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深挖洞(上)

  一九六九年三月二日,前苏联不断地对,乌苏里江主航道,中心线中国一侧的珍宝岛,实施武装入侵。其后不久,苏方又挑起了新疆“铁列克提”武装冲突。几经周折,于是双方都陈兵数十万,在新疆“铁列克提”地区对峙,大战一触即发。

  毛主席发表了最新指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于是,一场全民深挖洞的运动,又在全中国全面地铺开了。所有的工厂、学校、机关、街道,都开始挖防空洞。部队当然不能例外,也开始了这项工作。

  外科支部,负责在大礼堂外的空地上,挖一个洞,然后同内科支部的洞接通。

  周协理员亲自领导了这项工作,但外科支部要么是医生,要么是护士,要么是卫生员,没有挖洞的呀!高岩武说他病房里有个老百姓,是干开山砸石工作的,应该会,而且是急性阑尾炎,手术已一周了,本来马上要出院了。

  “千万别让他出院。”周协理员交代着。

  他们去看了那个病人,病人表示很乐意,开了一张清单,让准备下这些工具。

  深挖洞正式开始了,画一个三米直径的圈,开始把圈里的土往外翻着。挖下去五、六十公分,开始没有土了,下面都是花岗岩石头了。

  那老百姓姓刘,一米七多的个子,四十来岁年纪,但长得非常结实。因为姬季远是外科支部,深挖洞项目的主力,所以同老刘打交道最多,不多久,他们便成了好朋友。

  接下来的工作便是打炮眼。根据位置,有八十公分深的,也有一米深的。打完了先装三分之一炸药,插进去卡着雷管的引线,再装三分之一的炸药,再用黄泥填平,用烟点着了引线,就往外逃,逃到远处赶紧趴下,等待着“轰!轰!”的爆炸声。

  打炮眼是一项难度很高的工作,须两人配合,一个用十六磅的大锤砸,一个双手握着一根,四公分粗的钢钎,钢钎的头部呈扇形展开,每砸一下,握钢钎的人须把钢钎拧一把,换一个位置,这样打出来的炮眼就会达到五公分粗了,钢钎轻易可以拿出来。

  “你这样不行,这炮眼得打到哪一年啊?你得把锤子抡起来。”老刘示范了一下,他锤头朝下,往后摔着,翻过后背、头部,往下狠狠地砸下。

  姬季远试着抡着锤子,但他不敢,万一砸偏了,不就砸到老刘,握着钢钎的手了吗?

  “不用怕,来吧!”老刘端了端钢钎。

  “啪!”姬季远抡起了大锤,打在了钢钎上。

  “啪!”大锤又打在了钢钎上。

  “啪!”大锤打着钢钎一半,一滑,砸在了老刘的手上。姬季远扔掉大锤,扑过去看老刘的手。

  “没事!”老刘毫不在乎地说,他伸出右手,只见他右手从拇指到食指这一圈,长着厚厚的老茧。挨了一锤,确实没有什么。

  姬季远又抡起了大锤,由于解除了心理负担,他的锤越抡越准,偶尔才会抡偏一锤,渐渐地,那偶尔也没有了,姬季远成了抡大锤的高手。

  洞已经两米多深了,上、下都得蹬着梯子,打完炮眼后,蹬着梯子爬上洞去,爆炸声响过后,便是那帮医生、护士的工作了,清理碎石渣。这时姬季远同老刘能休息一会儿。姬季远会赶紧递上一支烟,然后同老刘一起抽着。

  当时早已进入拥军爱民的时代,在老百姓眼里,解放军就像神一样。因此,看着姬季远像孝敬师傅一样对待,他也很过意不去,但姬季远确实拿他当师傅,挖洞、放炮、砸石,自己听都没有听到过,这不天天在跟老刘学嘛!不就是师傅吗?

  “不对!少了一炮。”老刘站起身来,制止着准备入洞清石的人们,大伙都愣住了。

  “少响了一炮?”

