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上海兵们的工作、生活,都处于一种常规的,往复循环的状态。除了姬季远和富方正是常日班,其他人都是三班倒,因此宿舍里一直是无法住满的,而姬季远自从,很快熟悉了手术室的各项工作后,晚上急诊便成了他的专利。四六九是部队医院,当兵的都经过严格的体格检查,都是身强力壮的,因此严重的病例很少,一半以上的手术,都是阑尾切除术,有的医生几天才捞到一次手术的机会,像胃切除这算是大手术,医生们明里不争,其实暗里都在抢。到了值班那一天,有急诊,摸摸病人肚皮,在右下腹麦氏点(盲肠、阑尾的位置)摁一下,突然一放,问病人痛不痛,病人说痛就验血,这就叫反跳痛,是急性阑尾炎的症状。白血球总分出来,白血球一万零三百,中性细胞七十二,“亚急性阑尾炎,叫姬季远,手术。”于是总机班就去一楼宿舍叫了姬季远去术前准备,反正四大职能全包了,最后站在手术台上,配合手术。干完了,推病人回病房,收拾手术间,回去眯一会眼,就又要上班了。这样的工作,每周都有一、二次,姬季远任劳任怨地干着,平时的重活、脏活、累活他都抢着干。因此不多久,他就博得了手术室全体人员的好评。
有一天晚饭后,只有姬季远、阿毛、牛鼻头、土产在宿舍里。
突然,李洪才捂着鼻子进来了,一进门他就放开了捂着鼻子的手,“我被打了。”鼻子里流着血。
“谁?”姬季远问道。
“传染科的三个病号!”
“去!”姬季远拿起一张椅子,高高地举起,使劲往地上一摔,“啪!”的一声,椅子散架了,他抓起一根带靠背的椅子腿。
牛鼻头和阿毛也各自抓起了一条腿,这时土产人一闪,没有了。也不管这些了,姬季远领头冲出门去。
“要见血,一定要见血!”李洪才捂着鼻子在后面追着,叮咛着。
传染科在院外,出了后门约半公里外的一个小院里,其实也就住了几个小PT(GPT略高一点)的慢性肝炎的病人,和几个菌痢的病人。李洪才被派每天送三顿饭,它本身到休养灶就不愿意,因此态度也不好,那三个肝炎病人,记恨了他,就躲在转角处,突然冲出来打了他。
后门上了锁,姬季远转身往前门跑去,另二个人拎着棍子紧跟着,李洪才单身一人去了休养灶,大家心里都很过不去,现在又被打了,这还了得。
前门的大门也上了锁,但旁边的小门却开着,正当姬季远要冲出去的时候,发现门当中堵了一个“人”。
“你们干什么?打架去?”门当中那个“人”发话了。
“干什么?我们的人被打了。”姬季远高声地顶着。
“你们先回去,院里会处理的。”这时才看清楚,那个小不点的“人”,竟然是政治处的李干事。
“不行,我们先打了,你再处理吧!”姬季远说着便用手拨着李干事,让他让开!
“这是部队,你以为马路上打群架啊?”
“不管,我们上海兵被打了,必须打。”姬季远寸步不让地争辩着。
就这样,一个不让过,一个非要过,争了个不休,但姬季远又不能同李干事动粗,而李干事双手死死地抓住了门框。
“小姬,怎么回事?”崔主任来了,他后面跟着董士产,姬季远明白了,是土产喊来的李干事,李干事又让土产去叫来了崔主任。这个投机分子。
“……”姬季远在直接领导面前,没法说话了。
“你们先回去,放心!小李不仅是你们上海兵,也是我们四六九的兵,怎么能让人打,这事一定会严肃处理的。”
“嗯!”姬季远答应着,带着牛鼻头、阿毛走了。
三个打人的是三个老油子兵,都是工程兵,来住院基本是为了逃避繁重的劳动。医院把这三个人驱逐回部队,并发了公函,要求对方部队必须严肃处理。李洪才心里平衡了,这场闹剧也谢幕了。
又是一个星期天,今天院里安排了军训,项目是游泳,但因为是星期天,所以是自愿的。姬季远、李洪才、富方正、诸国平去了,其他人对游泳没有兴趣或正在班上,也就没去了。
地点是付家庄海滨浴场,卡车沿着长江路一路往东,在解放路右转,很快就到了两山夹峙的一条路,姬季远感到这路有点熟,他想着想着就笑了,因为那天被枪追打,落荒而逃的不正是这条路吗?一会儿便到了付家庄浴场。
