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探亲

  转眼,姬季远已经当了四年多兵了,已经是第二次超期服役了。但入党和提干还是渺无音讯,父亲那边也没有音讯。姬季远决不相信父亲是特务。父亲解放前开了一辈子的车,解放后,一九五零年入的党,一九五一年开始担任领导工作。节假日在家待过几天啊?那可都是无偿的啊?正在思念父亲的时候,父亲的信来了。说:“我得了胆结石的病,现在住在‘苏州人民医院’,要开刀。医院要直系亲属签字,”因此父亲希望他,仅快赶过去。”

  其实,姬季远超期服役的第一年,就应当安排探亲了。但姬季远也没有提出要求,上面也就没有安排了。不爱闹的孩子少吃奶嘛!姬季远把信交给了李春暖,李春暖立刻把信交给崔主任,崔主任立刻把信交到了政治处,政治处第二天就批了下来,探亲假一个月。

  姬季远平时也不多说话,但别人都认为他好说话。全院的干部们,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姬季远要回上海探亲。于是,纸条便一张一张地送了过来,在那个谁都以拥有一些,上海货为荣的年代,这个机会,谁也不肯放弃。

  一天不到,姬季远已经收到了几十张纸条了,有的还给了钱,姬季远把钱的数目,写在了各自的纸条上。

  捎的最多的东西,是挂面。上海人叫卷子面,就是一根一根直直的,很干很硬的,用纸袋套成一卷卷的。因为当时在大连,都是吃粗粮的,因此家里有人来做客,下一碗精白面粉做的挂面,可是一件很体面的事。姬季远加了一加,一共是二百三十八斤。

  有人要捎小孩的衣服、帽子、皮鞋,床单、被面、桌布,因为当时上海的纺织品,远优于其它城市。有人要捎半导体收音机,因为上海出的音质好。有人要捎钢笔,是因为上海的钢笔下水畅。有人要捎筷子、扇子,是因为上海的做工细。

  姬季远打开了崔主任的纸条,他眼睛都瞪大了,因为上面写着,“一只炒菜的铁锅。”

  “崔主任,您要捎铁锅干吗?大连不有得是吗?”姬季远不解地问。

  “你不知道,上海出的薄。”崔主任回答。

  “......”姬季远无语了。

  姬季远登上了,先北上,后西向,再南下的列车,这不是沿着来时的路,再往回走吗?想起来时十个人,一路唱着:“再见吧!亲爱的妈妈,请您吻别您的儿子吧!再见吧!妈妈!您别难过,莫悲伤,您祝我们一路平安吧!”的苏联的共青团员之歌的情景,看着眼前十个人,已经四分五散了,心中感到无比的凄凉。

  姬季远找到了,苏州人民医院外科病房,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一下子老了很多的,极其消瘦的父亲。忍不住眼泪唰唰地往下淌着。

  “阿爸!哪能!一定要开刀啊?”姬季远焦急地问。

  “也不一定,医生说不开也可以,不开怕以后再疼,会更厉害的。”父亲回答着。但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姬季远,“儿子长高了,长大了,成人了。”父亲心中油然而生了,一股无以名状的喜悦。

  “侬做过胆道造影伐?”姬季远问。

  “做过。”父亲回答。

  “石头有多少大小?”姬季远又问。

  “讲有一公分多一点伐。”父亲又回答。

  “是泥沙状额,还是岩石状额?”姬季远又问。

  “格吾也勿晓得。”父亲无奈地回答。

  姬季远去找了,父亲的病房医生,病房医生对姬季远,问出的那些,那么专业的问题,感到很是惊讶。

  “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医生问。

  “我在手术室当护士的。”姬季远回答。

  “男护士?”医生奇怪了。

  “是!男护士在部队医院,是很多的。”姬季远回答。

  “你父亲估计是泥沙状的,边缘比较圆滑,不开刀也可以。听说有一种排石汤,可以把它打下来的。”医生介绍着。

  “排石汤,中药的,我们医院就有。”姬季远高兴地说。

  “那就不开刀了吧!吃不好再说吧!你父亲也想你了,他都六十多了,就你那么一个儿子,几年没见了吧?”