  “对!少响了一炮。”老刘拿出了他早就准备了的工具。那是一根八号铁丝,有筷子那么粗,头上盘了几圈,砸扁了,就像一个小勺。

  等过了十分钟后,老刘带着姬季远下到了洞里,他告诉姬季远,“至少要等十分钟,因为有的引线中间火药断了,但引线外皮的纱还在烧,会延时爆炸的,我们村就炸死过人。”

  这哑炮是引线火药断了,但断在了洞口外面,还好,这危险相对小一些。老刘用那个勺子,往封孔的黄泥挖去,他转一下,往外拨一下,越来越深了,出来的都是炸药了,最后到雷管了,老刘轻轻地拔出了连在引线头的雷管,他松了一口气。其实他也很紧张,因为点的不是一炮,其它炮响了,会震到这一炮,很有可能在他们掏炮眼时,又炸开了,那么明天肯定要开追悼会了。

  地道已八米深了,老刘用罗盘定了下方位,开始横向掏洞了,这会的洞直径是二米,没多久,进去便有三米多了。

  这天是一月一次的组织生活,李护士、郭护士、刘护士、大张都是党员,手术室会议室里,只剩下李春暖和姬季远。

  李春暖家里成分不好,大地主、大资本家,入伍十五年也没入上党,她早已灰心了,但姬季远呢?他已经写过三次入党申请书了,但就像毛毛雨下在了河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肖姬,你家里有人在国外吧?”李春暖问。

  “没有啊!我家里就我和我爸。”姬季远回答。

  “你想想,他们说你有海外关系,所以入不了党。”

  “海外关系?”姬季远在脑中搜索着,他突然想起,他有一个姑姑在香港,解放前随姑父去的。

  “但他们是做工的呀?拿我们现在的话讲,也是工人阶级呀?”姬季远纳闷地问道。

  “他们不管,只要你有亲戚在国外,那就叫有‘海外关系’,有了‘海外关系’就不能入党。”

  “这……”姬季远无语了。

  “昂……!”激烈的警报声在院内响起。

  姬季远惊醒了,他看了一下闹钟,‘二点’,根据前一段的训练,他马上把被子叠好,打好背包,背上往操场跑去。操场上已经有不少人了,但陆续有人加入队伍。

  姬季远看到了大张,他赶紧走过去。不一会儿,李春暖、郭护士、刘护士、李护士都到了。

  邵处长背着背包,跑步到队列前,立正,向左转,立正。

  “立……正!”邵处长发着口令。

  “向右看——齐!”队伍急速地移动着,越来越整齐了。

  “向前看!稍息!”邵处长继续发着口令。

  “同志们!昨晚零时,苏联社会帝国主义,悍然发动了,对我国的全面进攻,我们医院,奉命奔赴前线,参与对伤员的救治!”

  然后便是,内科上几号车,外科上几号车,这时大家才发现,操场旁边停着五辆大卡车,大家的心一下子吊到了嗓子口上了。

  姬季远只想着,他床下的木箱里,还有三十块钱,他攒了半年多,准备寄给他爸爸看病的,这一走,谁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到医院,他直后悔出来之前,为什么没带上它。

  上车后,卡车一辆又一辆发动了走了,姬季远留恋地看了一眼外科大楼,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到这儿。

  卡车在夜色中隆!隆!地往前开着,车上没有一个人讲话,也没有一个人想讲话,大家的心都很沉重,因为没有目的地,因为不知道去哪儿,而且也不知道去多久,那几个有家属有孩子的,心情更是沉重,他(她)们的孩子还在睡梦中呢,不知此生还有相见的机会吗?可不能像苏东坡说的那样“十年生死两茫茫”啊?

  姬季远的心反倒静了下来,“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总会去,想那么多干什么?”

  卡车走了整整三个多小时,这时天渐渐地亮起来了,朦朦胧胧地显出了一座座小山峰,卡车在山间小道上行驶着。

  天大亮了,卡车停在了路边,受命下车后,看着那低矮的群山,静静的山道,一点打仗的迹象都没有。大家纳闷的思索着。

  各科的领导去开碰头会了,回来后布置着工作。

  “演习啊?”大家恍然大悟,搞得象真的一样,“想吓死人啊!真是的!”许多人在肚子里骂着。

  手术室在一个合适的地方,摊开了车上早已准备的,简易的板床,手术器械也是几天前让准备的,放在一个指定的地方,不知谁预先搬到车上,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处。

  炊事班在一旁,挖起灶来,煮的小米稀饭,飘来一阵阵的香味,另一个锅里放着蒸笼,笼里的包子,简直把人的蛔虫都要勾出来了。

  半夜两点被叫起来,担惊受怕地来到,这个不知是什么地方的地方,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随着“开饭了!”的叫声,大家蜂拥而上,喝着稀饭,就着包子,那才叫个香呀。

  内科是作陪的,战场上不需要内科,因此他们是旁观者。

  外科是主角,手术室是主角中的主角。

  周协理员牵来了一条狗,拴在了山坡上,他倒退了几步,拔出五四手枪,瞄了一下,“不行!”

