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退场 留场

  下午,总结表彰大会开始了。这次,大礼堂里已经鸟枪换炮了。一张张八仙桌,齐整地摆放着,四周摆满了一圈的凳子。礼堂端头,居然搭了个矮矮的舞台。

  “同志们!今年,我们七三三一农场,彻底地打了一个大胜仗,小麦的总产量,突破了四千五百吨,大豆的总产量,突破了六千吨。是我们农场建场以来,产量最高的一年。同志们的辛苦,获得了巨大的收获。下面,请政委讲评。”

  政委的发言,足足历时了一个多小时。对各连、各班的工作,都作了表扬。尤其是二连三班,他说得最多了。并强调,一定要把这个光荣传统发扬下去,要把尖刀班这面旗帜,一代一代地传递下去。

  接下来第二个议程,是表彰。生产二连和机械连,受到了嘉奖。有七个班受到了集体嘉奖,当然,排在最前面的还是二连三班。最后宣布了立功的名单,有两名同志,由于工作的努力表现,和获得的出色成绩,经场党委决定,报农场管理处批准,荣立三等功一次。他们是姬季远、郑广生。

  “郑广生是谁?”许多人交头接耳地问着,许多人东张西望地看着。

  姬季远一下子血涌上了脑门。他没有想到,入党没入上,倒给了个三等功,这下子搞大了。

  “姬季远、郑广生,请上台领奖。”台上喊着。

  阿毛推了推姬季远,“叫侬上去!”

  姬季远从愣神中一下醒来,朝台上走去。而那个郑广生,也已经揭晓了,就是那个小广东。

  场长和政委分别给两个人,颁发了证书。场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接下来宣布任命,由赵场长宣布任命。

  “现任命,郑广生同志,为机械连第一排排长。”台下又爆发了掌声。

  “现任命,姬季远同志,为生产二连三班,即‘尖刀班’的班长。”台下又爆发了掌声。

  接下来的议程,是‘尖刀班’旗帜的交接仪式。由一九七零年的胡伟班长,交接给下一任姬季远班长。两人上台握了手,交了旗,再一次握手,下台。台下响着经久不息的掌声。

  最后一项议程,由场长作总结。

  “同志们,胜利的一九七零年,已经过去了。大家都奋发努力,获得了如此丰硕的成果。希望大家,把农场的优良传统,带回各自的部队,继续发扬光大......。”热烈的掌声,盖过了赵场长最后面的话,因为炊事员们,已经在往桌子上端菜了。放酒的长桌子,也已经摆上了一大盆、一大盆的酒了。但,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他们中有四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鼓过掌。那是,生产一连和三连的留场人员。

  这酒,喝得真是酣畅,想着明天就能离开,这个噩梦没有断过的地方,能不酣畅吗?姬季远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农场还真想着他,给了个三等功,这和平的年代,立功比登天还难,他竟然得了一个三等功。但再干一年,不,是再拼一年,他不敢想下去了。

  侯连长和付指导员来敬酒了。

  “祝贺!祝贺!又是嘉奖又是立功,你们三班不得了啊!”

  “这还不是连长、指导员,领导得好!”胡班头捧着。

  “看!这说得,这是你们自己干出来的好不好,别往我俩头上扣。”付指导员不同意了。

  “那好啊!今天不醉不休,干!”胡班头举起酒碗。

  “不醉不休,干!”付指导员大声吼着。

  “干!”“干!”大家附和着。

  “你们什么时候走啊?”侯连长问。

  “明天。”胡班头回答。

  “阿毛呢?”付指导员问。

  “也是明天。”阿毛回答。

  “你们是过齐齐哈尔,还是过哈尔滨啊?”

