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鱼扶着一管青竹站住了,前方竹枝疏间,月光洒下,正照在一丛竹下。竹下地上坐着一个少女,一袭青裳在夜色下有些发暗,与竹林颜色相仿,所以李鱼很难注意到,但她正仰着脸庞,清冷的月光映在她的脸上,白皙俏美的容颜,熠熠闪光的泪痕,却被李鱼一眼看个正着。
这少女正是他刚进利州城时,在一家酒铺子里扮卓文君的那个女孩儿,当时她正扮着一个少妇,发髻、衣着,都是妇人打扮,看着成熟妩媚,而此时的她看起来却特别的稚嫩。
两行眼泪静静地滑下她的脸颊,她的肩头还一抽一抽的,就像一朵被雨打着的春花,孱弱娇嫩,精致可怜。
李鱼怕吓着了她,犹豫了一下,才轻轻叩了叩身旁的修竹,待那少女闻声扭过头来,才咳嗽一声道:“吉祥姑娘?”
那女孩子果然吓了一跳,不过毕竟先被他的叩竹声提醒了,又听他唤起自己的名字,倒也不是非常害怕,只把双腿蜷拢了些,急急拭去眼泪:“你是谁?”
因为李鱼背对着月光朝着她的方向,妙吉祥看不到他的模样。
李鱼微笑了一下,道:“我……是你家的房东!”
妙吉祥微微睁大了眼睛:“你是李家大郎?”
李鱼有些意外:“你知道我?”
妙吉祥道:“今日傍晚,听潘大娘和我爹爹说起过你的事情。”
李鱼恍然,沉默了一下道:“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妙吉祥微微地垂下头,轻声道:“奴家是不是吵了你睡觉?对不住。”
李鱼忙道:“没有没有,我是……到林下散心,听到哭泣声。吉祥姑娘,快出来吧!”
妙吉祥道:“我不出去!”
她的本音很稚嫩、很清脆,因为哭泣还带着点儿哭音,显得像个负气的孩子。李鱼不禁好笑:“这深更半夜的,躲在那儿做什么,快出来!”
“我不!”
李鱼试探地问道:“在家里受了委屈?”
妙吉祥飞快地看了李鱼一眼,眼神楚楚,仿佛一只受惊的鹌鹑,李鱼注意到她的肩膀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奴家的事与李家大郎毫无关系,请你不要再问了。”
李鱼看了一下周围环境,妙吉祥所坐处虽然空旷,但四周却有细小竹枝环绕,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小空间,他要进去的话,得找个合适的位置从斜枝乱叶间弯腰钻进去,于是李鱼放弃了这个打算,吓唬她道:“这林中虽不见得有野兽,却难保没有竹鼠青蛇,咬你屁屁,还不出来?”
妙吉祥被他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这一笑,似乎便觉得自己有点怪不好意思的,便扭过了头不看李鱼,清脆稚嫩颇显孩子气的声音道:“你少吓唬我,我才不怕呢。真要有竹鼠青蛇,我还能开开荤。”
李鱼叹了口气,软的硬的都不行,若说就此离去,也真不放心一个小姑娘独处幽林竹径之中,干脆耍赖吧。李鱼便也就地坐下,学着妙吉祥,双手抱了膝。
妙吉祥听到悉索声,扭头看他一眼,一双杏眼不禁瞪大了:“你做什么呀?”
李鱼道:“若我撇下你独自离去,便不够朋友了,只好陪你呀。”
妙吉祥的唇角撇了撇,有种孩子气的可爱:“人家只是你家的房客,谁跟你是朋友呀,李家大郎莫套近乎!”
李鱼往怀里一摸,掏出了那半块胡饼,举在手里,亮在月光下,向妙吉祥笑道:“喏!你看!你只一块饼,还分我一半,我当你是朋友!”
“呀!”
妙吉祥的眼睛瞪得更圆了,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与不敢置信的欢喜:“你……你是……”
李鱼笑道:“我就是下午被你当成乞丐,分了我半块饼的那个人。”
妙吉祥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未说出话来。
李鱼收敛了笑容,认真地道:“半块饼,不贵重,却是我从长安一路回来,唯一一件不用我腆着脸皮向人讨要就有人给我的东西,谢谢你。”
妙吉祥无声地笑起来,李鱼发现她笑的时候和哭泣的时候截然不同。她只一笑,唇的两沿便向上微微翘起,露出月牙状的雪白的牙齿,而一双杏眼,也弦月似地弯起,那种甜直入人的心底。
“就半块饼罢了,李家大郎可别这么说,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李鱼打断她的话:“李鱼!鱼呢,就是水里游的大鲤鱼的那个鱼。我的名字,你叫我名字就好,一口一个大郎的,我也是浑身不自在啊!”
