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入军营

  屈进明带着十个新兵,走进了给他们安排好的宿舍。宿舍在一楼,很大,约有四十多平方米,沿墙放了六张床,五张双层床,靠门放着一张单人床,那当然是新兵班长屈进明医生的卧榻。屋子中间放着一个长桌子。

  诸国平占领了对着门的那只床的上铺,李洪才占领了下铺,姬季远在他们旁边的那张床的下铺安顿了下来。他上面是小孩,他们床的里壁有一扇锁着的门,门的那面应当是同样的一间房。

  新兵们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到门口站起了一列横队,向左转,起步走,便由屈班长带领走进了士兵食堂。

  黄澄澄的玉米面大饼子,放着满满一箩筐,旁边是一个铝制的桶,桶里盛着清汤光水的淡黄色的小米粥。

  诸国平、李洪才、姬季远、阿毛占了一张桌子,他们都各自去拿了一个大饼子,盛了一碗小米粥。姬季远发现,他那一碗小米粥里,竟然没有一粒小米。大饼子黄澄澄的很好看,每个上面还有几个手指印,他用手抓起来咬了一大口,觉得很毛糙,嚼了嚼就往下咽,但是粗糙得很,在嗓子口上卡住了。他喝了一口小米粥,试图把它冲下去,但失败了。因为那大饼子,是用粉碎机粉碎后,没有过筛,坚硬的玉米粒皮全在里面。姬季远只觉得像要咽下一团钢丝一样,他看了看另外三个人,见他们都鼓着嘴。脸上的表情反映,他们的感觉,同他是一样的。

  姬季远偷偷地把嘴里的那口大饼子,吐在了盘子里,喝光了碗里的小米粥,走到中央的小米粥桶边,拿起勺子,伸到桶的底部,捞起了一勺小米。当勺子捞起一半的时候,他能清楚地看到勺子里有小半勺小米,但捞起后发现勺子里的小米,只剩下一丁点了。他无奈地倒进碗里,拿到桌子上去喝。再看那三个货,也都像他一样,喝了两碗清汤,诸国平食量大,喝了三碗。

  他们站起来准备离开,屈进明走过来说:“你们不吃不饿吗?”

  阿毛摇了摇头:“吃不下去!”

  这时炊事班长走过来了,炊事班长姓王,身高有一米八十,大连人,不带军籍,“小伙子,这大饼子是这里的主要粮食,每天都要吃的,你不吃,能撑得下去吗?”

  诸国平大怒,手指着李洪才:“侬娘个癞痢,都是侬这只瘪三,硬是吵着把面包送给人家,现在侬去吃?”

  “吾怎么晓得吃这种东西!”李洪才委屈地说。

  “侬不晓得的事情多来,侬都能瞎搞?”

  “吾送吾的,关侬屁事,啥人叫侬也去送的。”李洪才也大怒,反击着。

  “你娘个癞痢,吾叫侬再出馊主意。”诸国平上去揪李洪才。

  “好了!好了!”姬季远拦住了他,“那么多人,好看啊?”

  王班长摆了摆手,问道:“你们出了山海关,有没有听到火车的叫声不一样了?”

  “没有啊!”阿毛诧异地回答。

  “怎么没有?”王班长笑着说:“火车在上海开的时候是这样叫的!”他模仿者火车的叫声“大米!白面!大米!白面!好吃------!”但是到了辽宁就是这样叫的:“高粱!大豆!高粱!大豆!玉米------!”

  他哈!哈!大笑,“所以你们就吃玉米了。”

  “那火车开进山东,怎么叫的呢?”阿毛好奇地问。

  “那我学给你听啊!”王班长憋了一口气:“地瓜!地瓜!地瓜!地瓜!地瓜干------!”

  “不对,不对!我们在山东,吃的是肉包子,还有烧鸡。”

  大家大笑着看着阿毛,“你住在那里就不是这样了!”

  姬季远拉着阿毛,“走吧!”