  “过齐齐哈尔。”胡班头回答,“我们先送他们三个回大连。”

  “噢!我知道了,顺便相相亲,哈哈!是不是?”侯连长指着胡伟。大家都一起大笑了起来,反正整个大厅都在大笑,谁注意谁啊。

  其实胡班头和张班副,倒是真有这个意思,但被说破了,就不好意思了,脸涨得通红,不过也没人注意。

  “胡头!你们一起走的那个范护士长,人头可比阿毛熟多了。一路上......这你懂的呀!”姬季远调侃着。

  “懂!懂!多献献殷勤,多博点好感,让她多使使劲。”胡班头这时也豁出去了,干脆把大家要说的话,先说了出来。大家又哈!哈!大笑,又大喊着“干!”

  “我敬你!谢谢你帮我们评上五好。”杨崇茂端着酒碗,转了过来,对着姬季远说。

  “干!”姬季远同他碰了一下碗,昂首喝干了碗中酒,“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什么话?说吧!没关系。”杨崇茂一愣,不知他要说什么,这么郑重。

  “八个月多一点生小孩的情况,在医院里是很多的,连六个多月的早产也有。还有像不像,你问问他们每一个人,有几个像他爸爸。”

  “是吗?”杨崇茂惊愕得嘴张得大大的,久久没有闭拢。

  “所以,你的心病,不应该有啊!”姬季远意味深长地说。杨崇茂还在惊愕之中,半晌才回过神来,“真的吗?”

  “真的!你难道忘了,我是四六九手术室的吗?”姬季远笑着回答。

  杨崇茂脸上一阵扭曲,他突然坚定地走过去,舀了半碗酒,走到了阿毛的跟前,“阿毛,我敬你!”

  自从上次,在厕所里打了起来。至今两个人没有说过一句话。阿毛楞了一下,但他马上反应过来了,捧起了酒碗,“好!我也敬你!以往的不开心,不提了,我们还是好朋友。”

  “好朋友!干!”

  “干!”杨崇茂喝干了酒,放下碗,抱着阿毛嚎啕大哭。

  “我提议,我们全班敬姬季远,一个是祝贺他荣立了三等功,另一个是感谢他这一年来,给我们大家的帮助。”

  “好!”“好!”“干!”

  “干!”

  “额要敬敬额大哥,没有额大哥救额,额今天还......。”张俊文捧着酒碗过来了。

  “我们不是兄弟吗?不说这些,干!”姬季远喊着。

  “哟!这么热闹啊!”场长和政委来敬酒了。

  “政委,您不会又来出题了吧?”胡班头问。

  “不出题!这个桌子不能出题。你们班今年为农场,立的功最大,我来敬你们。”政委说。

  “谢谢政委!干!”大家吼着。

  场长走到姬季远面前,“小伙子!我敬你,我衷心希望你,明年再带出一个更厉害的‘尖刀班’,好吗?”

  “好!干!”姬季远一口喝干了场长敬的酒。

  之后,不断有人来敬姬季远,姬季远反正来敬就干,他今天豁出去了,打算尝一回醉的滋味。

  这一顿酒,姬季远喝了不少于一斤半白酒,他晃晃悠悠地往外走着。全场的人,谁都顾不了谁了,还是各顾各吧!

  姬季远只觉得眼前模模糊糊的,两条腿轻飘飘的,如同踩了两团棉花,也不知道哪一脚是空,哪一脚是实,跌跌撞撞地往回走着。走到了食堂门外,在寒冽的冷空气中,抽了一下,眼睛有点清楚了。他辨别了一下方向,跌跌撞撞、跌跌撞撞地,东一脚、西一脚地往回走着,有时还会进一步,退几步。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终于走进了棚屋里。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铺位,倒下便睡着了。

  天已经大亮了,姬季远慢慢地睁开眼睛,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一惊,猛地睁开双眼,只见阿毛盘腿坐在他的旁边,低着头,脑袋一怂一怂地瞌睡着。

  姬季远推了他一下,他一激凌,睁开了双眼。

  “人呐?”姬季远问。

  “寻杨崇茂去了,杨崇茂失踪了。”阿毛回答。

  “班长让侬看牢唔,侬坐了一夜天。”

  “嗯!”