妙吉祥有些诧异:“大郎这称呼很正常啊,有什么不自在?”
李鱼嘴角抽动了几下,现今这世界,一户人家的长子被人称作大郎确实再正常不过,直到了宋元时期,也没什么不正常。可自从《金瓶梅》问世,大郎这个称呼就算是毁了,听着怪怪的,被人呼作大郎总有种头顶绿油油的感觉。
这个缘由李鱼自然不便说给她听,只道:“大郎这称呼,旁人用着都没什么。只我听着不甚舒坦,吉祥姑娘切记,永远莫如此称呼与我就是。你叫我李大哥就好。”
妙吉祥睇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像极了斜睇视人的小鸟,灵动,可爱:“真是个怪人呢!”
妙吉祥嘀咕了一声,道:“李大哥,我听说过你的事呢,你为父复仇,杀死了一个大官儿,很了不起。吉祥很佩服你。”
李鱼摇头笑道:“不过是一个执戟长罢了,也不是什么大官。”
李鱼顿了一顿,道:“你小小年纪,这么勤快,我也很佩服你。”
妙吉祥又向他露出一个笑脸,有些甜,有些憨态可掬,她真实的神情举止,和她的真实年纪似乎确实有着一定的差距,经常很自然地露出孩子气的动作。
李鱼安慰道:“我知道,你在家里受了委屈,别太伤心了。你生得这么美,以后一定会嫁去一个好人家,有一个疼你的好郎君,到时候就脱离苦海了。”
“委屈?没有啊!”妙吉祥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突又恍然,一双眼睛又笑弯起来,开朗地摇头道:“阿爹养活一家人不容易,娘亲又有了身孕,妹妹年纪还小,奴帮家里多分担一些,是应该的。”
李鱼看她神情不似伪饰,不禁惊讶道:“你不是在家里受了委屈?那……你一个人躲在竹林里哭什么?”
妙吉祥的笑容黯淡了下来,双腿蜷了蜷,下巴搁在膝盖上,幽幽地道:“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
李鱼轻啊一声,忽然想到了自己远在异时空的父母双亲,虽然这段记忆变得极其模糊,几乎完全想不起来,但他完全可以想像得到,父母双亲失去他后,一定会非常伤心。
李鱼忽觉酸楚,眼睛不觉湿润起来。他抬起头,仰望着天空一轮明白,沉默良久,忽然道:“如果,你的母亲正在天上看着你,你说,她最希望你怎么样?”
妙吉祥挺直了脊梁,振作了一下,望着天空的明月,脸上漾起甜美的笑容:“娘一定希望我开心、快乐!”
李鱼呆了一呆,他下一句话已经准备好了,就等妙吉祥开口,以便继续解劝,谁料妙吉祥居然把他准备好的台词给抢了。
妙吉祥感激地看了李鱼一眼,站起来,拍了拍臀后的土:“我一直很努力,努力让自己活得开心、快乐。今晚只是太想我娘……,李大哥,谢谢你!”
妙吉祥弯着腰,从竹林间钻出来,轻盈得像一只牝鹿。两个人在竹间月下,并肩走去,一路上各有所思,并没有再说一句话,但相近的思绪与情感,却分明让他们感觉到,彼此亲近了许多。
李鱼和妙吉祥回到院子里,李鱼站住了脚步,妙吉祥向他轻盈地福了一礼:“李大哥好眠!”
李鱼点了点头:“晚安!”
李鱼就站在门口,看着妙吉祥踏着清霜似的月色,袅袅婷婷地走去,她一直走到房东头,在那原本放皮货杂物的小仓房前停下,又回眸望了他一眼,便走了进去。她走进去时,腰杆儿,依旧十分挺拔。
李鱼轻轻叹了口气,愁绪顿时减轻了许多,却隐隐地有了种愤怒之意:她是睡在仓房里的么?就算是生身的父母,也不是都会那般疼爱自己的儿女的啊!难得她能如此乐观,一颗心始终剔透明亮得仿佛那边那轮月亮。
李鱼又想到了正睡在房中的潘氏,一种孺慕之情油然而生,那是一个可敬的母亲,也是他这一世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李鱼下意识地又摸了下颈间的宙轮项坠,蓦然兴奋起来,还有一天半,这个项坠儿似的小玩意儿,究竟会给他什么惊喜呢?李鱼的心中无比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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