  他想道:“万一打在一个要命的地方,医生治不了怎么办,这里又请不到医学院的教授。”

  他走上前去,把枪伸到狗的后腿上,开了一枪,那狗倒下了,不停地叫着。

  大张、姬季远抬了担架冲了上去,解开了绳索,就把狗搬到了担架上,狗嘴一张一张要咬人。李春暖拿着个开放乙醚用的口罩,冲了上去,一下扣在了狗嘴上,另一只手倒过乙醚瓶,不停地滴着,他们把狗抬到了手术台上。

  崔主任和范医生早已装模作样地穿好了手术衣,戴好了“无菌”的橡胶手套。

  对狗伤员的抢救,便开始了。

  狗的大腿骨断了,对上后,打上了钢针,缝好了创口,用夹板夹了起来。那时候还没有夹骨的钢板,钢钉呢!这也是以后才发明的,当时最好的接骨方法就是钢针了。接着包扎完了便送病房了,其实也不用送病房了,因为狗已经死了,李春暖怕狗醒过来咬人,不停地滴乙醚,才十几斤的一条狗,这么大剂量的乙醚,狗的心跳,早就停止了。

  但毕竟是演习,管他是死狗,还是活狗,照样小心翼翼地抬进了病房,手术室的工作也就完成了。

  以后这种演习,又搞了好几次,大家都没有那么紧张了,谁都知道那是演习,谁都是嘻嘻哈哈的,再也没有像第一次那样,看着狗伤员,谁都想笑,但都不敢笑。以后,该笑的照样笑,领导也在笑,还有谁会被训斥呢?

  星期日的游泳,已被正式列为,军事训练的项目,每次都必须去,不去必须请假,请假必须要有理由。

  这个礼拜,是第二次今年的游泳训练,姬季远、诸国平、李洪才、富方正都去了。

  “这次可以游岛上去,我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你们游不游?”

  “游!”“游!”三个人都坚决地表示着。

  “那听我说,岛的前面,有一道强烈的自西向东的海溜子,我们游的话,不能对着岛游,只能对着岛西四十五度游,被海溜子一冲,就到岛上了。”

  “好!”“好!我知道了,我们一起游,不要分开,不就好了吗?”

  “好吧!”姬季远回答。

  四个人一起向警戒线游去,海水只有五、六度,可以说寒到了骨子里,一百米,一百五十米,他们接近了最后一道警戒线。

  “我……!我不行了!”富方正瑟瑟抖着说。

  姬季远一看,他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快叫救生船!”那面有一艘救生船驶过来。

  “不要再往外游了!危险!危险!”救生艇上用喇叭喊着。

  看着小孩被救生船拉了上去,姬季远毅然回头,钻过最后一道警戒线,向岛的西四十五度方向游去,诸国平、李洪才紧紧地跟在了他的后面。

  又游了大约一百五十米,可这只是三千米的十分之一啊!如果算上回来的路程,这只游了二十分之一啊,太遥远了,李洪才萌生了退意。

  “我不能往前游了。”李洪才说。

  “那你赶快往回游吧!”姬季远关心地说。

  “我不陪你们了,对不起!”李洪才歉意地说,然后,往回游去。

  姬季远、诸国平在原地踏水,一直看到李洪才游入了,一百五十米的警戒线以内,他们才转过身去,继续向岛上游去。

  又游了大约一千米,两人的脸色越来越差,嘴唇也越来越紫,但两人还是坚持着。

  又游了三百米,诸国平突然说:“我的脚抽筋了!”姬季远马上游了过去,踩着水,用手扶着他,他双手使劲地划着,吃力地用手踏着水。诸国平喘息着,“侬娘格起拉唻!”他不由得骂了起来,但他的右腿不能动了,痛得他直咧嘴。

