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木匠房

  姬季远几经打听,才了解了,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农场为了改善,战士们吃饭的条件,决定做四十张饭桌,三百二十只板凳。于是在全场范围内寻找,人伍前做过木匠的战士。并请了一位老百姓,木匠“王师傅”,带领完成这项工程。这不,抽到姬季远头上了。

  “我也没有做过木匠啊!我根本不会用木匠工具。”姬季远一脸无辜地说。

  “啊呀!肯定是那次,搞军容风纪,你打的架子,场长不是说你木匠世家吗?”胡班头提醒着说。

  “但那时是开玩笑,还能当真?”姬季远纳闷了。

  第二天,姬季远带着行李,来到了木匠房。王师傅很热情,他是个山东汉子,一米七零的身高,人很壮实,但比较严肃,不太爱多说话。已经到了的两个师兄,一个姓周,安徽六安人,矮矮的个子,粗粗的长相,一副主意很大的样子。一个姓吴,浙江余姚人,一米七零的个头,白净的、瘦瘦的脸盘,人很文静,不爱多说话,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王师傅给每个人指派了一个工作案,于是便开始干活了。

  姬季远拿起发给他的刨子,让他刨板凳腿,他在木方上试着,但不知道怎么干。他捉摸着,试着刨着。

  “你不会干?”王师傅走过来了。

  “是!”姬季远回答。

  “你没有干过木匠活?”王师傅问。

  “是!没有干过。”姬季远低着头回答着。

  “那你来干什么?你没干过,又不会干,你来干什么?来吃饭?”王师傅生气地指着他,训斥着。

  “谁叫你来的?”王师傅又生气地问。

  “我......”姬季远无语。

  “你是不是虚报了你会干,想来学学手艺?但我们没有时间了,十一月五日前,必须做好这些活计,总结大会的晚宴要用的。我要五个人,一共才来了三个,一个还是假的,这叫我怎么完成啊?”

  “......”

  “站一边去,别站在这里,占着位置不干活,我告诉你,想到这儿来白学手艺,没门!”

  姬季远走到了一边的墙角。

  “你站着干什么?真来吃饭的吗?扫地去,扫完地,搬木料。”

  姬季远拿起了扫帚,默默地扫着地。他扫完地,就不停地搬木料.为两个师兄送上待加工的木料,为两个师兄搬走,加工完了的木料。并整齐地堆成一堆、一堆的。

  师傅的工作主要是检验和划线,姬季远密切地注意着,他要画什么线,还未等师傅开口,他准备画的木料,已经整齐地堆放在他的身边了。师傅抬起头来,刚要发话,见要的东西已在手边,咽了一下口水,朝姬季远看了一眼。

  工期太紧了,眼看越拖越脱节,王师傅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了。他反复地指责姬季远是冒牌货,指责周师兄干活不抓紧,但周师兄连理也不理他,该怎么不抓紧干,还是怎么不抓紧干。王师傅的脾气更大了。

  过了三天,王师傅让姬季远搬过两条长凳,并排放在一起。并对周师兄说:“你带他凿板凳腿的眼吧!时间越拖越长了。”周师兄没有吱声,拿了把四分宽的凿子,一把六斤重的斧子,独自凿了起来。

  他们要做的三百二十条板凳,上海话叫“趴脚凳”。也就是板凳的四条脚,往四处趴着,坐着很稳。但做的难度相当高,有一句上海话说:“会做‘趴脚凳’,走遍天下不用等”!因为凳子的四条腿往左、往右、往前、往后又都有一个斜度。因此,凳子上的所有的洞,都同时有两个斜的角度。

  姬季远拿了把四分宽的凿子,也拿了把六斤重的斧子,学着师兄的样子,干了起来。师傅让周师兄带带他,可周师兄没有对他讲一个字,但这能难住姬季远吗?

  姬季远试着凿了几个洞,很快便加快了速度。在板凳腿上凿洞,腿上是画着线的,凿子是在不停地走着的,但不允许出线。如果你看着凿子移动,移动完了你再抡斧子,那么速度就会很慢。左手握着凿把,眼睛看着凿子口,但斧子是狠狠地砸在凿子把上的。没有眼睛看,只能凭感觉和熟练程度。但木匠活学徒就至少三年,这三天能有这个手艺吗?