  “杨崇茂呐?”姬季远又问。

  “没有嘞,全农场格人,已经寻了一夜天了,没寻着。”阿毛回答。

  姬季远跳下炕去,往外就走。

  “侬到哪里去?”阿毛问。

  “寻杨崇茂啊!”姬季远回答。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棚屋,往食堂走去。

  从食堂到棚屋,大约有三百多米。姬季远走到食堂门口,用手比着棚屋的方向,他发现场里没有几个人。

  “寻的人呐?”

  “都到外头去寻了,农场里已经寻了几十趟嘞!”阿毛回答。

  “零下二十几度,到外头去,有空?”姬季远不同意了。

  “伊拉(他们)怀疑被狼叼走嘞,场长讲,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阿毛解释着。

  “方向勿会搞错,唔昨日比伊吃得多,唔方向也没有搞错,就一条路,又没有转弯?”姬季远自言自语地说,一面顺着棚屋的方向走去。他看见路边有一个狗窝,他站了下来。

  狗窝里铺着厚厚的草。姬季远拨拉着,突然露出了一只皮靴底。再拨开些,两只皮靴都露出来了。

  姬季远同阿毛,一人拉着一条腿,往外一拉,杨崇茂被拉了出来。他怀里还抱着一条小狗。他还在做梦,梦见他回家探亲了,见到了他的妻子,他抱紧了她,不停地诉说着自己的误解,诉说着自己对她的冷落,诉说着那些不该有的,不愉快的日子,诉说着......。他睁开了眼睛,往四下里打量了一下,赶快放开手,站了起来。那条小狗走了几步,又依依不舍地斜倚在他的腿上。

  “你他妈的!钻狗窝里干什么?”姬季远指着他大声地说。

  “我......我......我也不知道!”杨崇茂语无伦次地说。

  “快去场部报告,人找到了。”姬季远推着阿毛。

  “全场人都找了你一夜了,你钻狗窝里睡得这么香。”姬季远愤愤地说。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杨崇茂还是不解。

  原来杨崇茂昨天喝高了。他跌跌撞撞地往回走,路过这个狗窝时,绊了一个筋斗,正好摔在草里,他摸着暖呼呼的,便爬了进去。

  场长听说找到了,连忙召回了人,一迭声地说:“没出事就好!没出事就好!”

  姬季远送到了农场的大门口,挥着手,心中泛着一股不知是什么的滋味。

  突然,车上跳下了一个人,朝他奔来。一下子抱住了他,大声地哭泣起来。

  “哭什么?戆徒,最多一年,就回来了。”

  “侬吃得消(受得了)伐?”

  “可以额,放心好唻,去伐!”

  阿毛一步三回头地朝卡车走去,爬上了车,卡车颠颠簸簸地开走了。

  姬季远同邵司务长,挑了一间比较好的棚屋,一人占了一幅炕。他们把门窗上的草帘子,加宽加厚了许多,屋里暖和多了。外面烧着两个炉子,他们找来了锅、米、面、油、盐、酱、醋,自己开起伙来,也不去食堂吃饭了。

  姬季远很少同邵司务长讲话,万不得已,才说几句,邵司务长也明白是什么原因。

  农场依然吃得很差,除了鱼干片,就是土豆,少量的白菜,一个月才杀一头猪或牛。

  那天,邵司务长同姬季远去仓库领调味品,邵司务长故意拖着保管员,往深处走去,姬季远趁机扛起半袋鱼干片,往棚屋走去。当然,这是他们两个商量好了的。

  第二天,是一个大好的晴天,两人偷偷摸摸地背着鱼干片,走出农场。去到了隔壁的屯子里,又操起了他们的老行当,物物交换嘛!回来时,他们拎着四只鸡,一篮子鸡蛋,还有一大块肉。邵司务长得意地哼着,“我自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到家后,他们杀了一只鸡,又包了饺子。傍晚,他们在炕上对坐着,姬季远做的简易炕桌也用上了。