  “怎么办呐?”姬季远愁得。

  这时有一条渔船开过,姬季远忙招手呼叫,那渔船靠了过来,姬季远把诸国平推上了船。

  “你也上来吧!这太危险了!”船工关切地说着,但姬季远决绝地回过头去,依然向岛上游去。

  “人总有一个人生的目标,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人可以去冒险,可以去拼命,但目标一经决定之后,绝不可以退缩。不然,这人,无大事可成。”姬季远信奉着这一条人生真谛,他决然地往前游着。水越来越冷,手越来越无力,但他慢慢接近了岛。

  当他在岛的碎石中站起身来之时,他心中升起了一股无形的自豪,“我战胜了海溜子,我游上了岛。”

  他跌跌冲冲地向岛上挪去,他终于踏上了岛上的一块,稍稍平坦的碎石地,他往地下一躺,只感到身体在碎石上跳着,牙齿“嗒!嗒!嗒!嗒!”地嗑着,当年冬泳的情景,又在眼前浮现着,他想控制住身体,不让它跳,但无法办到。身体在太阳光的强烈照射下,在碎石的强烈刺激下,依然跳着,跳着,他无能为力。

  约计过去了足足有二十分钟,跳动渐渐地变慢了,渐渐地不跳了,他坐起身来,在太阳光下,揉了揉眼睛,这是一个荒岛,没有一家人家,甚至没有一个人。他体力在一丝丝地恢复,但是他看着已经偏西不少的太阳,心里产生了一丝恐惧。他的躯干的任何一部分,都告诉他,不能下去了,不能下去了,下去,你必死无疑,但他大脑中,残存的最后一丝明智,却告诉他,你一定要下去,你一定要回去,你不下去,不回去,必死无疑。他相信了大脑中,残存的那最后的一丝明智,纵身一跃,扑下了返回海岸的征途。

  水越来越冷,手越来越软,腿越来越无力,他对着岸边的西四十五度角游着,因为要对抗海溜子,他必须要这样做。

  他感到往东涌流的力量,越来越大,他的身体渐渐地被往东推出了数十米。他调过头,干脆往西游去,渐渐地,他扳回了这几十米,他抹了下额头的冷汗,继续往西四十五度游去。

  他渐渐地感到,手再也无力了,蹬出去的腿软绵绵的,身体冷得没有一丝热气,但他木然地往前游着,机械地划着水,机械地蹬着腿,他的脑子一点点模糊了。回头看了看岛,再看了看岸,似乎岸近了一些,他感到脑子冰凉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渐渐地,他感到手动不了了,他感到腿蹬不动了。

  “我要死了吗?我就这样死了吗?”他的身子渐渐地向水下沉去。这时,一艘渔船向他靠了过来。

  就像在岛上一样,他在渔船的甲板上平躺着,整个身子跳动着,又整整跳了有二十分钟。他缓缓地坐起身来。

  “谢谢您啊大哥!”

  “小伙子啊!太冒险了。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想游上岛的人多了去了,但真正游上岛的,一个也没有,除了回去的,都死了。游岛?那是个神话。死了这份心吧!”他们当然不知道,姬季远是岛上游回来的,他们以为他是去岛的路上。他也不想解释,反正,神话归神话,而今天,自己已打破了这个神话,他相信,只要自己决心要做的事,就一定会成功。在船驶到一百五十米警戒线时,他纵身跃下了渔船,向岸上游去。而岸上这三个伙伴,正坐在沙滩上东张西望,已日薄西山了,他们已经崩溃了,四个人一起游出来的,现在少了一个,回去如何交代啊!

  “喂!做啥啦?”姬季远问道。

  “你?”“你?”“你怎么?”三个人同时跳了起来,泪水在他们眼眶里转着。

  “没什么!我不回来了吗?”

  “你到了岛上了吗?”

  “到了,只是回来路上,搭了一段船。”

  “总算平安无事,这就好,这就好!”他们真想拥抱他一下,但上海人没有这个习惯,他们一起向淋浴房走去。

  下一个星期天,土产同庄振祥一起,被科里强迫参加了,游泳训练。他们不喜欢海,因为海水是咸的,这两个爱干净的家伙,认为让海水浸泡了,会洗也洗不干净,何况庄振祥一身的花斑,在海滩上一站,人家会以为是梅花鹿来了。但主任为了凑够,院里规定的比率,就只能强迫他们参加了。

  游泳本身没什么不好,下水戏一戏,上岸晒一晒,优哉游哉,然后乘车回医院。

  这时,澡堂已改在内科大楼下面了,只有一间房,一面放着一排长凳,放衣服,一面安装着十几个淋浴头。

  医院规定,男同志三点到三点半,女同志三点半到四点。车到医院已经二点三刻了,姬季远他们冲了一下,便穿上衣服走了。只有董土产同庄振祥还在洗着,他们似乎认为,不把身上最后一毫克海水洗去,便会生大病似的。

  “嗵!嗵!嗵!嗵!”一阵脚步声,进来了三个端着脸盆的人,董土产一看,是女的,为首一个是苏建明,他赶紧双手捂着裆部,转身面向墙壁。

  “时间没到,时间没到!”