  姬季远不管,他模仿着周师兄的动作,注意着周师兄的速度,奋力地抡着斧子,狠狠地砸向凿子把。砸偏了,一下砸在了手上。他一声也不吭,继续抡着斧子。又砸偏了,又砸在了手上。他还是不管,一下又一下地抡着。这一次,又砸偏了。并把凿把上的那个铁箍,砸碎了一块。那碎下来的一块铁片,直接便砸进了手里去了。他用手指捏着那块碎了的铁箍,拔了出来,又狠狠地抡起了斧子。

  “咦!你到底干没干过木匠活啊?”王师傅诧异地问?

  “没有。”姬季远回答。

  “那你凿的眼,怎么那么好?一点也没有出线,洞也直直的,斜得一点也没差。”

  “我是这两天学的。”姬季远回答。

  “这……二天......学的?”王师傅不相信,“这不可能啊,三年的学徒活,这两天就学会啦?”他心里暗自地想着。

  “你是不是来的时候故意说不会?”王师傅又问。

  “没有!我是没有学过,我是刚学的。”姬季远回答着。

  王师傅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拿过了周师兄的板凳腿,“你看,这儿都出线了。”王师傅指着板凳腿,给周师兄看。

  “出点线有什么关系,又不是造原子弹。”周师兄头也不抬地回答。

  “你......你......怎么这样说话?这是手艺活,你怎么能这样不在乎,这样怎么会变成师傅呢?”

  “我就是这样,我是个当兵的,我能不能变成师傅,不用你管!”周师兄直直地把王师傅顶了回去。

  王师傅又一根一根地,拿起姬季远凿的板凳腿,仔细地看了起来,竟然没有一个洞是出线的,他又半信半疑地看了姬季远一眼。

  姬季远瞄着周师兄,他凿一根,姬季远也必须凿一根。他决不能输给他,他要为自己雪耻。可他不知道,这不一样啊!

  那个周师兄,十四岁开始跟着,一个老木匠学木匠活,直至他二十岁当兵,整整干了六个年头,什么活没学过,什么活没干过。那个吴师兄从十岁开始,就跟着父亲走街串巷,帮那些置备结婚的人家,打造结婚的傢具,到他十九岁当兵时,他已经干了九年了。但姬季远还没有干完一个星期啊!

  姬季远的左手,围着虎口的,食指和拇指的这一圈手背,已被砸得没有完整的皮肤了,全都是鲜血淋淋的,也无法贴纱布,也无法上药,他随它去了。只是日复一日地瞄着周师兄的速度,在五天以后,姬季远的速度,已经超过了周师兄。但周师兄也已经感到了,也在加快着速度。到七天的时候,师傅每天下班,点记产量的时候,他已经比周师兄多了一成。

  每天清点完产量,准备锁门下班时。姬季远总是提出来,让他们先走,把锁挂在门上,他过一会儿走的时候,会锁好门的。开始,王师傅怀疑他另有什么企图,出门后,一转弯,会站着听一会,听到一刻不停的“嗵!嗵!嗵!嗵!”的凿子声,才放心地走了。

  姬季远每天都在食堂收拾完了餐具,准备下班时,才来到食堂里。反正有什么吃一点。因此他每天的产量,已经超过周师兄三成以上了。王师傅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偶尔看上他一眼,但姬季远从来不说话,进木匠房就干活,一直干到吃饭,当然,他总是全场最后一个吃晚饭的。

  开始凿板凳面了,这难度又提高了。如果说板凳腿的洞,是朝一个方向斜的,那么板凳面的洞,是同时朝两个方向斜的。当然,是反面凿一半,正面再凿一半,再中间接上。如果有一面凿的不准,凿出来的洞中间会大,那么板凳装起来就会晃。

  姬季远还是一声不吭,默默地干着。他的速度已比周师兄快了有五成了,加上他每天多干一、二个小时的活,他每天的产量,几乎已达到周师兄的一倍了。为了赶进度,王师傅一次、一次地同周师兄吵了起来,但周师兄还是那样,我行我素,根本就不听王师傅的。最后竟僵到了两人不说话的地步了。

  板凳活干了一大半了,开始同时做桌子了。王师傅让姬季远刨桌子腿,他指点了姬季远。刨子两边用力要均匀,才能使刨出来的面不斜,刨子往前推时要均匀用力,要走直线。工作台上放一把角尺,刨完一个面后,要测量一下垂直度。他只说了一遍,姬季远便领会了,一会儿王师傅来看,见他干的很好,但他发现姬季远没倒棱,其实就是倒角。他便告诉姬季远,“木匠不倒棱,一世难出门”的行话,姬季远领会了。他刨的桌子腿,王师傅一直,没有找出缺点来,找完后,他总是要横一眼,在门口凿洞的周师兄。他心想“都是当兵的,怎么这样地不一样啊?”