  “那块肉呢?”邵司务长问。

  “埋在雪里了。”姬季远答道。

  “别让狗给刨出来?”邵司务长不放心地问。

  “不会,上面压着石头呢!”姬季远回答。

  炕桌上菜都摆上了,饺子也盛好了,酒也倒上了。不知这邵司务长哪里找来了一个小坛子,盛了一坛酒,两人开宴了。

  “这帮小子都在啃土豆呢!你看,我们俩怎么样,有吃的,有喝的,还有饺子,呵!呵!”他得意地笑着,姬季远没有搭腔。

  “我知道你心里不爽,叫我又拉你受一年苦。但你不留场,你哪儿来的那个三等功啊?”邵司务长开导着。

  “得了吧!那个三等功与留场有什么关系啊?”

  “怎么没有关系,如果你不同意留场,他们能给你三等功吗?”邵司务长问。

  “好了,你也不要忽悠我了。要是留场就能给三等功,就算你是将功补过的,那么一连、三连那四个呢?按你说的,应当有六个三等功啦?”姬季远停了一停,“我不是怨你,也不是你说留谁就留谁的。我心里明白,场里是要我挑‘尖刀班’这面旗,正好你开口,他们就顺水推舟了。别提了,反正同你在一起,也很快活。没什么,我没怪你。”

  “那就好!那就好!为我们两个好搭档,干一杯!”邵司务长高兴地端起酒碗,两人喝干了酒。

  “哎!你怎么会唱京戏的啊?”姬季远问。

  “我是哪里人?”邵司务长问。

  “听不出来,但普通话还挺纯正的。”

  “我就是北京兵,我父亲是个票友,我从小跟他去听戏,哪个戏都能哼一段,不过我唱的不好,只是高兴时哼几句。”

  “你刚才哼的是‘空城计’吧?”姬季远问。

  “哎!你知道?”邵司务长奇怪了。

  “我爸爸是个京戏迷,一生两大爱好,‘喝酒’、‘京戏’。我十二岁时妈死了,他一有机会,就带我去看京戏,但机会太少了,只有几次。”

  “为什么?”邵司务长不解地问。

  “他是单位的一把手,总在单位里无偿加班,难得休息一天。”

  “怪不得你小子这样坚韧不拔,从小一人,自己长大的?”

  “谈那些干什么?来!为了两个票友的儿子,在这冰天雪地的鬼地方,干杯!”

  “为这鬼地方,干杯!”两人一起放声大笑,笑得棚屋也被震得隆隆发响了。

  两人和谐地生活着。机械连的干部、战士,每天还要保养、维修机械。还时不时地要跑一趟嫩江县。但生产连的留场人员,除了维护好那几幢棚屋,打扫打扫卫生,其它的时间,就是学习。学习二报一刊社论,学习老三篇。但是,学习是邵司务长主持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们一直听人说,冬天最好的活计,就是上山下套,套兔子,套狍子。套兔子的套,可以自己用钢丝绳做,但套狍子,要用专用的夹子。邵司务长借口要发一份电报回家。跟车去了一趟嫩江县,两天后回来了。他带回来了三付狍子夹,这是他在嫩江县的铁匠铺里买的。他又买了不少铁链子,铁桩子。这些,都是下套子的时候必须要有的。

  他们于是经常去下套子,主要下的是兔套。因为他们没有交通工具,那么深的雪,走不远。只能在附近的林子里搞搞。但搞来搞去,搞了半个多月了,连一根兔毛也没有搞到。邵司务长决定,要跑远一点。