  庄振祥也赶紧双手捂着裆部,面向墙壁,也高声大叫,“干什么!干什么!快出去!快出去!”

  苏建明看着那两个光溜溜的屁股,但她脑子慢一拍,其实她身后的那两个北京兵,早就逃走了。但她还在想着,“怎么回事?不是都走光了吗?”

  “快走!快走!你想干什么?”土产和庄振祥同时大叫着。

  苏建明脑子终于转过来了,“啊!啊!”她恐怖地一面往外逃,一面大叫着。

  晚上,在宿舍里,坐着不少人。

  “你们晓得伐,赤屁股大奖赛!”阿毛神秘地说。

  “什么大奖赛?”小孩凑上去问。

  “赤屁股大奖赛!”

  “没听懂?”小孩乏味地说。

  这时,土产和庄振祥走了进来。

  阿毛假装拿热水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侬娘格起拉唻,格帮北京兵,真无法无天,时间没有到,就冲进来了。”土产一进门就愤怒地大叫起来。

  “后来呐?”小孩凑了过去。

  “后来……”

  “后来怎么呐?”

  “后来就……”

  “就怎么呐?”

  “就拨伊拉都看到了呀!”阿毛代替他们说。

  “都看到了啊?侬完结了!”小孩焦急地说。

  “看到前面还是后面?”阿毛问。

  “后面,前面唔挡住了。”土产回答。

  “完结了!完结了!侬格只东西已经不值铜钿了。”所有的上海兵都哈哈大笑起来,只有土产和庄振祥,不知道往哪里钻才好呢?

  “海外关系”已成为了一个阴影,始终无法解脱。国内讲究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国外不也有工人阶级吗?他们不也应该领导一切的吗?为什么就成了“海外关系”,阻碍了自己的进步。他隐隐地感觉到,如要打破这个“海外关系”的封锁网,只有自己更加努力,但自己已经够努力了呀,还有什么地方能多做贡献的呢?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多做贡献的办法。

  于是每天晚上,宿舍里便不见了姬季远的踪影,他的身影出现在挖防空洞的工地上,这时横洞已深入了七、八米了。竖洞上早已装上了辘轳,上、下要靠人摇着辘轳,人坐在吊篮里上下。姬季远掏出准备好的绳子,把辘轳系紧了,顺着绳索,他爬了下去,然后找到了丁字镐,在浮石上刨着,直到能刨的石头都刨完了,然后一小筐、一小筐运到竖井下。回头看了一下,再也没有能干的活,他攀着绳索爬了上去。

  第二天下午,施工的人到了井下,都搞不明白了,洞深了,碎石是谁搬出来的。

  “这谁干的?”崔主任一个一个问,都摇着头。

  “这是不是老刘带人下来干的?”李春暖问。

  “没有啊!昨晚他在病房啊!”

  大家都想不通了,因为这要下来干活,至少要三个人,两个人摇辘轳,第三个人才能下来,尽管下来还有可能,那上去呢?所以无法搞明白。

  然而每天都出现这种情况,领导们就更纳闷啦,但答案始终找不到,因为这不是一个人能办到的。

  医院成立了施工检查组,由政治处张处长领队,对各个支部的施工进度,进行了全面的检查,发现进度最快的,竟然是外科支部,而且遥遥领先,占了全院施工进度的百分之四十。

  院里表扬了外科支部,外科支部表扬了姬季远,姬季远还是那样,上午手术,下午挖洞,晚饭后单干,他用自己的血肉,企图冲破“海外关系”这道,仅对于他的封锁网,姬季远不相信命运,他相信努力会冲破一切,他默默地干着。

  在那绝对无神论的年代,在场所有的人,都不会往神仙鬼怪上去想,那怎么搞的呢?

