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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郑弘拨马转身的那一刻,我都没有从他表情里看出他内心的想法。没有新进可汗的王者之气,一如既往的和善,还有那临走朝我和秦钰微笑的抱拳,就好像真的在众文武官员面前把身后事托付了一样。
君子之交淡如水,这是我交友的原则,郑弘在内,和我的交往也仅仅点到为止。其中当然不包括秦钰和程初,师生、朋友是不能统一对待的。看来兰陵评价得对,想获得我信任异常艰难,在民风单纯朴素的年代里我这样虚伪的人着实少见。
对我来说这已经是进步了,若退回以前现代化都市里身边好友无数的我,酒桌上可以,牌场上也行,相互间借贷一小笔货币也稀松平常,这只是作给别人看而已,真正能当了所谓兄弟对待的没有,一个也没有。
这点上秦钰恰恰相反,不上路的不交,既然结交就坦诚对人,决不藏捏。不象我鬼神妖怪的都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五湖四海皆知己的红火模样。
我有我的用意,秦钰有秦钰的准则,不同的观念并不影响师生间坦荡的交流。大部分话能和兰陵说,因为她是我婆娘;绝大部分话能和秦钰说,因为我信任他;全部的话嘛……我可以和庙里的泥塑神佛交流,这或许就是举头三尺有神明的真正注释了。
排场散尽,秦钰默契地邀约我去街边酒肆叙话。有些事得等郑弘走了才能细说,至少我不愿意把心里的担忧担在桌面上,这点秦钰最了解了。
“怕得五年。”这是我对郑弘收平叛的初步预期,也是最让人放心的一段时期。可五年后呢?这话我正考虑是不是当了秦钰的面说出来。
“至少五年。”秦钰搁了酒肆的窗口朝北方望了望,“此次出塞举步为艰啊,单单合整南方族人就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水美草丰日子过顺的人,没有愿意深入极北苦寒之地征伐的,更何况西北突厥大部参与垦荒,已经赚得脑满肠肥了,搭弓放箭且不论,上不上得马去都两可。”
明白这不过是秦钰的冷笑话。即便是有参与垦荒的,西北突厥部族战力依旧剽悍,尤其集群作战的协调能力得到了广泛认可,东西横行数千里不为别的,全抓劳力练就的好本事。
赚是赚了,大酋长们的洋房也已经似模似样,这里洋房指的是唐式结构的庭院住宅,而族民也依样画葫芦地学了领导们大兴土木。既然有了耕地,有了稳定而丰厚的收益,一年四季不再为粮草发愁,一部分先富起来的外族很决绝地放弃了游牧传统,安然定居在垦荒地区周边。
连锁反应,陇右凡是有条件耕种地区的外族纷纷效仿,在朝廷的鼓励优惠政策催化下,各地大面积垦荒举措无往不利。说起来是棉花这种新经济作物的功劳,其实不然。这不过是借助棉花来改变他们的生活习惯。从兰陵那里得知,许多不宜种植棉花的地区也出现了小规模的垦荒运动,游牧民族忽然发现即便是不种棉花也能凭借了小片土地就过得衣食有靠,不用满世界放牲口还饥饱无常,当然,这其中少不了农学下放人员的功劳。
如今在陇右大部形成了一种奇怪的观念,不垦荒的就理所当然地被垦荒大族拉去充当劳力。当然这个拉字充满了各种不确定因素。而当地的行政官员好像也放任这种行为,他们不在乎会不会发生规模有限的民族矛盾,敢拉人的必定是大族,所以冲突很快不平息,大不了其中作个和事老。只要每年呈递给朝廷一份棉粮产量大幅增长的报表,从今年的收成看,陇右的十数万驻军已经不用从关内接送补给了,这才是地方官员追求的功绩。
秦钰对这些变化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于国于民大方向是好的,可身为武将总是拿这些事来讲笑话,从秦钰的口气里倒是对反叛的那帮人有好感。这边则一律用脑满肠肥来形容。就好像狼本该是咬人的,天经地义;忽然人家刷牙洗手不干了,起早贪黑地务了农,让猎手们措手不及,哭笑不得。
透过这话让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联想,秦钰如此支持郑弘出塞就是打算培养个狼头出来,往后能让自己有在塞外驰骋猎物的机会?赶紧晃晃脑袋,我这种玄幻小说看多了的人总是这么无聊,瞎琢磨。
“五年后的郑弘兄弟不知会不会还和今天走时一般的平和。”秦钰握着酒壶朝我这边斟满,“子豪兄是不是也和小弟一般的想法呢?”