  他了解到场里有一架,狗拉的雪橇,由场部后勤处的奚处长管着。他去小卖部,买了两瓶嫩江大曲,这酒有劲,六十度,又拎了一只鸡。去拜访了奚处长,奚处长同意了。

  第二天,邵司务长同姬季远,一起驾着那架,四条狗拉的雪橇,往黑瞎子沟走去。当然,吸取了上次的教训,邵司务长已经买了两只指南针,一人一只,这样就不怕迷路了。

  到黑瞎子沟约二十公里路,狗拉着雪橇,轻快地跑着,一小时多一点的时间就到了。

  两人拴好了狗雪橇,在地上找着,地上横一行、竖一行,都是兔子跑的脚印,他们在这些脚印上,下了八个兔子套。

  他们下的兔子套,是从钢丝绳上,抽下的一根细细的钢丝。一端弯成一个约十公分直径的圆圈,然后打一个活扣,另一端拴在一个,已经打入冻土的铁桩上。靠着钢丝绳本身的强度,他们把这个十公分直径的,钢丝细线挽的圆圈,固定在了兔子脚印经过的,二十公分高的地方。小兴安岭的兔子是很狡猾的。它往往从哪条路走过,没有遇到危险,以后回来时,一定踩着原来的脚印,原路返回。因此兔套一定要下在,它走过的脚印上。当兔子飞奔着回来时,会一头钻进套里,它越挣扎,便越勒得紧,这样,收套时兔子就跑不了了。

  他们又下了三个狍子套,当然,这也是要下在狍子走过的,脚印的地方。但方法是不一样的。下狍子套时,先要在狍子脚印处,挖一个约二十公分直径的坑,约十公分深,然后把套子下在了坑里。这种套,像一把张开了口的大剪刀,剪刀的刃口是月牙形的,内部呈锯齿状,扳开套子,底部的弹簧便被拉开了。按上驱动用的小铁丝,就固定地张开了,就可以下了。它尾部有一根细铁链,同不远处的铁桩相连,狍子只要一脚踏入坑内,触发了小铁丝,套子便会自动合拢,夹紧狍子脚,这样,狍子就跑不了了。

  他们在三个套子的坑上,各盖了一张薄薄的硬纸,从远处捧来了雪,轻轻地洒在硬纸上。再仔细地看了一遍,并在周围的树上,做下了记号。然后,他们便坐上雪橇,赶着狗走了。并且还不忘记,走一段路,削一块树皮,留着记号。以便在收套时,能毫无寻觅地找到这里。

  还有半个多月就要过年了,北大荒的年,也不知是怎么过的。反正总得有吃有喝吧!因此,对于这次下的套,两个人都充满着期待。下完套后的二、三天里,要是能下一场不大不小的雪,把他们俩下套时,留下的气味、脚印都盖住了。那么这套下得,十有八九就成功了。

  果然是苍天不负有心人,下套的第三天,便开始下小雪,整整下了有一天,地上的雪,增厚了至少有五公分。第四天是个阴天,就看后两天了。

  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就绪,二连站岗的三八大盖,本来就在邵司务长手里掌管着。子弹么,五天前偷了三发。今天邵司务长又寻了借口,去仓库领调味品。在领完了调味品,走回库门的中途,他偷偷地把手伸进了一个木箱,抓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握在了手中。回到宿舍后,他坏笑地看着姬季远,摊开了手掌,手掌中赫然躺着,二发三八大盖枪的子弹。这样他们就已经有五发子弹了。

  第五天是一个大晴天,邵司务长一早便找到了奚处长家,奚处长的家属来场探亲了,现住在家属区。邵司务长轻轻地敲着门,奚处长来开了门,后面跟着他的妻子。

  “奚处长,今天是否能把雪橇再借一次!”邵司务长恳求着。

  “这雪橇不能老借,场长知道了要批评的。”奚处长回绝着。

  “处长,您看,我们这套已经下了五天了,今天如果不去收,就全瞎了。套了好东西,不会忘了您的,您看?”邵司务长低声地解释着。

  “借给他吧!”奚处长的妻子,推了推她丈夫,这东北的小鸡炖蘑菇的滋味,在北大荒可是难得的,也是难忘的呀!