  “四年多了。”姬季远回答。

  “去办了出院手续,带着他回家去吧!我给他开两个月的病假吧?”

  “好的!谢谢医生!”姬季远高兴地谢着。

  姬季远的父亲,身高才一米六零,站在姬季远身边,才到姬季远的肩膀上。一路上,父亲不时地仰着头,看着他笑着。看着父亲那消瘦的脸庞,姬季远真的不想当兵了。这兵也当得真窝囊。

  回到家里后,父子俩打扫了,久已不住人的房子。父亲原来在上海工作,担任“江苏省汽车运输公司”的客运站和货运站的书记和站长。但文革前,任命了他基建科长。上海没有这个编制,任命为苏州的。文革中,硬给弄到了苏州去。如果不去苏州,他在上海的人缘那么好,有谁会搞他啊?现在苏州公司里的人,说他解放前那二年,在上海一个美国救济总署开车。救济总署的隔壁,是一个特务机关。因此就说他:“你在特务机关的隔壁,你不是特务?你是什么?”真是岂有此理!

  姬季远找到了李洪才的工厂,这小子竟然有点发福了,天天坐在办公室里,喝喝茶,看看报。工人有什么纠纷,去处理一下,民兵营长也只是挂个名而已。

  他见到姬季远,从自己的座位上跳了起来,拉了姬季远就走。他们乘车到了,陕西路上的一家法式西餐馆,叫“红房子”。点了炸猪排、土豆色拉、罗宋汤,还有面包。

  “哪能?带侬开开眼界。”李洪才得意地显摆着。

  “格喝啥格老酒呐?”姬季远问。

  李洪才招了招手,来了个服务员,他交待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服务员拿来了一瓶酒,两个杯子,一玻璃罐冰块。酒是黄色的,标签上印满了外国字。

  李洪才给每个杯子倒了有一两酒,各加了一块冰,把其中一个推了过来。

  “格是啥个酒啊?大概很贵的吧?”姬季远看着他表演着,不明白所以然。

  “格侬勿晓得伐,格外国酒,要格样子喝格。”他端起了酒杯,抿了一口。

  姬季远看这杯子,细细的一根腿,长在扁圆的一个座子上,他端起来抿了一口,很淡,就一口把它喝干了。

  “哎!土伐?一点腔调也没有,要格样子喝格。”李洪才又示范着。

  “格不是要难过煞脱嘞。”姬季远见他装模作样的样子,心痒痒地说。

  桌上放着刀、叉、匙子,这时,汤上来了。

  “格是啥个汤?”姬季远问。

  “罗宋汤。”李洪才回答。

  “格勿就是牛肉、洋山芋、番茄汤吗?哪能到这里,名字也变脱了呐?”

  “好了!好了!侬格个老土,西菜馆叫外国名字格。快点回来伐,侬到了上海,啥地方还要去大连啦?”李洪才嘲笑着说。

  那瓶酒叫威士忌,姬季远也喝不惯,但两个人喝着喝着,也喝完了。七百毫升的一瓶,一人七两。

  姬季远又找到了富方正的家,家里人说他跑车去了,他现在在上海到CD的快车上,出去一次要近五天,回来休息五天。他在火车上当列车员,这次回来要三天后。

  姬季远又去找了诸国平,诸国平在上海医疗器械八厂,开三卡。所谓的三卡,就是三个轮子的卡车。但以后由于事故率较高,便渐渐地被自然淘汰了。姬季远是在他家里找到他的。

  诸国平去买了两瓶酒,家里炒了两个菜,两个人喝着。

  “侬过得哪能?”姬季远问。

  “还可以。”诸国平回答,“每天出车,中午到处寻饭店吃饭,蛮自由自在格,比医院里关勒里厢,开心多了。”

  “格侬驾驶执照哪能搞到格呐?”姬季远问道。

  “老早班级里格“芋艿头”,侬还记得伐。伊帮唔介绍格师傅。”诸国平回答。

  “侬看伐,吾叫侬回来,勿错伐?”姬季远満意地问。

  “勿错!勿错!吾幸亏拔侬收场,否则吾收场也收勿了。”诸国平无限感叹地说。

  “是啊!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勿能太过分,得饶人时且饶人啊!”姬季远也感到无限感叹。