笑了。这话我不提,秦钰倒坦然地说出来,看来在我跟前他倒无所顾忌。“这是目前最有效的办法,即便是郑弘不请命也有人会提出来。不管五年后什么样子,至少现在你还是郑家俩孩子的师父,虽然顶了阿史那这个外姓,可还是土生土长的关中人。”
“倒是俩好娃。”秦钰欣慰地点点头,“生下来就是吃过苦的,比旁人家的孩子懂道理。”说这里忽然朝我鸡贼一笑,很少见这种表情出现在秦钰脸上,看得我着实心惊。
所以说天下就没有老实人,就凭这一笑就能断定秦钰往后前途无量。我停下酒杯注视秦钰半晌,脱口问道:“家里最近战事如何?”
轮到秦钰发愣,又瞬间喷酒大笑,来不及擦拭,摆手道:“一败涂地,一败涂地!”
男人们在一起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开心事,秦钰这三榔头敲不出一句话的人也不会乏味。就好比和老婆干架被大破本是个丢人窝心的事,这兄弟之间拿出来一说就忽然又娱人娱己了。
“这就好,这就好。”笑着给两人又斟满酒,“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不管五年后怎么样,家里有战事就好。至于郑弘兄弟怎么想是他自己的事。可既然应了人家就想方设法地把学生调教好,忠君爱国嘛。”
对我来说忠君爱国不过是一句口号,什么时候喊都不过时,可在某些人心里就是人生最大的追求,比方说……我周围好像还没有这么高尚、纯粹的人。比方说岳武穆。
“岳武穆是谁?”
“我意思是刘仁轨,行了吧!”最烦兰陵寻根问底地让我解释这,解释那。一问起钱庄经营的事她就开始东拉西扯,什么崔家的钱庄不规范啊,什么甘蔗咳嗽得她揪心啊,外面一头热气地进来猛喝一肚子水,不咳嗽才怪。“这事不和你打马虎眼,朝廷既然还没允许银货流通,你钱庄暗自给客户兑换银子就是违例,今预先给你招呼声,别说后面处罚得不近人情。”
忠君爱国的事首先在钱庄就行不通,利润驱使下的产物除了祸国殃民外就再没别的功能。要不是老四举报,我还不知道钱庄有这么大胆量私下搞铜、银钱兑换,用老四的话说就是:姐夫,你也不管管!满世界闲散银钱都给钱庄换完了,咱家好几月都没正经存下银子!
太不像话!你财大势大满锅的肉捞完就算了。连汤都不给俺这种贫寒人家留?不把我这银监府大总管放眼里就是大逆不道!
“夫君坐好,听妾身给您叙述原委,别总是拉个脸杀东家罚西家,怪没意思的。”兰陵见岔不过去,开始感情贿赂,“您看啊,自打投钱采铜采银,这可都是内府上拨的钱呢。”
“说话凭良心!这是钱庄和人家户部、工部的三方协议,说白了就是你钱庄出钱从朝廷买政策,和内府有什么关系?别弄得谁都欠你内府人情一样,这事不姑息!”官员就得我这么铁面无私。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这年代没红薯给我卖,只好委屈点卖点银子啥的。
“可市面铜钱越来越多嘛,银钱铁定会当了钱币用,钱庄不过是预先做个准备,又没犯你银监府的王法!”兰陵被我斥责得脸上挂不住,开始耍赖。堂堂长公主黑心钱捞得没够了?这帐不敢算,若任她这么整下去,我看国库都能给她搬李家去,不知道她跟谁学得这么无耻?“你家老四一阵子前后跑了钱庄问价呢,别腆个脸装清官,什么地方说什么话,怪没意思的。”
“啥我家老四?陈老四!”
“少作,王家三夫人的手段在京里都叫响了,你当外面都给他陈家面子?一个姑娘家前后没人敢惹,笑话。还不是你这无赖王家后面撑着。”兰陵歪个脸斜我,没理的事都叫她行遍天下,“好了,我可不和老四挣,往后你一碗水端平,新人剩旧人是常情。唉,天下男人总是没良心的多。”
这才叫倒打一耙。我掐死她?我踢死她?天下执法人员各有各的难处啊,想大义灭亲一次都不容易,这要灭起来王家就没人了。“各退一步,行吧?”