  “好吧!这是最后一次咯!”奚处长竖着一根食指说。

  “好!最后一次!最后一次!”邵司务长高兴地应答着。

  狗雪橇在农场门口,遇到了小广东,互相打了招呼。

  “去下套啊?”小广东问。

  “是收套。”邵司务长回答。

  “套到了好东西,晚上到你们那儿喝酒啊!”小广东要求着。

  “一句话!”邵司务长高兴地答应着,一甩响鞭,狗雪橇欢快地跑了起来。

  进入下套区以后,很快收了一只兔子,那兔子挣扎得厉害,因此早就被勒死了。

  “好兆头,好兆头!今天应当能整个狍子吧?”邵司务长高兴地说。

  正在这时,前面传来嚓!嚓!嚓!的啃咬声。邵司务长放慢了速度,在距离响声五十米的地方,他们从树和树之间的缝隙中,看到了两头狍子。

  套住的显然是一头母的,因为体型较小。但公的不肯走,拼命地撕啃着铁链,因而发出了嚓!嚓!嚓!的声响。

  邵司务长驾驭着狗雪橇,往前挪了挪。四条训练有素的狗,轻轻地抬着腿,只发出一阵“沙沙”的声音。

  视野宽阔了不少,四十五米,正是射击的良好距离。

  邵司务长眼睛未离开狍子,拍了拍旁边的姬季远,“打那个公的头部。”

  姬季远犹豫了一下,心想:“它们不知道有没有孩子?”

  邵司务长扭头看了一下,生气地说:“都说你们卫生兵操蛋,开枪也不敢,拿来!”

  姬季远把枪给了他,他平端着枪,瞄了瞄,感到没有把握。

  他对姬季远说:“坐到横杠上去。”于是,他把枪搁在姬季远的肩膀上,瞄了三秒钟便射出了子弹。

  子弹从公狍子的脖子处打入,它应声而倒。邵司务长驱车前行了三十米。端枪对准了,一脸惊恐的母狍子,子弹准确地射中了,母狍子的脸部。随着邵司务长的扬声大笑,他们靠近了猎物。

  雪撬太小了,装了两头狍子后,根本无法再坐两个人,狗也拉不动啊!再说,姬季远还不会驾驭狗雪撬。邵司务长只得让姬季远在原地等着,不要走开。他送完狍子,立刻来接他。邵司务长郑重地,把三八枪和剩余的三发子弹,交给了姬季远。看着他的眼睛说:“有危险就开枪!不要怕!”姬季远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姬季远目送着,邵司务长驾着狗雪橇,越走越远。心中无形地升起了孤独感,由于留场,农场已给他配发了皮大衣、皮靴和皮帽。冷是没觉得怎么冷,但他有一股不祥的预感。他信手把一发子弹,推上了膛,并打开了保险。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吼声。他惊恐地转过身,端起了枪。

  就在他转过身时,身后三十米处的树丛中,闪出了一头,粗壮成年的狗熊。冬眠的狗熊被枪声惊醒了,惊恐地揉着眼睛。在强烈的阳光下,它一时无法适应,只觉得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姬季远毫不犹豫地端起了枪,把枪托顶住右肩膀,寻找着狗熊胸前的那朵白花。因为他听人说过,打狗熊要打那朵白花,会一枪致命的。但他没能找到那朵白花,只得瞄准了前胸,射出了第一颗子弹。

  三八枪的后座力,让他倒退了三步,差点儿一屁股坐了下去。他稳住了脚步,抬眼看去,这一枪没打着。因为狗熊正好身体往前一耸,子弹擦着肩膀飞了过去。狗熊转过脸,目光还在适应中,脸色还在惊恐中,竟站在了原地,呆呆地望着姬季远。