  当天夜里,宿舍里咕!咕!咕!的叫声此起彼落,整整响了一夜。只有门口那张床静悄悄地,一点声响也没有。

  四六九医院来了上海兵,像一阵春风那样,吹遍了每个角落。因为上海人对于东北人来说,又神秘又好奇。且不说解放前的灯红酒绿,就在解放后,上海这块巴掌大的地方,每年的国民经济总产值,达到了全国的六分之一。国家财政开支中,有六分之一,是上海贡献的。上海从解放后,到一九六五年。这十六年中,每年高考成绩,在全国都是第一名,并且遥遥领先。在那个没有进口货的年代,上海生产的任何东西,都是全中国最好的。对于被国人称为,傻、大、黑、粗的东北货来说,就没有什么可比性了。据说,周恩来总理当时有个评价:“东北的自来水笔不下水,东北手表上了弦不走,东北的雪花膏是臭的。”因此,大连人每每以拥有一样,上海货而感到自豪。

  这一大帮上海兵,看上去就秀气(当然不包括诸国平),就是从大城市里出来的,见过大世面的。因此上海兵不论走到哪里,总发现有不少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他们业余时间到处玩,总被别人问长问短,他们则自豪地一一作答。因此,他们的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便油然而生了。

  第二天早上六点正,闹钟便响了。十五分钟,整装漱洗完毕,便到球场上队列训练。七点半吃早饭,大家失望地往食堂走去,一看,桌上箩筐里摆着的是红澄澄、菱形的一块一块糕。大家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块,到桌子旁坐下,咬一小口,咽了一下,下去了。原来,高粱米粒的外皮比较软,尽管也是连皮一起粉碎,尽管也不过筛,但尚可下咽。何况里面还有点糖,甜丝丝的。第一块很快就被消灭了,饿了一夜的这些新兵像狼一样地不断扑向餐桌,引得周围的就餐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当然,这对上海人的形象,也大打了折扣。

  “你吃了几块?”

  “五块,你呢?”

  “六块。”牛鼻头抚摸着隆起的肚子,“嗝!”地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

  大家勾肩搭背地嬉笑着,向宿舍走去。

  上午是入伍教育,部队的纪律,整整讲了一上午。

  中午是大米饭,东北大米,每个上海兵眼睛都发亮了。每个人拿着碗,结结实实地装了冒尖的一碗,大口大口地吃着,连赞美的话也顾不上说了。

  但是当大家吃完这碗饭,打算再来一碗时,发现饭桌上摆着的,再也不是晶莹剔透的,东北大米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盆,淡红色的高粱米饭。这高粱米饭热的时候还勉强可吃,但冷了以后就像吃沙粒一样。

  下午是政治学习,毛主席最新指示,老三篇(即“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两报一刊社论(即“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大家都学得很认真,因为政治学习很重要,毛主席他老人家说“政治是生命!”读完后,每个人都对照自己作了发言,屈班长对这次学习非常满意!

  走进食堂吃晚饭,看着满筐的大饼子,大家都没有任何胃口,在凳子上坐着,谁也不想上前,只有李洪才一人在小米粥桶前鼓捣着。

  一会儿,李洪才捧着,一大碗小米粥走了来了,只见他碗里全是小米。

  “怎么?今天的小米粥稠啦?”

  “没有,老样子!”

  “那你怎么……”

  李洪才翻了翻白眼,“要不要我教你们八字真诀?”

  “你说!你说!”

  “贴边沉底,轻捞慢起。”李洪才指着他们说。

  在大家一片茫然的目光中,李洪才拿起喝完了粥的空碗,又去施展他的八字真决了。

  “啊?”大家一下子全明白了,全都拿着碗,围着那个小米粥桶,干着“贴边沉底,轻捞慢起”的活计。

  “你们还让不让人吃饭啦?”

  上海兵们突然清醒,回身一看,周围围着十几个老兵,都手里拿着空碗,看来是等了有一会儿了。

  上海兵们只得让在了旁边,让那些老兵盛完了。他们再上去,“贴边沉底、轻捞慢起”。以后这便成了上海兵的习惯,他们都拒绝吃苞米面大饼子,每当吃苞米面大饼子时,他们就“贴边沉底,轻捞慢起。”

  屈班长是六一年兵,他们这批沈阳兵一共是五个,因此他有四个哥们。谁知他们五个哥们,就像十八罗汉一样,个个截然不同。第三天晚饭后,那四个哥们相约一起,来到了屈班长带领的新兵班。

  老大马士英长着一张长长的脸,既不英俊,又不猥琐,但很高傲,一付居高临下的神态。他是一内科的医生。

  老二叫赵连营,长着一张圆脸,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做人做事从不认真,但是很哥们,很讲义气。他是二外科的医生。