  姬季远一人喝了一瓶酒,诸国平喝了四两。他也就只有那么高的酒量了,又不经常喝。俩个人的家离得也不远。姬季远同诸国平的母亲,打了个招呼。一路晃晃悠悠地走了回去。

  姬季远手上的几十张条子,可真是犯愁了。第一大难点,二百三十八斤挂面。当时上海买粮都用购粮证。去粮店问了一下,一张购粮证只限买五斤挂面,那要多少购粮证啊?他只得硬陪着笑脸,一家一家去借,好在上海人,谁也不喜欢吃挂面,姬季远去借,顺水人情都是能做的。姬季远连什么人家都借到了,凡是有一点熟悉的邻居。总算借了二十九本,加上自己家的那一本,总共三十本,他买了一百五十斤挂面。

  小孩的衣服、帽子、鞋子,他怎么买呀?那么多样式,那么多花式,那么多颜色,他跑了几次商厦,实在不知道买什么是好。

  富方正回来了,他主动来找了姬季远。两人找了一家小饭馆,叫了酒菜,畅怀地吃喝着。

  “吾发财嘞!”富方正高兴地说。

  “哪能发格财呐?”姬季远问。

  “勿是哪能发格财,而是吾一直勒发财。”富方正得意地扬起了下巴。

  “一直勒发财?”姬季远奇怪地问。

  “哪能?侬看吾!从上海出发,买四箱外烟。”富方正说。

  “啥个叫外烟?”姬季远问。

  “外国香烟。”富方正回答。

  “上海外国香烟也有啦?”

  “有!吾一路上,半箱、半箱地扔下去,当然是一只站头扔半箱,结现钞。吾一包香烟好赚一角洋钿。格吾勿就二百元赚好勒吗?吾回来格时候,勒CD再买四箱国烟。一般是‘云烟’。”

  “什么叫国烟?”姬季远打断他的话头问道。

  “就是国产香烟,上海人缺国产香烟,四川人缺外烟。侬看吾就格样子,倒来倒去,趟趟勿落空。每趟好赚四百元。一个月跑三趟,一千多元赚好唻!”他喝了一口酒又道,“吾工资只有三十六元,吾跑一个月车,赚额钞票是吾工资额三十倍,侬讲吾发财嘞伐?”

  小孩喝得满面通红。他当列车员,跑车贩卖香烟,这在铁局是严厉禁止的。只要有人告发,不仅要罚款,还要调动工作,比如去看门、扫地,弄得不好还会挨批斗。因此,一般人根本没有胆量搞。富方正胆子大,脑子又活咯,因此就搞了。但是万分小心的,谁也不敢讲的,讲了,传出去了,就怕会遭到处罚,而又断了财路的。但姬季远不一样,姬季远来探亲,过几天就回部队了,而且姬季远的人品,小孩是了解的,绝不会说东道西的。因此他好不容易有一次,一吐为快的机会,他便竹筒倒豆子般的,迫不及待地全倒了出来。

  姬季远也惊呆了。他一个月的津贴费是十五元,这小孩的钱来得那么快,他倒也算不过来了。但惊呆管惊呆,他还是有他的,做人原则的,古训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他还是记得的。

  “格侬要当心点,外头勿好乱讲。”姬季远警告着。

  “当心!当心!吾啥人也勿敢讲,连阿拉爷也勿敢讲。”富方正连忙说。

  “爷?讲讲大概勿要紧格伐?”姬季远不同意了。

  “勿好讲!讲了伊要问吾拿,分给屋里厢格人,阿哥、阿姐、阿弟、阿妹,吾只好偷偷地存勒银行里。”小孩谨慎地说。

  “噢!”姬季远家里,只有一个父亲,如果他有了钱,就一定会交给父亲的,小孩家那么多人,复杂的家庭关系,他倒是没有想到。

  两个人喝完了酒,高高兴兴地分了手。

  姬季远单子上的东西,进展甚缓。钢笔、半导体、筷子、扇子什么的,都已经买好了。但是小孩的衣服、帽子、皮鞋和床单、被面、桌布,这些纺织品,所制作的产品,实在不是他的强项,他又没有母亲,有母亲还可以,请她帮着买。请邻居帮忙,怎么开得出口呢?