  每天都是这样,周协理员广泛地调查了,但毫无结果,有一天,周协理员早早地在家里吃过了晚饭,悄悄地来到防空洞旁的树丛里,一会,他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井口上,一会儿,他看见那个人影攀着绳索下到了井底。

  他走到井口,听到了井下丁字镐刨石头的声音,“像是小姬,难道这么多天,这么多的工程量,都是他一个人干的。”周协理员心想,但是今天月亮不亮,距离又不近,没看得很清楚。周协理员决心,今天就要把事情搞清楚,他就在井口等着。

  三个小时过去了,井下的操作声停了,随即有人从绳索上爬了上来。

  “小姬!”周协理员从背后拍了拍姬季远的肩膀,姬季远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协理员。

  “这些都是你干的?”协理员问。

  “是!”姬季远回答。

  “你这是干什么呢?你白天干得最多了,晚上还要干?”协理员问道。

  “我想多做贡献。”

  “这是大家的工作,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协理员开导着。

  “我想尽力多干点,我想入党,我想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姬季远委屈地回答,他忍住了眼眶里的泪水,往宿舍走去。

  协理员无奈地摇着头。

  今天又是星期天,姬季远正好天亮前,有一个急诊阑尾炎手术,手术结束后,他去吃早饭,吃完早饭,去游泳的车已经开走了,他回到宿舍靠在床上默默地思考着。

  过了一会儿他睡着了,他依然每天晚上,去挖防空洞,协理员也没有再说什么,但大家都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能感觉到这里面有“怜悯”“同情”“奇怪”“嘲笑”。但他想起了但丁的那句话:“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李洪才走了进来,见宿舍里只有姬季远一个人,便上来推醒了他。

  “没去游泳啊?”姬季远爬起身来。

  “没去,你不去没劲。”李洪才坐在了旁边的床上。

  姬季远一看闹钟,快一点了,肚子在咕!咕!地叫。

  “去偷点东西来吃吃,最好偷一瓶酒。”

  “不行!今天是周老头值班,看得紧,唔也饿了。”李洪才无奈地回答,“哎!翻翻他们的箱子,应当能找一点吃的东西。”李洪才逐个拉出了每人床下的箱子,看了看,又放回去。

  “咦?这时啥东西啊?”

  姬季远闻声走了过去,只见李洪才手里拿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女孩,有十五六岁,背景是一座巨大的铁架子,当然,以后姬季远会知道的,这是埃弗尔铁塔。

  又一张照片,还是那个女孩,仿佛站在一个巨大的平台上,四周都是古老的房子,当然以后姬季远会知道,这是罗浮宫平台,不过当时还没有贝律铭设计的玻璃金字塔而已。

  “格是黑皮猪鲁?”李洪才问。

  “是额!”姬季远回答。

  照片有十数张,纸盒下面是一叠书信,看了几封,那钢笔字写得同字帖一样,工整、规范、流畅。听说章维明小学、中学,都是在法国巴黎完成的学业。

  信中情意绵绵,“这些书是情书?”对于这两个打架大王,很少接触女同学的人,这是第一次看到这东西。

  另一个大盒子里,放着二十多枚各类的毛主席像章,这些像章在那个年代里,人人都会垂涎三尺的。

  “把它放回去吧!小孩发现了勿好。”姬季远说。

  “不行!唔为啥被踢去当炊事员,勿就是他们三个讲的坏话吗?唔发过誓,唔要报复,现在机会来了,唔要交出去,交给啥人呐?”李洪才思考着。

  “不大好伐,都是一道来格,他要被发配格。”

  “唔勿管,唔要报仇,唔发配炊事员,他发配回上海,唔去寻院长去。”李洪才捧着两个盒子,往外走去。姬季远无奈地摇着头,李洪才的性格,瑕疵必报,这不好,但小孩这样失去理智也不好。他也不知该怎么办。

  富方正开始沉默寡言了,他走进走出都铁灰着脸,也不同任何人讲一句话。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了,找了姬季远。

  “侬要唔出主意,侬总是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唔伐?”

  “在排练节目的时候,伊送给我像章,送得很多。”

  “侬都拿了?”

  “拿了!”

  “侬为啥要贪呐,男女不能受授不清,格道理侬晓得伐?唉!侬再讲。”

  “后来伊就开始送照片、写信。”

  “侬收了?”

  “收了!”

  “侬回过信伐?”