  老四叫杨遇春,这人的长相就是那种,扔到人堆里找也找不到的,那个样子,但他两个大门牙又宽又长,一直伸到了下嘴唇的上部。尽管他不时地抿着嘴,但仅仅是欲盖弥彰而已。他是五官科的医生。

  老五叫刘长喜,这人不错,脸上总是乐呵呵的,待人很和气。因此他是唯一一个,没被上海兵们起外号的,班长的哥们。他是口腔科的医生。屈班长也是二外科的医生。

  “当了兵就应当知道,当新兵的诀窍,得多学学我们,这些老兵的!”马士英得意地指导着。

  “那是什么诀窍呢?”羊希和问道。

  “这个你们得一点一点地学,你们多学学他。”马士英指着赵连营。

  “对,你们想知道什么,尽管找我,我就住在前面那排房子,二楼的最后一套公寓里。”赵连营拍着胸脯。

  “怎么样?你们看我们这些,老大哥们不赖吧!”杨遇春翘了翘大拇指。

  李洪才看着他,心想:“得给他起个‘二鬼把门’的外号。”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马士英指着赵连营。

  “你看老赵家,孤胆赵子龙,赵匡胤一根杆棒打下了八十二座军州。老杨家,那不用我说了,北宋杨家将。喜子更不用说了,汉朝的开国皇帝。”

  “那屈班长呢?”李洪才问。

  “你过没过过端午节,那是为谁过的?”马士英问道。

  “你们东北应当不过端午节的吧?那是南方过的。”姬季远提出了疑问。

  马士英懵了一懵。

  “那你们老马家呢?”诸国平问道。

  “我乃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后!”马士英得意地说。

  “青海三马,马步芳、马步英、马步青,也是你们老马家的吧?杀了好几万红军。”诸国平开始损他了。

  “那你姓什么?”

  “我那个姓,就是挥泪斩了你祖宗的那个姓。”诸国平得意地扬起了下巴。

  “他姓诸,诸葛亮的诸。”羊希和解释着。

  马士英有些恼怒了,他忍了忍,指着李洪才:“你姓什么?”

  “唐朝的皇帝姓什么,我就姓什么。”李洪才逗笑着说。

  “反正我们老马家,就是名人!”马士英恼羞成怒地说。

  “您是叫马士英吧?”姬季远走了上来,他打算烧最后一把火,因为上海兵们对马士英很反感。

  “是啊!”

  “您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这名字不好吗?”

  “不好,谁给您起的?”姬季远皱了皱眉头。

  “这重要吗?”

  “重要!因为给您起名的那位,肯定没有读过南明史。”

  “什么意思?”

  “因为南明弘光朝的首辅,是个大奸臣,就叫马士英。同您的名字一笔也不差。”

  这下子马士英闷掉了,脸涨得通红,手指着姬季远:“你胡说!”

  “自己去看嘛!”

  马士英调头就走了。

  “你们干什么?把他弄成这个样子?”赵连营不满地说。

  “他自己要比家谱,比不过就发怒,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诸国平两手一摊。

  事情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说,三个哥们打了个招呼也走了。

  以后,赵连营、刘长喜、杨遇春,经常去上海兵宿舍坐坐、聊聊。上海兵们也常去,他们前排二楼的,公寓里坐坐、聊聊,彼此都很投缘。但马士英,却从此再也没有,搭理上海兵。半年后,听说他犯了纪律,把一个护士搞怀孕了,被医院处理回了沈阳。部队里是严禁士兵谈恋爱的,军官不禁止。但马士英是未婚先孕,同样是部队里严禁的。因此两个人同时被处理了。塔美哥的哥们就只剩下三个了。

  每天晚饭后,这是自由活动时间。上海兵们都三三两两地到处玩,最多去的地方是接诊室。因为接诊室的金护士长,是六二年兵,是上海郊区入伍的。上海兵们老是去看病,顺便聊聊天。

  晚饭后,也经常有老兵,来上海兵宿舍玩,女兵当然是不会来的,来的比较多的是药房的李药师,有外科的李医生。

  李药师一来就缠着要学上海话。

  “我来教您吧!”上海兵们围着李药师。

  “那你先教我,‘到我家玩玩。’”

  “阿拉屋里白相相。”阿毛一本正经地教着。

  “阿拉屋里不像样!”李药师生硬地学着,听得上海兵捧腹大笑,富方正连眼泪也笑出来了。

  “是白相相。”

  “是啊,阿拉屋里不像样吗?”