  明天就是“五一”节了,父亲筹备了一些菜:“侬去叫侬格两个朋友,明天夜里来吃饭伐?”

  “侬身体受得了吗?做饭很吃力的?”姬季远心疼地说。

  “受得了格,勿是就炒几只菜吗?”父亲笑着说。

  第二天傍晚,诸国平和李洪才来了。李洪才还拎了两瓶洋河大曲,当然,这是昨天去叫他时,他说好的。三个人为了不打扰父亲,便在姬季远自己的小房间里喝着。

  三人大谈着在医院里的往事,谈到高兴处就放声大笑。

  “土产格只瘪三,看到挤出来,一百多根牙膏,吓得面孔也歪脱嘞!”李洪才高兴地回忆着。

  “格瘪三现在一直躲着吾,吾现在一直,同格帮七一年格,吉林兵白相,啥人要理伊啊?”姬季远解释着。

  “侬同格六九年小女兵打相打,格小女兵跑上来,狠得来不得了。吾本来想上去额,但没有把握,啥人晓得拔侬一个回合,就输脱唻!”李洪才回忆着说。

  “格种人,还要打相打,唔一根小指头,就拎得起来格。勿禁打!勿禁打!”诸国平摇着头说。

  “哎!勒营城子包饺子,唔包了一只圆饺子,多少漂亮?”李洪才得意地翘着大拇指。

  “好勒伐!唔包格牛鼻头才好唻。”诸国平高兴地反对着。

  “牛鼻头现在勒太阳岛,勿哓得哪能啦?”姬季远思念着说。

  “格人还可以格。”李洪才应答着。

  二瓶洋河大曲喝得差不多了,诸国平喝了四两,李洪才喝了有六两,姬季远独自喝了有一斤,三个人都有点喝高了。

  “看灯去伐?伊拉讲今年格灯,特别好看。”李洪才提议。

  “去!去!”大家都赞同着,三个人往外走着。

  出了静安别墅的大门,就是南京西路了。这是当时上海,最繁华的地段。他们三人跌跌撞撞,朝东走去,沿着南京西路,一直走到了南京东路,黄陂路口。

  “有啥特别,勿就是看电灯泡吗?还是回去吹吹牛皮伐?”诸国平没劲了。

  “回去伐,吹吹牛皮也不吃累。”李洪才附和着。

  三人又顺着南京西路,又往回走着。

  静安别墅的大门共有三扇,中间一扇大的,是走车辆的,两边两扇小的,是过人的,都开着呢!

  姬季远走在第一个。一转弯,小门口有一个小伙子,骑在一辆自行车上,另一只手搭在这边的门柱上。姬季远见门被挡住了,便轻轻地拨了一下那只手。那人手一缩,姬季远便走了过去。谁知那人反手向姬季远背上,抽了过去。姬季远一方面喝多了,另一方面,他也没在乎。所以,他没有反应,独自一人,继续往前走去。

  “侬认得伊啊?”第二个是诸国平,走上来问道。

  “吾认得伊只X。”那人凶狠地骂了起来。

  “侬勿认得伊,侬为啥打伊?”诸国平又问。

  “打伊哪能?侬想哪能?要么到里厢去对开(单挑)伐?”