  姬季远迅速推上了,第二发子弹,并又端起了枪。他发现狗熊已经适应了阳光,开始向自己,一步步地走来了。他瞄准了前胸,又击出了一发子弹。

  他肯定这一枪打中了,可是不能确认打在哪里。但狗熊已经扑向了地面,四**替地狂奔而来。已经来不及上子弹了,姬季远一摔手,把枪摔到了肩上,转身就跑。这时他感到,狗熊离他应当不到十米了,他迎面看到一棵柞树,在两米高处,横出的一根树的枝丫。他跳起身来,双手抓住枝丫,引体向上,翻起双脚,勾住了一米以上的另一根枝丫,一翻身爬了上去。

  狗熊张开着血盆大口,利索地往树上爬着,在爬了二米以后,猛地往姬季远的脚上咬去。

  姬季远早已上上了最后一颗子弹,他毫不犹豫地射进了狗熊的咀里。随着一声大响,狗熊噼里啪啦地滑了下去,狠狠地砸在了雪地上。它仰面朝天地倒在,厚厚的积雪里,积雪掩盖了狗熊的头部和四肢,只露着一个圆圆的肚腹。

  十分钟过去了,狗熊一动也没有动,又过了五分钟,狗熊还是一动也没动。

  “死勒伐!”姬季远自问着,但他不敢贸然下树。在这种庞然大物面前,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他对自己说:“数到三十,再不动就走。”但不幸的是,他心里刚数到二十一的时候,狗熊的一只前掌抬了起来。姬季远刚刚有点放松的神经,便又抽紧了起来。

  狗熊又爬上来了,但姬季远已经没有子弹了。他只能用枪上的刺刀,一下又一下往狗熊扎着。狗熊“哈呲!哈呲!”地喷着白气,白气中时而溅出一坨一坨的血沫。它的一只前掌搂着树,另一只前掌,拍打着从上面捅下来的刺刀,人和熊就这样对峙着。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狗熊没能爬上树,滑下树去的次数也不少了。人和熊都在“呼哧!呼哧!”地喘着。

  熊狂怒了,它又一次往上爬着,并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吼叫,一团血沫在吼叫声中,直扑了上来,喷了姬季远一脸。姬季远无暇去擦,双手握着刺刀,向狗熊的眼睛捅去,不料狗熊前掌一撑,抬起头来,一口咬住了枪上的刺刀。姬季远左、右拧着枪把,力图把刺刀拔出来,但狗熊死死地咬着刺刀,丝毫不松。随着“咔擦!”一声响,刺刀离开了枪杆,而狗熊也“哗啦啦啦”地往下滑去,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它楞了楞,吐掉了刺刀,又开始爬上了树。它已经被彻底地激怒了,发誓要给树上这个,给了它多处伤害的人,来上致命的一口。姬季远抡起了枪托,一下又一下地,砸在了狗熊的头上,前肢上,但狗熊丝毫不予理会。丝毫没有减慢,它向上爬的速度。就在狗熊张口,向姬季远的膝盖,一口咬去的时候。姬季远纵身一跃,飞过了狗熊的脑袋,落到了雪地上。他一个前滚翻,爬起身来,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身后的脚步声,已越来越近了。前面出现了一条,斜坡的山沟,姬季远想也没想,就跑了下去。斜坡大约有四十五度,下坡的冲劲,几乎把他摔向了四十米下的沟底。他努力地稳住身形,稍稍放慢了速度。这时,他感到背后似乎有一股大力压来。他本能地往右一窜,坐向了地面。看到那头狗熊,风驰电掣般地滚下了斜坡,正好同他擦身而过。

  姬季远看到狗熊滚到了沟底,由于惯性,又在对面上坡的地方,向上滚了七、八米,又滚回了沟底。

  当着他的面,狗熊站了起来,冲着他又是一声大吼,又展开四肢,向他奔来。

  姬季远爬回坡顶,气喘如牛,他知道今天在劫难逃了。突然想起场里老兵说过,如遇到狗熊,无法逃脱时,可以扔下身上的一件衣服。狗熊会对衣服,又撕又咬,直至撕烂,而你则可以借此脱身。他已无它法了,只得脱下了皮大衣,隋手扔在地上,寻路奔去。