疗养院在海滩上有两间房,分别是更衣室和淋浴房,四六九的人都可以用。
海滩上挤满了人,海上拦着二竖二横四根禁区绳,两根竖绳之间的距离约有五百米。第一根横绳距岸边约一百米,第二根横绳距岸边约一百五十米,横绳上交替的红白三角旗,在阳光的映照下,分外引人注目,在第一道横绳与第二道横绳之间,有几艘救生艇在来回巡逻着,抬头一看,三座海岛嘿然耸立在海上,最近的那座岛,似乎就在鼻子底下。
“这岛有多远?”李洪才问。
“三公里。”姬季远回答。
“没有!”李洪才指划着,“不可能有。”
“望山跑死马,几个人都说是三公里,应该没错。”
他们都是参加过“横渡黄浦江”活动的,但只有一公里,这三公里确实是个挑战。
“怎么样?游上去玩玩吧?”诸国平试探着。
“不行,今天不行,需要作一些准备,听说每年都有想游岛的人失踪,尸体也没找到,因为岛前有一股强大的海溜子,很急,一不小心便会被冲出海口。”
原来姬季远刚才失踪了好一会儿,却是打听到了这么多的信息。
“下水喽!”诸国平一个标准的跳水动作,窜入了海里,因为他看到离岸五米,水都到胸口了,这水深着呢。
姬季远下水后,发现水特别冷,大约只有五、六度。刚刚站在暴晒的太阳下,满头大汗,一下子进入如此冷的水中,很不适应。其实这也是深海浴场的特点,它一年四季水温相差不多,因为水一直在循环,同营城子的海域完全不一样。
水下的人游不多久,就会上岸坐一会,喝喝水,想在水里呆长时间的人,是需要坚强毅力的。
涨潮了,只见一排又一排的海潮,卷着白色的浪花,一浪又一浪地向岸上卷来。姬季远他们几个在距岸五十米的地方,迎接着一排又一排的海浪。一排海浪过来了,一下子把他们卷到了浪尖上,足足有二米来高,浪头过后是一个深沟,这浪有多高,沟便有多深。浪一过,他们便一下子摔进了四米深的海沟,接着后面跟着来的海水又把他们掩埋了,他们奋力地踏着水,慢慢地浮到了原来的海平面,可刚想喘一口气,后一排海浪又到了,他们又被抛上了二米高的浪尖上,然后又摔下了水沟,他们终于体会到什么是风口浪尖了。他们纵情地玩着,剧烈的运动,给身体带来了相当的热量,因此也没有感到很冷。渐渐地,海面上的人越来越少了。最后,几乎就剩他们几个人了。这弄潮是需要较强的游泳功底,因为海浪越来越大,越来越高,弄潮儿就越来越少了。
岸上有人挥着一面小旗,是在召唤他们回去了,几个人玩得酣畅之至,余兴未尽地回到了岸上。
星期一下午,正在政治学习,手术室六个人,在讨论着解放军报社论,快下班了。
突然,楼下传来一阵剧烈的嘈杂声,随着不断传来的七里啪啦的,登楼梯的脚步声,接着便有大批人员来到了手术室门前。
原来沙河口火车站前广场上,有两帮人意见相左,便争辩起来,人越围越多。正吵得激烈的时候,有人往中间扔了个,拉了线的手榴弹,“哇!”大家转身往外逃,七秒钟,这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如果就地趴下的话,就不会有很大的后果,但没有人有这个意识,“嘭!”手榴弹炸开了,一下炸了十多个人,其中一大半是小孩,沙河口火车站离四六九仅一公里多远,这不,一下子全送来了。
轻伤的,都在接诊室进行清创、缝合、包扎,三个重伤的,都抬到手术室来了。
其中有一个弹片从背上射入,刚刚穿透胸腔,但没有伤及肺叶及大血管,取出弹片后,作了气胸的后续处理,送了病房。
一个小孩弹片射入臀部,距离坐骨神经仅零点五厘米,还好,如果伤及坐骨神经,那这条腿就废了。
最重的那个小孩,只有六、七岁,三颗弹片都从腰部射入,并都穿透腹膜进入腹腔。从前面切开下腹部后,发现小肠已穿了七、八个孔,一个肾脏也射穿了。六个多小时过去了,三颗弹片都取了出来,后腰部及小肠上的弹孔,也进行了扩创、清洁及缝合,但孩子的生命迹象却越来越弱。血压在持续下降,尽管一直输着血,但没有恢复的迹象,心率一开始很快,但很弱,逐渐开始缓慢,最后终于停止了。孩子叫什么名字,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只能先送太平间。