  “随便侬呀?”诸国平回应着。

  “格就走?”那人问。

  “侬领路!”诸国平答道。

  那人便跳下自行车,推着自行车,往里走去。他走到第二条横弄堂口,招了一下手。里面出来三、四个人,接过了他的自行车。

  他面对着诸国平,伸手就抓住了诸国平的双肩,诸国平也伸手抓住了他的双肩。

  姬季远走着走着,见没人跟着,便转过身来。见后面打起来了,他就快步往回走来。

  诸国平一只脚横扫过去,“啪嗒”一声,那人摔在了地下。诸国平随手一拎,又把他拎了起来,一把摁在了墙上。

  “干什么?打架啊?”来了一帮联防队员,一个个都戴着红袖章。

  “伊拉抢吾脚踏车。”那人指着诸国平说。

  “走!走!统统跟吾走。”联防队的头头命令道。

  大家都跟着走着。

  出了静安别墅,往东一百米,就是联防队的办公室。大家走了进去。进去了五、六个联防队员,姬季远他们三个,还有那个要打架的人。

  在一张会议桌的一边,坐下了三个联防队的人,姬季远他们四个人,都坐在了对面。

  “站起来!”中间的那联防队的头头,指着他们命令着。

  四个人不明所以,都站了起来。

  “吾问你们,今天是什么日子?”那个头头问着。

  “今天是五月一号。”四人回答着。

  “嘭!”那联防队的头头,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既然哓得是五月一号,还敢勒南京路上打群架,你们哓得,是啥格罪名?”

  李洪才走了过去,用手指着他说:“同志!侬搞搞清爽,阿拉是勒捉流氓阿飞,啥格打群架啊?”

  “你们!”那个联防队的头头,指了指李洪才,又指了指那个打架的,“勒捉流氓阿飞?”

  “哪能啊?阿拉就是勒捉流氓阿飞格。”李洪才理直气壮地说。

  “侬是啥人啊?捉流氓阿飞?”那个头头有点莫名其妙了。

  “侬啥人啊?”诸国平大声地问。

  “格是阿拉民兵连长。”联防队头头旁边的一个人介绍着。

  “民兵连长算啥?吾还是民兵营长唻!”李洪才大大咧咧地说。

  “阿拉格个战友,是老党员。你们到‘群力机模厂’去打听打听。”诸国平介绍着。

  “阿拉格个战友,部队里是侦察兵,去年才回到上海。专门捉流氓阿飞格。刚刚勿是伊,手下留情,格瘪三老早就残废了。”李洪才得意洋洋地说。

  这时走进来了三个警察。

  “先停一停。”其中一个警察,示意联防队头头。

  “侬叫啥名字?”警察问李洪才。

  “吾叫李洪才。”李洪才回答。

  “去查一查‘群力机模厂’,今天应当有值班格。”他对另一名警察耳语着,那警察跑着出去打电话了。

  “你们中有没有,住勒静安别墅格?”警察问。

  “有!唔住勒静安别墅。”姬季远回答。

  “侬住勒几号?”警察又问。

  “一百廿二号。”姬季远又答。

  “侬勒啥地方工作?”警察又问。

  “唔是现役军人。”姬季远又回答。

  什么?今天抓打架,抓了一个民兵营长,一个老党员,一个侦察兵退伍的、一个现役军人,热闹了。警察领导的头,一下子大了起来。

  “侬能勿能跟吾来一下?”警察问。

  “可以!”姬季远回答后。便跟着他来到了,隔壁的一间小办公室。

  “格个是你们这儿的户籍警。”警察介绍了旁边的一个,约四十多岁的女警察。

  “侬好!侬好!吾叫姬季远。”姬季远同她握了握手,自我介绍着。

  “吾哓得侬格,侬爷是姬老伯。”户籍警显然知道姬季远。

  这时那个打电话的警察进来了,他轻轻地对警察领导说:“电话打过嘞,李洪才是群力机模厂格工会主席,是民兵营长,是党员,但是,是勿是老党员,伊拉讲勿晓得。”

  “究竟怎么回事?侬能不能给我们讲一下。”那警察问。

  “可以!吾是回来探亲格,格两个是吾战友,一道当兵格。伊拉是去年回上海格,今天阿拉一道,勒吾屋里,吃了两瓶洋河大曲。然后一道去看灯,阿拉看灯回来......”姬季远如实地把情况说了一遍。