  他奔了足足有五、六分钟,没有感到身后有奔跑声,一丝求生的欲望,在心中升起。脚下也加快了速度。但仅仅又过了二分钟,后面又传来了狗熊的吼叫声,姬季远当机立断,又脱下了棉衣,但还是没有支撑很久,他又脱下了棉裤。

  姬季远在零下四十多度的雪地上,仅穿着衬衣、衬裤在奔跑着,他一点也没觉得冷,反而汗流浃背。极度的疲劳和极度的恐惧,使他在体力严重超负荷的状态下,依然往前跑着,尽管跑已经变成了走,但他依然坚持着。

  狗熊的奔跑声越来越近了,姬季远知道今天,自己的所有生机,都已经走到了尽头。他无法想象,被狗熊一口一口吃掉,是什么感觉。但他确实知道要光荣了。上山套野味,遇狗熊被吃了。能算烈士吗?他脑子里闪过了父亲那张慈祥的脸,从小到大,他给父亲闯了无法计数的祸,无法计数次被人告上门来,但父亲却从来也没有打过他。又闪过了十二岁那年,母亲在病房里,被布盖住了脸,并被抬了出去。他还想尽可能闪些什么,因为他明白,最后的时刻已经到了。

  这时,身后的狗熊又是一声巨吼,他感到狗熊跳了起来,血盆大口正对着他的后脑勺,甚至热气也已经哈到了他的后颈上了。他突然发现双手还握着,那杆三八式步枪。他本能地把枪口从左肩上部,用尽最后的全部力气,向后捅去。自己却眼前一黑,朝前跌了出去。

  恍恍惚惚,仿佛在大连付家庄浴场,自己仰靠在一条躺椅上,尽管有遮阳伞,但在热辣辣的阳光下,身上暖烘烘地。他端起了手里的茶缸,喝了一口,“怎么那么苦”。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只见自己置身在一间房间,斜靠在床上,有人用调羹在喂着自己。旁边有人高声喊了起来:“他醒了!他醒过来了,快去叫场长!”

  场长来了,政委来了,马副场长、栾副场长都来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大家都高兴地笑着,“让他好好地休息吧!四六九的人也快到了。”政委提议道。

  “好好休息!好好休息!我们放心了,我们走!”赵场长兴奋地边说边往外走着。

  姬季远微微地笑了:“我这不是做梦吧?对呀!死人才不会做梦呢?”他动了动咀,想说话,但感到嘴唇像有东西压着,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先不急说话,先把这参汤喝了。”

  姬季远转了一点头,才发现邵司务长,坐在了床前。正在喂着他喝着什么。他动了动咀,发着轻微的声音。

  邵司务长把耳朵贴在了他的咀上,听了半天:“够喝了?”姬季远眨了一下眼睛,“不对!”邵司务长自语道:“狗熊呢?对吗?你问:狗熊呢?”

  姬季远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死了!给你打死了,大半截枪杆捅进了咀里。”

  原来那天,姬季远倒下不久,邵司务长就到了,他连忙脱下皮大衣,把姬季远包好,放在了雪橇上,直接拉到了场部。

  那时姬季远的状态差到了极点,满头满脸的血汗,气若游丝,心跳更微弱,生命的症状几乎完全消失了。场长立即派车,前往嫩江县请医生,发电报,那电报稿当时还有争议呢?

  “姬遇意外,速来商议后事!”这是一开始的稿子,后来在赵场长的坚持下,去掉了‘后事’两字。”

  嫩江县请来的医生,不停地输了葡萄糖,但还是没有起色。马副场长拿出了一根野山参,熬了汤,喝了三天,姬季远终于醒了。

  医院很重视,派来了周协理员,带来了院里的意见,不同意姬季远继续留场。

  大约是野山参的功效,姬季远恢复得很快。没想到自己同马副场长,九死一生,采来的野山人参。又救了一次自己的命。这难道是天理轮回吗?

  不久,姬季远随着周协理员,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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