  北大荒十月份的天气,已接近摄氏零度了。三个师兄弟睡在小会议室,小会议室有一个炉子,是一个油筒镶嵌在墙上,一半在室内,一半在走廊里。室外开了个洞,上部有一个烟囱,但这个炉子有两个特点。第一个特点是,一层铁皮传热很快,一会儿屋子就热了。第二个特点是,因为房屋的保暖性能差,一会儿便就冷下来了。开会的时候,有专人在外面烧着,室内始终暖烘烘的。但睡在里面呢谁来烧呢?部队发的一条薄薄的棉被,是抵御不了夜晚的严寒的啊?

  这两位师兄叫什么名字,包括王师傅叫什么名字,姬季远从来也没有问过,他们也没有说过。因此,他一直到最后都不知道,这两位师兄叫什么。而那两位师兄也一直“小姬”、“小姬”地叫着,也没有问过姬季远叫姬什么?

  当钻进被窝后,不多久,三个人就都受不了了。于是周师兄同吴师兄,便互相要求对方去添柴。他们两个倒是关系不错的,有相同的经历,相同的语言。但同姬季远好像比较疏远,尤其是周师兄对姬季远意见很大。一半是姬季远拼命地干,他反感很大。一半是姬季远总瞄着他,他更反感:“想往上爬,也别踩老子的肩膀啊。再说,做给这么个土老乡看,管什么用啊?”当然他并不知道,姬季远已经中枪了,往上爬不爬已经没必要了。如果他知道的话,也许他也不会对姬季远,有如此大的成见了吧。

  在零下几度的夜晚,穿着衬衣、衬裤,到门外走廊里去加柴,这要有多大的耐受力,要有多大的勇气啊!但在两人争论不休的时候,总是姬季远跳出被窝,奔到走廊里,扔几块柴在炉子里,赶紧跑回来,钻进被窝。但过不久,屋子又冷了下来,两个人又争论了起来,最后还是姬季远去添柴了。但久而久之,姬季远也不干了,这又不是工作,再说三个人的事,他们明着推给自己,也不合理啊。因此,以后他们再怎么吵,怎么叫,姬季远钻在被窝里也不管,于是便形成了,大家都咬着牙撑着,最后谁撑不住,谁就自己去加柴,然后再一起撑。还好,以后几天的天暖和了一些。

  姬季远每天拼命地干,加班地干,他一个人的产量,几乎已赶上了二个师兄的产量。工程的进度明显加快了,王师傅的脸上,也已经开始浮上笑容了。他对姬季远的看法,完全变化了。他一直让姬季远干,难度最大的活,干技术含量高的活。每次干前他总会,讲解一遍,但他一遍讲解完了后,姬季远便理解了,便干得如王师傅讲的一样,姬季远接受能力如此之强,他的适应工作的速度如此之快,不仅使王师傅叹为观止,还使两个师兄瞠目结舌。

  开始拼桌子面了,他们做的是一米二的八仙桌,其实八仙桌就是坐八个人的桌子。那就要一块,一米二长,一米二宽的厚木板。哪有那么大的木板呢?那就得靠拼。所有工作中,这工作难度最大了。

  首先,每块一米二五长的,宽约十多公分的木板。先刨光了一个大面,然后再刨两个对接的小面,它要求与大面完全垂直,如果稍有不直,那拼起来的桌面就不平了。其次刨出来的木板,对接的小面必须完全的直,中凹或是中凸,两块板就会粘不到一起。粘上后,手一扳就开了,毫无强度可言。

  王师傅自己拼了一副桌面。他拿出了一个铁罐,罐子里是牛皮胶。他加了水,放在炉子上煮了一会儿,搅了搅,发现全部都化开了。于是他让三个人看着,他在自己拼的第一和第二块板的结合面,各自都刷上了牛皮胶,然后叠在了一起,来回地推拉着,阻力越来越大,当他感到阻力够大的时候,他拧准了两块木板的位置,然后如法炮制,他把整个桌面都粘合完成了。