姬季远用床单把孩子裹好,一手抄在脚弯,一手抄在颈部,抱起了那个孩子。
“咕噜噜!”孩子发出了一声怪叫,吓得大张、刘护士、李护士一下子逃出了手术室。
应当是孩子的喉咙里有一口痰,身体一弯,肺部的气体被挤出,所发出的声音吧!姬季远如是想道,他抱起孩子,看着那三个在远处窥探的同事,他换了鞋走出了手术室,那三个同事远远地打着手电跟着。夜已经很深了。太平间在医院的最后面,一路有近百米的碎石路,姬季远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每走一步,那个孩子的喉咙,便发出一声“咕噜!”声,三个同事,更害怕了,她们打着手电,跟得更远了。姬季远走到太平间门口,两个手臂已经从酸、麻,到快要抱不住了。没有路灯,他只能等着那两支越晃越近的手电。
太平间门打开后,姬季远把手上的孩子,放到了停尸床上,但手臂已经不听使唤了,他手一松,孩子在停尸床上翻了一个身。
“咕噜噜!”孩子发出了很响的一声咕哝!
“哇!”“妈呀!”三个同事拔脚往外逃去,把姬季远一人扔在太平间里,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关了灯,锁了门,往黑暗中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去。
姬季远开始迷上篮球了,在学校里他个子不高,文革前他还不到一米七,可入伍才半年多,他已经长到一米七六了,打篮球有了一定的优势,因此他晚饭后几乎一直泡在球场上,直到天黑,球场上的人都走尽,上海兵里除了他,没有一个喜欢篮球的,因此他结识了不少病员朋友,其实四六九很少有重病人,所谓的住院病人,也大多是一些可住可不住的,什么坐骨神经痛啊,什么胃酸过高啊,什么胃肠轻度溃疡啊。但由于每天蹦蹦跳跳,姬季远似乎长得更快了。
“肖姬,能不帮个忙?”李春暖问道。
“什么忙?您说。”
“我家老头支农去了,我两个小孩,你能不每个礼拜带他们去洗洗澡。”因为医院规定每周洗一次澡,女同志周四晚上,男同志周六晚上。
“行,没问题!”
周六晚上,姬季远来到李春暖家,李春暖的爱人是一内科的主任,其实并不老,四十出头的年纪,但在东北,女同志都喜欢称自己丈夫为“老头”,这在上海是犯大忌的,东北人希望把人说得越老越好,以便得到尊重,而上海人却是希望把人说得越年轻越好,也以便得到尊重,这便是两地文化的一个重要的差别。
两个小孩有七、八岁,一个叫柳利,一个叫柳苏,一对双胞胎。老大柳利,脸部表情较少,老二柳苏,两个大眼睛,很能传神,更讨人喜欢一点,尽管脸上有几点雀斑,但并不影响他讨人喜欢的模样。
两个小孩都在哭,李春暖在一旁哆哆囔囔地絮叨着,姬季远还没有问,李春暖先说上了。
原来几个院领导的小孩都上着中学,这些天喜欢上足球了,天天晚饭前后,就在家属区踢足球,刚才柳苏、柳利走过,柳苏被足球踢脸上了,柳利为弟弟上去说理,还被他们打了。
“这不,我家厨房的玻璃,都被踢破了两块了。”李春暖哆囔着。
“都有哪几个人?”姬季远心不在焉地问着。
“有孙副院长的儿子,张副院长的儿子,还有杨副院长的儿子。”
姬季远带着两个小孩走了。
过了两天,这三个院领导的大男孩,又在家属区踢足球,从墙边闪出了几个人影。有三个人揪住了这三个院领导的小孩,有一个人过去捡回了足球。最后闪出了姬季远,他接过土产递来的球,看了看,是一只排球,他望向牛鼻头、阿毛、富方正三人揪住的三个大孩子,伸出右手,弯了弯右手食指,三个人把那三个大孩子,推了过来,三个大孩子不知他们要拿他们怎么样,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为什么在家属区踢球?那么多小孩,踢伤过几个?”
“没……没有踢伤。”孙副院长的儿子争辩着。
“明明踢伤了,还打人,一人三个麻荔子!”