  “没有!唔不会回。”

  想想也是,富方正入伍一年半,还长高了些,但还不到一米七,脸不英俊,但是很秀气,在上海兵里讲漂亮,他绝对可以排上第二。这不,黑皮猪看上他啦!

  “后来呐?”

  “后来伊给我一只手表,‘Ω’的。”

  “侬落掉了?”

  “嗯!唔吓刹脱(死)了。但伊讲无所谓,只要勿承认,没人会找唔格。”

  “现在呐?”

  “现在科里寻唔谈了,要唔同伊断脱,否则,再发展就开除军籍。”

  “侬看看侬同伊有没有可能性?”

  “唔哪能晓得?”

  “这样讲吧!如果侬被开除军籍,伊会到上海来接侬伐?”

  “……”

  “那么好嘞,伊就是白相(玩)白相侬格。”

  “……”

  “侬必须同伊断绝一切关系。”

  “但是伊一直来寻唔,伊讲伊的娘来过了,把院长讲了一顿,又给伊一只‘劳力士’手表,伊硬要给唔,唔没有要。”

  “伊白天不可能寻侬,夜里值班的时候来额?”

  “嗯!”

  “再来寻侬,打电话叫总机班叫唔,唔来!”

  “好!好!唔实在没有办法了,唔勿想被开除军籍啊!”

  姬季远这几天都没有去挖防空洞,都在宿舍里等着。这天,总机班来叫他去药房。

  姬季远来到药房,只见章维明拿着个药筐,坐在富方正对面,富方正抱着头。

  见到姬季远进来,章维明一愣,姬季远找了个凳子坐下,三个人呈三角形面对着。

  “你以为你们两人可能吗?”姬季远打破了僵局。

  章维明翻了翻眼皮,没有搭腔。

  “你认为你是喜欢他,还是在害他?”

  “我为什么要害他?”章维明开始反驳了。

  “你有那么深厚的背景,他有吗?”

  “我可以给他。”

  “给得了吗?他马上要被开除军籍了,你到哪里去给他?”

  “……”

  “你有能力让你母亲,要求医院不要开除他吗?”

  “……”

  “你什么也给不了他,因此你不要再害他了,你要放过他,再说你知不知道,你们不是一路人,他喜欢你吗?你可以问一下他。”

  富方正怎么可能喜欢她的长相呢?他只是喜欢她的像章、手表,其实章维明的心中比谁都清楚。

  章维明起身,提着药筐,走了出去,临出门,她回头依依不舍地,看了富方正一眼。

  章维明再也没有来找过富方正,至于那块‘Ω’手表,院长早就连同照片、信、像章,还给章维明的妈妈了。

  横洞已深入七十米了,外科支部同内科支部的竖井的距离为八十米。应该快接通了吧!

  竖井底早已装起了鼓风机,横井里也装了两个,一段一段地往横井底,输送着新鲜空气,尽管施工越来越困难,但横洞还是一米一米地朝前推进着。

  七十三米了。洞底传来了咚!咚!咚!的声音,应当是近了吧,七十四米,对面人说话的声音也听到了,姬季远拿起一根钢钎,往洞的中央捅去。嗵!嗵!嗵!嗵!几下,那钢钎突然没了阻力,直往前窜,外面只剩了一个尾巴。

  “啊!通啦!”对面传来一阵欢呼声,随即通的面积越来越大。最后,两个洞完全接上了。

  诸国平冲过来,抱着姬季远,两人抱在一起跳着。

  “哟!”一米七九的姬季远撞到头顶了,其他同志,有拥抱的,有欢呼的。胜利的喜悦,弥漫着每个人的心头。

  “咱们医院,挖防空洞照样不落后。”柳主任高兴地说,他看了一眼那对面的望不到尽头的横洞“外科支部干的更出色,向外科学习!”

  “得了吧!学什么学?”大家奇怪地回头,看着唱反调的人,是李春暖。是柳主任的爱人,大家不明白所以。

  李春暖指了指对面直通过来的横洞,“这洞,有一大半是肖姬干的,要学学他吧?”

  姬季远笑着走向内科的竖井,心里想,“这会儿‘海外关系’该解决了吧!”他爬上了井口。

  政治处张处长带人来验收了,内外科共同挖的防空洞,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同时宣布,“内外科支部,第一期深挖洞工程顺利完成,正式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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