  第二天,他拿起了昨天拼的桌面,使劲地扳着,但桌面就像是一块木板似的,丝毫没有开裂的地方。

  “看见了吗?就这样干,你们三个人今天一人拼一幅桌面。明天看你们的技艺,长进了没有。

  姬季远拿出了全身的招数,认真地努力地干着。但他还是第一个,完成了拼接、粘合的工作,开始干其它活了。

  快下班的时候,两个师兄也完成了拼接、粘合的工作。

  第二天,王师傅让他们三个,拿出了各自拼接的桌面板,他一、一进行了检验。

  他先扳了吴师兄拼的那幅桌面,完好无损。他满意地看了看吴师兄。

  他又扳了姬季远拼的那幅桌面,也是完好无损。他满意地看了看姬季远。

  他最后扳了扳周师兄拼的那幅桌面,“啪嗒”一声,桌面分成了三块。

  “你们两个接下来开始拼桌面!”他指着周师兄,你明天还是凿桌子腿。”他顿了一顿,又说道:“你们看看你们两个,一个干了六年,一个干了九年,小姬才干了不到一个月,就把你们比下去了,你们脸红了吗?”

  “脸红什么?我们又不是同你一样是木匠。我们不是木匠,我们是解放军!”周师兄激动地说“再说,我们是临时的。再干几天,我们就回去,照样当我们的兵,和你们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不是吗?”

  “你!……你!……”王师傅气的脸煞白,手指着周师兄言塞了。

  “不要这样,周师兄!师傅这也是为我们好啊!多一种手艺,以后多一条活路,有什么不好呢?”姬季远劝解着。

  “他老是在找我的茬!老子还不想干了呢?”

  “你误会了。”姬季远打着圆场。“王师傅不是这个意思。”

  王师傅气得还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他确实是个很老实的手艺人。

  “师傅!我怎么让小姬给比下去了呢?我们俩不是拼得,一样的好吗?”很少说话的吴师兄,也表示了异议。

  “你用了多少时间?七个半小时。他用了多少时间?五个小时。这是一样吗?你输远了。”王师傅激动地说。

  “……”吴师兄无话可说了。

  第二天姬季远拼了两幅半。第三天,姬季远拼了四幅,吴师兄也拼了两幅半,再加上师傅拼的。桌面很快就拼完了,王师傅拿出了一把“锛”,在放平的桌面背面,一下一下削了起来。

  “看到了吗?就这样干。”他交给了姬季远。

  这“锛”南方是看不见的。它同“斧”的区别在于,装木柄的孔。“锛”是开在正面的,“斧”是开在侧面的。削平桌面,北方的匠人用的是“锛”,是自上往下地砍削,南方的匠人用的是“斧”,是从右往左地砍削。所有自古以来就有“北锛南斧”之说,可以说各有各的优点,各自平分秋色吧。

  拼装完了的桌子、板凳,都刷上了油漆。放在了木匠房门外的场地上,占了很大、很大的一片。

  场长、政委、马副场长、栾副场长来验收了。这是七三三一农场,建场多年来的一件大事。战士们终于能够,坐在桌子上吃饭了,多让人兴奋啊。

  栾副场长亲昵地抚摸着,平光如镜的桌面,咀里“啧!啧!”地赞叹着。

  场长和政委围着桌子、板凳转着,像孩子似地笑着。马副场长则一屁股坐在了一条板凳上。他这一百六,七十斤,猛地坐在了板凳上,板凳竟然“吱咯”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好凳子!结实着呢!”他感叹着,“这凳子管用啊!”

  “王师傅,您带了三个徒弟。您能告诉我哪个徒弟学得最好吗?”场长问。

  “他!”王师傅指着站在最后的那个,竖起了大拇指,“他是这个!”王师傅激动地说。

  “你不会真的是木匠世家出生的吧?”场长问。

  “不是!”姬季远站了出来,“我父亲是个司机,开了一辈子的汽车。”姬季远回答。

  “他来的时候,什么也不会干,但他现在是这个!”王师傅又一次竖起了大拇指。

  “什么?来的时候一点也不会?才一个月就这个了!”栾副场长不相信地竖起了大拇指。

  “是的!真不假啊!当时我差点把他退还给您们了呢!”王师傅激动地说,他抓起姬季远的左手“你们看!”只见姬季远的左手,从食指到拇指的一圈的手背上,层层叠叠地,结满了未长好的血痂,“他是用全部的命在学!他是用全部的心在学的,他……!”王师傅难以说下去了,他转过了身去。