“郎君说说。”兰陵眼睛一亮,盘腿坐我跟前,还振振有词地补充道:“其实郎君心里也明白,银钱既然禁了多年,这开禁前夕总有不法之人捣鬼,与其让那帮丧尽天良的得了便宜,不如让朝廷把这笔差价用在正途上。”
“你直接骂我丧尽天良就对了,也不用一说内府就和朝廷挂钩,两码事。你李家赚钱就应该的?”真想一榔头给她脑门敲下去,这么龌龊的事放她嘴里就天下苍生受惠一般。“工部有铜、银开采的比例,下月就筹划银子流通的事三省六部都要集中协调,说起来和东征、西征一样的大事,我建议内府和崔家的钱庄也参与进来,一同商讨。”
“好!”兰陵满意地看着我,“这才对。”
“没完,别高兴太早。在确定铜银新比例之前,任何机构和个人不得违法兑换,包括内府。”说这不情愿地降低姿态,中肯道:“从古至今,不同种类的货币兑换上都有误差。误差越大,对国家的危害就越明显,不论对商业还是对民生都会造成难以弥补的负面影响。为什么我一再强调统一开采业的原始记录。而货币发行要各部门出具有效数据综合统计。这不是儿戏,是给我朝奠基一个稳定的货币、金融基础,只有这样才能让百姓改变传统的易市习惯,懂得使用合法货币来保障自身的利益。”
我这番话不过是理论上的空谈。货币自古就是一个政权维持自己统治同时来剥削百姓的一个重要手段,所谓的保障也不过是在剥削完成后的一个狭义概念而已。但作为银监府的官员我得把这话说到头里。只有让这剥削和被剥削的关系概念化、合理化才能维持一个政权的稳定和繁荣。
兰陵不明白我就得给她讲明白,不能再把她按古人对待,既然引入了合理管理机制就得努力让统治阶级透彻地了解其中的道理,不会再做出开国时候为了保证通货流通而禁银的无奈决策。
“说来说去就是不让钱庄私下兑换了嘛!总是有大道理来压人。”
“不。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些必要的道理。”兰陵作为全球最具规模的金融机构首脑就必须领悟其中的关联。也只有她才能最短的时间里明白我的观点。在对新事物的学习上兰陵和我有一种超时空的默契。“教谁都不如教你,以前你逼我教,现在我得逼你学了。”
兰陵是个中转站。一些古人难以理解的东西只要让她接受,一扭脸的工夫大家都好像懂得其中价值了。算学是这样,度量衡是这样,农学新的管理机制和钱庄的健康营运也这样,就包括银监这个新机构的诞生都和兰陵息息相关。可换个人就没法这么自如,比如面对颖的时候我的知识和价值观一律作废,面对刘仁轨则会被扣上歪理学说的帽子游街。
令我惊异的是,除了兰陵外还有一个人具备这种接受能力。银监府里和我一字并肩王李义府同志。在整理以前琐碎的金融理念时候我会把一些想法写在纸上作为资料,日积月累也有一尺多高了,也不避人,心安理得地装订起来扔在案子上,这就给李义府同事提供了翻阅的机会。
起初他是当故事看,估计不止一次地嘲笑我的独门字体,当然还包括不少简化过的别字。但逐渐发现他会对记录里的一些难以理解的章程发问。都是环环相扣的制度,解释起来必定会牵其他制度,有时候问一个我就得解释一个时辰甚至更久。
时间久了就发现李义府的案子上出现一打记录,他也不避我,就扔桌上随我翻阅。老李文采好,能看出他把我这的东西在逐一的唐朝模式化,记录越来越多,牵连越来越广,甚至我理解上的断层都能让他用唐代的思维方式有序地连接起来,不确定的时候就用特殊的疑问句标示起来。层次处理得很谨慎。
感动,不针对老李为人的话,光这册子上花的工夫就能感觉他在学问上的严谨。不通,不懂绝不妄下定论,能下笔记载的都是他认为合理可行之外。尤其是每段下都有蝇头小字做一次全面的学习笔记和诠释,什么时日什么时辰和我什么地点讨教的过程都记载下来,其间夹杂一些他的看法平列在笔记右侧。
不是一般人。不是入了这鱼龙混杂的官场里,李义府绝对是个受世人敬仰的学者,不会被冠以“人猫”的恶名。即便被这染缸渲得乌七八糟,对待学问时仍然能那么严肃而执着,不容易!
“李大人,在下打算将这份册子传抄一份,不知您意下如何?”我那份零散琐碎见不得人,而经李义府手笔后就成了标准的教材,正好拿去让兰陵看,也免去我不少辛苦。
李义府有点犹豫,“不过是在下记录同王大人讨教心得,拿出去不免贻笑大方。且不明之处甚多,王大人若拿去示人则需将疑问一一释明才是。”
李义府的话有过谦嫌疑,不过倒给我个启发,要是我和他两人把这些东西条理整顿出来就太好了,他的学问和理解能力加上我的见识……当然,俩人都清楚对方不是什么好东西。
兰陵有点吃醋,吃李义府的醋。我的学问都是经她手发扬光大,这次我移情别恋,她心有不甘。
“先看看再说。”李义府的笔记扔她面前,“你是能比人家强?”
不服气地翻开,一目十行朝下看,逐渐翻页的频率降低下来,越看越慢,下意识拉过靠枕找了个舒适的姿势打算通读,我这边倒给等饿了。
“我走了你再看。”书一把抢过来,“问你话呢。怎么大道理给你说一堆了,你边学边干坏事?截至今日钱庄还在兑换银钱,有没有点觉悟?”
“哦,”兰陵懒懒地挑兰花指朝我一点,“又是你家三夫人告状?看来你家也没停嘛,咱们夫妻同心,是吧?”
“……”世间最可怕的不是无知,而是弄通弄懂之余坏事干起来无坚不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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