  “你们三个人,吃了两瓶洋河大曲?”警察惊奇地问。

  “是额!格勒阿拉部队里厢,勿希奇格,”姬季远回答着。

  “侬吃了多少?”警察又问。

  “大概一瓶伐。”姬季远回答。

  “侬吃了一瓶洋河大曲?”警察不相信地问。

  “阿拉当兵额,有很多事情,是解释不了的。”姬季远机智地回答。

  户籍女警说:“格打伊格人,是一个小流氓,前头有不少前科。”

  “格阿拉都出去伐。”警察说着,带着大家走了出去。

  谁知外面已经闹得一塌糊涂了,李洪才和诸国平,都已经站在了桌子上。

  “凶什么?要打是伐,吾讲拔侬听,吾格个战友,是侦察兵出身,学额就是擒拿格斗。勿相信,你们上来十个人,如果勿是一个一个趴下来,吾就勿姓李!”

  “侬下来,有啥事体同阿拉连长讲。”一个联防队员劝着。

  “啥格?连长,告诉侬,吾是营长。听口令!立正!向后转!起步走!一、二、一。”李洪才在桌子上,手舞足蹈地下着口令。

  “没有办法勒是伐?阿拉捉流氓阿飞,拿阿拉捉进来。”诸国平换了一下腔调,“他妈的,老子是解放军,你们这些联防队,得听老子的命令,知道吗?我现在命令!列队!通通过来!站好!向右看齐!向前看!”

  姬季远皱着眉头,他想道:“格两只瘪三,勒吾屋里门口头,吵啥?最后勿是,事体都落在吾头上。”但他知道他不能去劝,这两个东西,越劝越疯。他靠在墙边,静静地看着。

  这时门口人影一闪,他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他连忙走了出去,“阿爸!侬哪能来了啦?”

  “……。”老爸无言。

  “阿爸!侬回去伐,侬身体勿好。”他转过身去,对着那两个警察:“你们为啥拿吾阿爸叫来,伊身体勿好,你们勿好这样做格。”姬季远愤怒地说。

  “阿拉没有叫伊来,只不过去调查了一下,侬格情况。侬阿爸就急煞脱唻,就跟来唻。”

  “……。”

  “侬是勿是去做做,侬两个战友格工作,侬看已经半夜三点多钟勒。”那个警察的领导,恳切地要求着。

  “伊拉老酒吃饱唻,你们又弄错脱了,伊拉酒劲发足唻!哪能劝?吾勿一定劝得听?”

  “格侬随便哪能,也要去劝一劝,侬总归是静安别墅格人伐?”警察领导进一步恳求着。

  姬季远听到旁边的房间,有人在大声训斥:“侬回去要好好地,教训教训侬儿子,整天打相打、闹事,今天碰着人家侦察兵,要勿是人家手下留情,侬儿子今日残废勒,寻啥人去?”

  “吾晓得!吾晓得!”

  “今日侬领回去,下次再有啥格事体,要处罚,关起来额,格时候侬再来寻吾,吾也没有办法勒!”

  “吾晓得!吾晓得!”

  姬季远走了过去,“侬哓得现在几点钟勒?”他对着李洪才问。

  “几点钟勒?”李洪才回问。

  “三点多钟勒,结束勒好伐,侬唱戏也唱够勒伐?”

  “唱戏!吾唱啥格戏?”李洪才问。

  “侬先下来。”姬季远一把拉住他的手,把他拉了下来。

  李洪才撞在一个椅子上,站住了脚。

  “哎!下班唻!”姬季远对着诸国平说。

  “啥东西啊?”诸国平走了过来。

  姬季远一把把他拉了下来,“好收场了,再勿收场又过头嘞。”

  “好!好!收场!收场!”诸国平上去,搭住李洪才的肩膀,李洪才搂着诸国平的腰,两人一起唱着:“听吧!战斗的号召发出警报,穿上军装,拿起武器!……”两个醉汉,你扶着我,我扶着你,一面高唱着“共青团员之歌”,一面往外走着,一场闹剧终于收场了。