  “唉!……”场长也转过身去了。

  “唉!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有一本书,描写了从地狱到天堂的全过程,那本书叫什么名字啊?”政委问。

  “神曲!”姬季远回答。

  “作者是谁?”政委又问。

  “但丁!”姬季远又回答。

  “他说的最有名的一句名言是什么?”政委又问。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姬季远又回答。

  “是啊!没错!但你可要永远记住这句话啊!”政委意味深长地说。

  “我明白!我永远记住这句话!”姬季远一字一字地回答着。

  木匠房的工作结束了,三个师兄弟,拿着各自的行李,准备回到自己原来的单位里去了。

  “你等等!我还有点事”王师傅拉了拉姬季远。

  姬季远放下了行李,随着王师傅坐到了一条凳子上。

  “我……我……”王师傅说了两个我,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师傅!您怎么啦?您别这样。”姬季远不解地问。

  “我……我对不起你!”王师傅抽泣着。

  “没有啊!你对我那么好,你教会了我那么多的手艺!”

  “你刚来的时候,我对你这样的态度,太伤人了啊!”王师傅的眼泪还在掉着。

  “没什么,没有伤到我,你不要这样想。再说,我当时是什么也不会嘛!”姬季远着急了,拉着王师傅的手,安慰着,解释着。但王师傅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意思。

  “唉!……!王师傅擦了擦眼泪,“你等一下”他走到里面,拿出了一块长方形的木块。

  “你走了,我也没有什么送给你,这个留个念想吧!”王师傅把那木块,放到了姬季远手中,“这是一块没有枝丫的柞木的木心做的,纹路不歪斜,是做刨子的好材料,我留了好多年,送给你吧!”王师傅说。

  “不行,师傅,您是做这行的,您自己用得上的。”

  “留个念想吧!”王师傅感叹着,突然转念,“我想问一下,你叫什么,可以吗?”

  “可以!可以!我叫姬季远,季节的季,远近的远。”

  “我会记得你的,也想你也能记得我这个,半啦子的师傅?”说着王师傅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交到了姬季远手中。姬季远打开,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三个字“王如松”。

  “这是我的名字,记得我!”王师傅紧紧握着姬季远的手,眼泪又“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姬季远也激动得热泪盈眶,“我会永远记得您的,王师傅!”

  “能够让这么个硬汉,掉那么多的眼泪,这有多难啊!”姬季远感叹着。

  姬季远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学会了,锛,凿,斧,锯,刨的全套木匠手艺,如果评木工级数,“应会”他能评个五级吧。他感叹着,走向了三班所在的棚屋。

  至于,那块刨子料,一直被姬季远珍藏着。几年后被姬季远,按王师傅交的方法,做成了刨子。他用这个刨子,为同学,朋友,打了十几套结婚家具。一直到他当了厂长,才撂下了这份手艺。

  姬季远背着行李走进棚屋,大家都高兴地迎了上来。

  “哟!我们的姬木匠回来啦!”张班副调侃着。

  “去时是姬战士,回来已是姬木匠了,仅一个月就沧海桑田啦?”胡班头回问着。

  “我确实学会了木匠活,赶明儿你们俩要结婚时,我给你们打傢具。”姬季远调侃着。

  “那要看我们阿毛弟弟啦!”胡班头眼睛瞄了瞄阿毛。

  “那又有什么问题!三十六只蹄膀(猪大腿)准备好啊?”阿毛眨着眼睛笑着说。

  上海有个风俗,媒婆介绍成功了,男家要送十八只蹄膀给媒婆的,以示感谢。

  “什么蹄膀啊?”张班副纳闷地问。

  “就是猪大腿。”姬季远解释着。

  “要送三十六只猪大腿?”胡伟也摸不清了。

  “这是上海的规定,但两位老大这么照顾小弟,就免了吧!我老爸上个月来信,可是把我夸拽了。”

  “那不行,该给的一定要给。”胡伟冲张班副歪了歪咀。

  “对,要给!上海怎么规定,我们就怎么给!”张班副慷慨地说。

  “我知道!这牵涉到后续动力嘛!”姬季远说。

  “对!对!你说到点子上了”胡伟指着姬季远大笑,“这不八字还没有一撇吗?”

