怀神色,道:“当年我还是一只六重狐妖时,他就已经是上三重大真人,后来我修炼成妖王,他早已入了大宗师境,不过可惜,那时玄界的天才们时运不济,遇到了一个不讲理的家伙,年少轻狂的锋芒永远笼罩着一层阴影,无可奈何啊。”
丫鬟面露崇拜神色,道:“老板娘说的那个家伙就是以剑心算天心的匡世棋吧?”
“不是他还能有谁?”老板娘也是满脸神往的表情,“那时匡世棋剑压玄界,何等不可一世?手下败将可以从这里排到玄荒,所以自然也不会有人记得曾经有位剑修在匡世棋上邪剑大成的时候逼他出了一剑。”
丫鬟满脸震惊,“老板娘您是说外头那老头就是当年逼匡世棋出了一剑上邪剑的剑修?”
金老板娘点点头。
“那他岂非……”
老板娘知道丫鬟要说什么,摇摇头,道:“圣人肯定还差很远很远很远,半圣都还没沾着边,但大宗师境界的高手能胜得过他的,恐怕最多不超过三位。”
丫鬟哦了一声点点头,想了想,又道:“没想到连他这样的前辈高人都要去争那郭大路留下的机缘,真不知道那北冥宗小师叔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老板娘伸手戳了丫鬟脑门一下,道:“又说傻话,那老头什么人?当世数一数二的剑道大宗师,除了圣人机缘能让他感兴趣,其他什么机缘值得他多看一眼?他是为他身边那位俊俏公子谋取机缘来的。”
“那俊俏公子是什么人?”
心思玲珑剔透的青丘九尾狐大妖王老谋深算地一笑,道:“整个玄界能请得动欧阳九做护卫的除了天地二宗还有哪个宗门?”
丫鬟知道儒门杏坛乃是老板娘的禁忌,当即摇头说不知道。
“傻丫头,当然是王朝世家咯,如果我所料不差,那俊俏公子不是皇子就是世子。”
“可,可王朝世家不是宗门啊。”丫鬟茫然。
“朝廷不过就是把宗门发展成了王国的模样而已,内里并无区别……”说到这里,金杨花突然眉头一皱,从红檀木椅子中站起来,面无表情地把手里的葡萄放进果盘。
“怎么了老板娘?”
“外面来了一对砸场子的,哼哼,不知死活。”
说到最后四个字时,九位狐妖王从房间消失,再现身时,已经出现在柜台前,龙门大掌柜和老板娘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抬下巴示意了一下那位正在专注吃喝的青衣少年,金杨花点点头,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那对气质邪异至极的男女。
“邪修什么时候也敢如此有恃无恐了?”金杨花皱眉,眼睁睁看着那对男女走向尚不知生死危机已然降临的青衣少年。
临窗而坐的某位老头自言自语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今日当知道修行之路的凶险与艰难。”
和其他客人一样,这位剑道老宗师也是做好了袖手旁观看好戏的准备。
“贵客两位,楼上雅阁有请啊。”龙门楼老板娘终于出声,气机随之锁定二人。
那对邪修转头看了金杨花一眼,嘴角不约而同地向上一挑,继而男修站定,女修继续去捕捉猎物。
店内气氛为之凝定。
嘭!
就在这时,青衣少年将筷子往桌上一拍,道:“老板娘,我让你们上店里最便宜的酒菜,结果你们却上了最好的酒菜,小子身上饭钱不够,且以两颗人头抵饭钱吧。”
青衣少年说到“饭钱不够”时,随手抓起身旁的木剑,说到“两颗人头”时,路过那位女修,说到“抵饭钱吧”时,路过那位男修。
话音落时,人已离开酒楼。
嗵嗵!
两颗脑袋先后坠地。
“咦!”
店内同时响起数道惊讶声,其中老宗师和老板娘震惊尤甚。
“十步杀一人,二十步杀两人,且让老夫都看走了眼!”欧阳九眉头深锁,“那青衣少年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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