  姬季远同警察、联防队员,一、一打了招呼,扶着父亲,往外走去。

  “等一等!”那户籍警追了出来。

  “有什么事吗?”姬季远问。

  “侬当格是啥个兵啊?”警察问。

  “吾是空军四六九医院格卫生兵。”姬季远回答。

  “格侬两个战友,哪能是侦察兵呐?”警察问。

  “阿拉是一个军格,伊拉是侦察兵,吾是卫生兵。”姬季远回答,他不得已地撒了个小谎。

  “噢!唔晓得嘞!”警察恍然大悟。

  一个月的日期,眼看就要结束了。姬季远去买了一个柳条箱,又买了一个六十公分的旅行袋。加上他原来那个六十公分的旅行袋,行李是足够了。已经无法拿了。

  至于小孩的衣服、帽子、鞋子,桌布、床单、被面等纺织品,姬季远也不管了,他走进商场,看中了,当然是以他的,根本不懂的眼光,就买了。因为没有时间了,他一个月的假期,光花在采购上,就有个大二十天了。

  至于崔主任要买的铁锅,姬季远是坚决不买的了,“有空噢!到上海来买铁锅,哪能拎回去?要么别的东西都不买勒,还能拎拎。伊啊想得出额。”姬季远愤愤地想着。

  到了走的那一天,父子俩抱着,都暗暗地流着眼泪,但谁也不愿意让对方看到。姬季远走后,父亲又要回到那个,不知是哪个狗娘养的,整出来的牛棚里去了,还不知要关到哪年哪月?

  姬季远坚决不要父亲送,“阿爸,侬自己身体当心!”

  “阿爸晓得!”阿爸回答。“侬也要当心啊!”

  “吾哓得!吾哓得!侬放心好唻!”

  阿爸点了点头。

  “吾走了!”姬季远忍不住,眼泪唰唰地往下流。他一咬牙,回头拎起两个旅行袋,往楼下走去。那哼哈二将,则扛起了那个柳条箱,也走下了楼梯,放在了门口的三卡上。诸国平发动了三卡,向弄堂口开去。

  姬季远可以选三等舱,但他买了四等的舱位,八个人一个船舱:“回去报销时,免得别人讲闲话。”他这样想着。

  柳条箱、旅行袋都放在了床下。三个铁杆朋友,相拥而抱,互告珍重。姬季远送到了岸上,就在要抽跳板前的一瞬间,他们狠狠地握了握手,姬季远踏上了跳板。

  姬季远是第一次坐船,什么都新奇,当时在上海到大连,这条线上跑的,共有五条万吨轮。除了长征号以外,就是锦、绣、河、山,在前面也加上了个“长”字。今天姬季远乘坐的,是“长锦号”。在那个时候,旅程需要四十八个小时。

  第二天早上,姬季远一早起来,看了海上的日出。真像书上写的那样,煞是动人心弦。

  先是在东方的海平线上,渐渐地开始泛红,然后红色越来越浓了。接着一个圆形的太阳的头,冒了出来,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当露出四分之三的时候,太阳突然一跳,离开了水面。随着那轮红日的喷薄而出,刹时红光四溅,映红了东方半个天空,也映红了海面上的,粼粼的波光。不少看日出的人都惊叫了起来。

  白天,姬季远静静地,站在了甲板上。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无穷无尽地向东延伸着,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同天空相接。构成了一条,直直的、长长的海平线。真是蔚为壮观。他不由想起了文天祥的名句“水天空阔,恨东风,不借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里,忍看荒城颓壁。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姬季远心想:“剑气哪存?斗牛何认啊?”姬季远愤郁地回转了舱房。

  由于海上有风,船晚点了。到大连港,已是午夜了。姬季远行李太多,无法挤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只能等人走完了,他才扛起柳条箱,走过跳板放到了岸上。然后赶紧回到舱房,扛起了那两个大旅行袋,走到了岸上。他只能十五米、十五米地,交替地往前挪着。挪到了港口的大门,几乎花了一个小时。他无可奈何地,借用了港口门卫的电话,找了魏助理。在等了快一个小时后,一辆救护车,驶到了港口的大门处。

  姬季远终于回来了,带着那一百五十斤挂面,带着那数十件采购物品,就是没带那个铁锅,因为他实在带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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