  大家都爽朗地大笑了起来。

  “笑什么?什么事那么高兴?”候连长走进来问。

  “这个,”胡班头眨了眨眼睛“不能说。”

  “哟!还不能说呐?现在我命令你,说!”候连长假装一本正经地指着他。

  “这是大事,传宗接代的大事,你说能说吗?”

  “什么传宗接代?”

  “连长,我跟您说吧!他们俩个班头,快三十了还没有对象。但家里每月一封信,催着要照片,这北大荒也不能去牛圈,猪圈里照,是吧?……”阿毛细细地道来。

  “好了!我明白了,就是让你们俩,回四六九帮忙找对象是吧?”

  “对了,你看连长真拎得清!”阿毛高兴地说。

  “什么拎得清?”候连长不明白。

  “连长,这是上海话,就是“搞得懂”的意思,”姬季远解释着。

  “行啊!我是来通知你们的。明天一早你们班,全体去粉条房,负责做粉条。”

  “做粉条,我们也不会啊?”胡班头又纳闷了。

  “有师傅教的,你们只要跟着做就行了。”候连长交代着走了。

  粉条房是一幢低矮的房子,平时一直锁着的,但今天却开着,门里站着一个老汉,不到一米六的个头,眯着一付小眼睛,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房间是烧着炉子,倒是暖烘烘的。

  “都到齐了吗?”

  “到齐了,”

  “那就开始干吧!”

  “师傅,你怎么称呼?”胡班头问。

  “怎么称呼,就叫师傅呗,这不行吗?”师傅瞪了他一眼。

  “行!行!就叫师傅,大家都听见啦!”胡班头喊着。

  “听见了!”大家齐声回答。

  师傅让五个人去提五桶水来。让四个人打开那,一个个装土豆的麻袋。把土豆倒在一个很大的槽子里。

  五个人提来了水,尽管井房离开粉条房,仅几十米远近,但桶里的水已经冰上了。尽管刚到了十一月,嫩江盆地的所有河上,都可以走满载的卡车了。目前气温已经是零下二十多度了。

  师傅让把提来的水,放到火炉边烤着。随手拿出了旱烟袋,装上烟锅后,他又“叭嗒!叭嗒!”地抽起来了。

  “咳!咳!咳!”一阵刷烈的咳嗽,师傅憋红了脸。但他终于把痰咳到了咀里,他一抬头,“嗖!”的一声,一口黄中带绿的浓痰,被吐到了天花板上。”

  “你们农场的粉条,年年都是我来做的。我早年是光吃不做的,但现在是光做不吃的。”

  “那为什么呢?”张班副不解地问。

  “早年,不用我做,有人做,那当然我光吃不做啦!”

  “那现在为什么光做不吃呢?”张班副还是不解地问。

  “这个嘛,过几天你们就明白啦!”他又一阵咳嗽,然后又一抬头,又一口又黄又绿的痰,朝天花板飞去。

  水解冻了,师傅让把水倒入那个大槽的土豆上,他指了指旁边竖着的几根棍子,“捅捅它!”

  麻袋里倒出来的土豆,上面沾满了泥,捅了一会儿,泥还在土豆上。师傅又让把土豆用铁铲,铲进了粉碎机。铲满了粉碎机,他示意“停”!盖上了盖,推上了电闸。粉粹机突然的轰鸣声,还真把大家吓了一跳。因为房子太矮,姬季远往上伸手,都能摸到天花板。但他根本不敢摸,天花板上布满了,肮肮脏脏的污垢。

  很快,粉碎机里流出了乳白色的浆汁,聚集到了粉碎机下的一个盆中。师傅让大家把这些汁水,舀到了盆子里,然后倒进了,靠墙的一长排蒙着布的水缸里。于是每个水缸都开始,从布里往下滴着白色的汁水。滴完了汁水,布包里只剩下,白色的土豆渣和黑色的泥土。泥土中的泥浆水,估计也到了水缸里了吧!豆渣装在桶里被送去了养猪场。

  “咳!咳!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又是一口黄绿相混的浓痰,飞向了房顶。那些浓痰,沾在了房顶上,但朝下垂着,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垂着,不知什么时候会掉下一半来。