  上海兵们又一次笑得眼泪、鼻涕都流下来了。

  李医生是个上海通,他曾在上海进修过两年,他的智商又很高,因此,一般的上海话他都能听懂。而且还能说不少,尽管有一点拗口,但已经很不错了。

  “阿拉会被安排啥个工作呢?”

  “应该是做护士伐!”

  “格阿拉又不懂。”阿毛着急地问。

  “会安排侬读书额!”

  大家也搞不清楚,在上海医院里看病,护士都是女的,但我们是男的呀,怎么就当护士了呢?

  “吾也不晓得,吾是猜的。”这工作,还真是一个谜团。

  医院里有一帮大连民工,像电工、水暖工、锅炉工等等。反正一应杂活都是他们负责的。为首的那个姓邹,上海兵们从来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全院都管他叫“大老邹”。四十来岁的年龄,一米八八的身高。满脸彪悍,真真的一个东北大汉的形象。

  医院每个月有一个晚上,在大礼堂点名,全院二、三百号人,除了值班的,都必须到会。由孙副院长说事。孙副院长没什么文化,他老是忘记自己说到第几条。他往往一开始说“我今天要讲三件事”,结果讲了五件事以后,他又说最后还有,两件事要说。两件事说完了,他说还有三件事是……,因此,下面基本上都在开,各自的小会。

  这一次正巧,姬季远就坐在大老邹的,后排同一座。

  大老邹转过身子,“你们上海兵都是怂蛋。”他笑着说。

  姬季远没吭声,心想,我又没惹你?

  “上海人就是怂。”大老邹又逼近了一步。

  “怂什么?”姬季远抵抗了。

  “来!”大老邹伸出右手,张开五指,“比比手腕怎么样?”

  “比就比!”姬季远也伸出了右手,但他发现大老邹的,每根手指头,比他足足长了有两公分,张开像蒲扇一样。两手相握后,大家都笑了。因为前一排的民工们都转过了身,看着两只级别太远的手握在了一起。

  “好了吗?”

  “好了!”

  “乒!”姬季远的手,被砸在了椅桌上。只过了一秒钟,不!正确地讲,是零点三秒钟。

  姬季远抽回疼得发颤的手:“四肢发达有什么用?”

  “他妈的!小子哎,老子说你们上海兵怂,就是怂!”

  他手下那帮民工们,跟着一起哈哈大笑。

  “干什么?这是会场,那个角,安静。”孙副院长指着这伙人的方向,民工们赶紧转过身去,一本正经地注视着台上。

  第二天,阿毛正想去接诊室玩,半路遇到了大老邹。

  大老邹一把抱住他,“小子哎,这回跑不了了吧?你得教我一句上海话。”

  “什么话?”阿毛昂着头,他明白了,大老邹挑衅姬季远,并不是敌意,而是好奇。

  “一句尊重人的话,比如‘老大爷’!”

  “戆徒!”(即傻瓜)

  “扛驮?”

  “对!戆徒就是老大爷!”

  大老邹放了阿毛,一面嘴里叨叨地念着:“扛驮!扛驮!”

  第二天,上海兵们排着队去吃饭,路过球场时,对面遇到了大老邹。

  “戆徒!”阿毛大声地喊着。

  “哎,你好!你好!”大老邹殷勤地回应着。

  大家一脸茫然地看着阿毛,阿毛得意地刹了刹眼皮。大家立刻知道,他耍了大老邹,都大笑了起来。

  又过了几天,阿毛又被大老邹抓住了。

  “你他妈的小子耍我!”

  “我怎么耍你啦?”阿毛理直气壮地问。

  “那为什么你喊我‘扛驮’,他们都在笑?”

  “他们笑是因为喜欢你,这点也不知道。”阿毛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走了。

  他们喜欢我,对着我笑?不对,我又被这小子耍了!

  “站住!”他追了上去。但阿毛貌似镇静地走着,几步一转弯,便大步逃去,大老邹没有抓到他。

  “来了五个女兵,湖南人,土得来吓死人!”阿毛跑进宿舍报告着。大家在宿舍里聊天,姬季远在弹着屈班长的秦琴。

  “啊呀!你们自己去看,在食堂里吃饭。话也讲不清楚,碗不叫碗,叫王八。”

  第二天吃饭,上海兵们占着两张桌子,打量着另一面的五个新女兵。

  “是很土的,比上海的乡下人还要土。”李洪才推了推富方正“去搞一下!”

  小孩拿了一个大碗,走到女兵们的桌前。

  “你们好!我也是新兵,比你们早来了几天,我们认识认识!”

  “你们是什么地方来的?”一个小女兵用,根本无法分辨的,普通话问道。

  富方正听了三遍才听清,“噢!我们是上海兵,我叫富方正。”

  “哦!上海兵。”女兵们用湖南话交流着,富方正一点也没听懂。只有那个年纪较大的,没有参与她们的交流。她没有另外四个女兵,身上的土气。高挑的身材,高高的颧骨,消瘦的脸膛,一双眼睛很凌厉。她看着富方正,用比较标准的普通话问道:“你们来了几天啦?”

  “一个多星期!”富方正回答,他探询着说:“你们湖南话真不好懂!”他抬了抬手中的大碗,“比如这个,你们湖南话叫什么?”

  “大王八!”那个年纪较大的脱口而出。湖南话发音,碗的音就读王,再加上语气词,吧!便成了“大王八。”

  李洪才得意地说:“这个人就叫大王八了。”大家哄堂大笑。

  富方正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回到了自己的桌子上。

  “你们等我回来,再笑不可以吗?”小孩不高兴地说。

  “那怕什么?看我的。”阿毛拿起一个小碗,走了过去。

  “你们湖南话,叫这个怎么叫?”他冲着一个小女兵。

  “小王八!”那小女兵脱口而出。

  上海兵的桌子上,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诸国平笑得摔下了凳子,“这个人就叫小王八了。”

  阿毛得意洋洋地还想问什么。

  “你放尊重些!”大王八指着阿毛。阿毛一脸悻悻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那个高一点的,两只脸大得垂了下来,真像个胖头鱼(即鲢鱼)!”

  “那就叫伊胖头鱼好嘞!”

  “侬看最右面那个,小得要看不见了,唔以为小孩算小了,哪晓得这个女兵还要小,一米五不晓得有没有!”牛鼻头指着那个最小的女兵。

  “那么就用东北话叫‘小不点’好嘞!”李洪才总结性地决定了。

  最后一个,怎么也起不出外号,那三张脸几乎分辨不清,大家只好起身走了。

  后来才知道,那个大王八叫吕松露,那个胖头鱼叫姚丽萍,而那个小王八叫盛清云,那个小不点叫李学梅,而那个没被起外号的叫盛春虹。

  因为这一次闹得很尴尬,因此以后,上海兵们便很少同她们打交道。

  一天,晚上八点多,诸国平、李洪才、姬季远三个人在宿舍。李洪才看着那闹钟,怎么也不顺眼。

  “每天六点钟,还没有睡醒,伊就叫勒,烦伐?”

  “侬叫伊勿要叫吗?”诸国平回答。

  李洪才拿着那闹钟研究着,他发现游丝上,有一个拧的把手,他拧了几下,闹钟真的不走了,他高兴地把它放回桌上。

  “侬拿时间调到六点一刻。”姬季远从书上抬起头来说。

  “做啥?”

  “闹钟上头几点钟啦?”

  “八点二十分。”

  “这时间有几个人啦?”

  “噢!”李洪才明白了,他把闹钟的指针调到了六点一刻。

  第二天早上,闹钟没有响,等大家醒来时,已经该吃早饭了。李洪才看了看窗外,那帮女兵们还在队列训练,故作镇静地起来整理床铺。

  “怎么回事?”屈班长问。

  “闹钟给人弄坏了。”董士产拿着闹钟研究着。

  “看什么时间搞的?”羊希和一面问,一面去看时间,六点十五分,那个时间宿舍里有很多人,自己也在。

  上午学习时,屈班长严厉地指出,“这是严重的捣乱行为,闹钟给拧紧了。谁干的,希望他自己说。”

  他连问了三遍,也没有一个人承认,他也拿不出办法,便把闹钟交到医务处去了,很快医务处的指示就下来了:从明天起,上午学习时间,追加两小时队列训练。

  “这个土产,存心同阿拉作对,要教训教训伊。”

  “就是讲,伊不讲有人弄坏脱,不就是自己坏的了吗?”诸国平附和道。

  这天晚饭后,诸国平去接诊室,偷了支针头,十一号的。两个人嘀嘀咕咕地,在董士产的脸盆上搞着。

  “怎么搞的,没有用呀?”