  所有的缸里,都已有了白色的汁水,也已到了下班时候了,师傅宣布下班,明天早上接着干。

  第二天上班,缸里的汁水,已经分层了。上面浮着一层清水,下面是白色的沉淀物。师傅让把新的土豆,继续倒进槽子里,缸里的水又舀进了槽子里,泡着土豆。

  然后,在炉子上,放上了一口大锅,锅里烧上了一锅水。

  “啪嗒!”一声,房顶上的一口浓痰,掉了下来。恰好掉在了锅里。范满囤赶紧用筷子,把它捞了出来,摔在了地上。

  师傅在房顶上,拴了一根细铁链。拿出一个一边有一个长把的平底锅。长把对面的锅口上,焊着一个环,他把铁链挂在,锅口的环上了。锅的底部钻着满满的一底,筷子粗的洞。

  一切准备就绪,开始正式做粉条了。师傅从缸里捧出一大团沉淀物,放进了平底锅里,他让范满囤左手握着,锅的长把,让锅同另一端的环保持平衡。右手则不停地拍打着,锅里的沉淀物。沉淀物从锅底的小洞中漏出,呈一束地滑向了,大锅的开水中,开水马上把它煮熟了。而张强,则坐在锅旁,用长筷子,捞着煮熟了的粉条。捞了有一米多长,就剪断了挂在一根筷子上,交给另一个人。另一个人便拿到房子外面,架在外面的一排架子上。第二天来的时候,粉条被冻硬了,粉条中的水,全部被冻了出来,变成了冰,围满了粉条的四周。这时,你用棍子,砸去了粉条外面的冰,粉条便可以进仓了。

  师傅差不多每隔十几分钟,就要咳一次,然后一如既往地按老习惯,向房顶吐去。五天后,房顶上已经挂满了,那些晃晃悠悠、晃晃悠悠的,黄绿混合的浓痰。不知什么时候,“啪!”地掉下来一坨。好几次都掉在众人的头上、身上。至于缸里、锅里,那就是家常便饭啦!但谁也不敢说什么,因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师傅很霸道,说了也没有用。

  整整干了十二天,终于完成了这一项,恶心的任务。他们做出来的粉条,足足有几吨重。但正如师傅说的那样,从那一天起,二连三班,没有一个人再吃过粉条,甚至看到了就会恶心,就会想起当年做粉条时的情景,就想吐。

  农场全场放假两天,两天后的下午,农场将召开总结表彰大会。会后第二天,即一九七零年十一月二十日起,大家便会陆续离开农场,返回自己原来的部队。

  但也有不好的消息。三个生产连,每连将留下两个留场人员,明年还得再干一年。

  三个生产连的干部、战士,都在默默地祈祷着。在这两天中,你走进任何一个棚屋,总会看到不少人,目光迟滞,呆望着墙或屋顶,嘴唇在微微地动着。他们都在祈祷着:“老天爷啊!求求您保佑、保佑我,不要留场啊!谢谢您啦!”有的如是地祈祷着。

  “爷爷啊!我的亲爷爷啊!您在地下有眼啊!保佑您孙子不要留场啊!您孙子如果留场了,那他绝对熬不过下一年,您就少了一个孙子啦!谢谢爷爷啊!”有的如是地祈祷着。

  第二天午饭前,邵司务长找了姬季远,他把姬季远拉到了门口外面。

  “我留场了。”邵司务长说。

  “找你谈过啦?”姬季远问。

  “谈过啦!”

  “你没有反对?”姬季远又问。

  “反对啦,但没用。”邵司务长垂头丧气地说。

  “为什么?”姬季远还问。

  “又提起了杀狗的事,说他们怎么会不知道真相,故意放我一马罢了,现在便应当戴罪立功了。”邵司务长无奈地说。

  “你不会拉着我一起留场吧?”姬季远突然警觉起来。

  “拉了,我们俩在一起,多有意思啊!”

  “场长同意啦?”姬季远又问。

  “同意啦!”邵司务长兴奋了起来。

  姬季远扔下了他,默默地走回了棚屋。

  棚屋里,郁文元同杨崇茂在祈祷,胡班头呆呆地望着墙,张班副也在想着心思。

  “不用祈祷了,这次留场没有你们。”姬季远安慰着说。

  “那是谁?”四个人几乎同时地问。

  “下午不就知道了吗?”姬季远勉强在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心里却在咒骂着,“侬娘个癞痢,格只赤佬,自己已经死脱嘞,还硬劲要拉牢唔一道去死,唉!有啥办法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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