  “十一号针头太细了,侬去偷一根十八号针头就好了。”姬季远躺在床上,头也不抬地说。

  “伊哪能晓得额,侬没有同伊讲伐?”

  “没有!”李洪才说:“这只瘪三,精怪得要死。”

  他们又去偷了一根十八号针头,果然大,有粉丝那么粗。他们在董士产的牙膏上扎了一百多个洞。

  第二天早上,大家端着脸盆洗漱。突然听见一声大叫“啊!”

  大家挤过去看,只见董士产一挤牙膏,突然冒出了一百多根牙膏,密密麻麻。像个发怒的刺猬。董士产直接拿着牙膏,去了医务处。

  晚上,医务处召开会议,杨处长对着大家说:“同志间要友爱,更不是互相伤害。”她从身后的盘子里,拿出了那支,冒着一百多个头的牙膏,“把同志的牙膏,弄……”她憋了憋,实在憋不住了,“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接着大家都笑了起来,会议在笑声中结束了。

  “这帮上海兵真能折腾。”

  “是啊,把牙膏搞成这样,笑也笑死人了。”

  大家议论着,走出了会议室。

  董士产知道是谁干的,但他不敢说。

  诸国平拍拍他的肩膀:“下次,牙膏要看看牢啊?”

  一天晚上,富方正欢欢喜喜地走回宿舍,嘴里在不停地翻腾着。

  “你吃什么?”牛鼻头问。

  “糖!”小孩得意地回答。

  大家都站起来了,“有糖吃?”

  “薄荷含片,就是糖,但不能多吃,多吃胃受不了。”

  “你怎么弄到的?”

  “我嗓子痛,开的。”

  大家一窝蜂往接诊室走去,回来后每个人嘴里都在翻腾着。

  因为部队里规定不能吃糖,吃糖是有资产阶级思想。但现在是吃药,跟资产阶级思想没关系。

  有一天,姬季远嘴里翻腾了一个多小时,还未停。小孩关心地过去说:“不能吃太多,一会儿胃难受。”

  “不会的,因为我的糖里没有薄荷。”

  “那是什么?”

  “杜灭芬含片。”

  大家又一窝蜂地去接诊室。都要开杜灭芬含片。

  金护士长看着这帮幼稚的上海兵,笑得直摇头,“真是一帮孩子啊!”

  其实他们就是孩子,根本还没有长大,他们中最小的,刚刚才十六岁啊!

  到部队的第二个星期天,按部队规定,星期天是吃两顿饭,上午九点半,下午四点。

  走进食堂一看,大米饭,每周一顿,大家老规矩,使劲地往碗里盛压着。但李洪才却很反常,他只盛了大半碗饭就拿过去吃了。大家刚装完饭,他又拿着空碗来了,这次他老实不客气,装了冒尖的一碗。

  大家吃完了这碗饭,看着盆里的高粱米饭,谁也不想再去吃一点。但李洪才还在慢慢地吃着,他碗里还有半碗饭。

  “格只赤佬,太精怪了。”原来李洪才先盛大半碗饭,吃完了还有机会,再盛第二次。但你第一次盛太满了,就没有盛第二次的机会了。看着李洪才怪笑着,大家终于明白了。从此以后,每次吃大米饭,上海兵们都是先盛半碗,争取第二次盛的机会,最终,一些来晚的人,便只能吃高粱米饭了。

  第二天上午学习,屈班长说:“今天要宣布两件事,第一件,你们的入伍训练正式结束,今天给你们发领章、帽徽。”他拿出红色的金属的五角星帽徽,红色的、布质的平行四边形领章。分发给大家,领章反面是白色的,上面印着一个小表格,姓名、血型。这是为了打仗时受伤,便于尽快抢救。

  “你们都去接诊室化验一下血型,写在领章上。”然后他开始教怎样别帽徽和缝领章。

  领章用针线,一针针地缝在衣领上,洗衣服时还得拆下来。没几天后,小孩发明了,用橡皮胶布做成双面胶,一贴就成了,洗衣服一撕就下来了。

  一阵忙乱后,屈班长又宣布第二件事,“下午大家准备准备,明天去营城子生产地,参加为期两周的劳动。”

  “营城子生产地?”又是一个新概念,去干吗?嗨!走了不就知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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