牛鼻头、阿毛、富方正三人屈起了食指用关节部位,敲打了三下头部,这在上海叫麻荔子,是教训小孩的主要方法。
三个大男孩,痛得直咧嘴,但没敢叫。
“这是排球,又不是足球,不禁踢的,我没收了,以后再在这里踢球,想想麻荔子的滋味。”
姬季远转身走了,家属区又恢复了平静。
星期六,姬季远又去接柳利、柳苏。
“这几天,那几个捣蛋的,怎么不踢球了?”李春暖问道。
“听说给人揍了。”柳利抢着说,“是你干的吗?叔叔。”
“不知道。”姬季远笑着回答,“以后没人打你们就好了吗!”
柳利满脸不信地看着姬季远。
“走吧!把衣服拿来。”姬季远带着他们洗澡去了。
又是一个星期天,姬季远、阿毛、庄振祥在宿舍等着,富方正、牛鼻头像贼一样,一人捧着个脸盆,进来了,他们领章也拿掉了,帽子也没有带,去沙河口菜场买毛蚶去了。
“一毛钱三斤,这里是一元钱的,共三十斤。”
姬季远带阿毛去洗、烫,他让庄振祥去叫诸国平、羊希和、包训达。
一会儿,人都到齐了,毛蚶也烫好了,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个五分钱的硬币,在毛蚶背部两峰之间一扭,血淋淋的就往嘴里放着。
这毛蚶是上海的叫法,大连人叫毛蛤,上海人用开水一烫,血淋淋的最鲜嫩,但大连人见了都吓死了,这不要吃出病来吗?这得煮。当然,现在大连人也学上海人,烫着吃了。但四十多年前,这让大连人看到还是忒恐怖了。
“就这样吃啊?吓煞人啦!”进来的李药师,惊得眼睛都瞪大了,他的上海话可真是进步太大了。
“侬吃吃看。”小孩剥了一个,给他。
“唔勿吃,唔勿吃。”李药师忙摇手,用上海话拒绝着。大家都哈哈大笑了起来,但随即突然刹车。
门里进来了两个人,是张副院长,后面跟着那个,却是二外科的王则新副主任,姬季远知道是找他来的,赶紧在旁边的脸盆里洗了洗手,往最里边的自己的床上让着。
张副院长闪了闪身,把身后的王则新副主任让了出来,“王主任想领教一下你的棋艺。”
“不敢!不敢!”姬季远同王副主任,同一个科室,也配合过他的手术,但是没有听他讲过一句话。
王则新副主任的一生,可真是惨到了极点,他年轻的时候,爱上了一个白俄,是一个沙皇族里的一个后裔,叫薇拉。苏联十月革命时,举家逃到了东北。王主任同他结了婚,并生了两个男孩,一大一小仅差一岁,听人说,粉雕玉琢的,非常讨人喜欢,但薇拉是贵族的后裔,从小连衣服都是别人给穿的,长得好看不管用啊,过不了日子啊!她每个月到了开工资那一天,就带着两个小孩,坐在医院的财务科,拿到工资后,便带着两个小孩下了馆子,王则新的工资,三、四天便折腾完了。接下来便有一顿没一顿的,王则新发火也没有用,只能发展到开打。但第二天,薇拉便会带着两个孩子,坐在了手术室门口的走廊上,只要走过来一个人,她就把裤子拉下来,让人家看,王则新踢的,屁股上的青紫。王则新根本不敢上去管,他上去的话,便会在手术室门口上演一场全武行。还是躲远一点,听之任之,得过且过吧!
六二年,苏联对白俄的追杀开始停止了,薇拉的家族举家返回了圣彼得堡,两个孩子也跟着回了国。他孑然一身了,他脸上的皱纹起来了,他的言语变少了,他的思虑变多了,去年的脑血管造影,在算剂量的时候,一下子走神了,以至于病人当场死在了X光室。他被记了大过,他更颓废了,还不到五十的人,脸上的皱纹已经阵阵叠叠了。
但他下棋的风格,比张副院长保守多了,开局的第一子,下在了三三(即纵横都是第三条线的角部),一局棋下完,他占了四个角,而姬季远则占了整个中腹,这输的可不是三、二十个子了。
“还是老张你来吧!”他推乱了棋枰,换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了。这个星期日便又在黑、白子之间度过了。
“姬季远!有人找。”大张冲手术室里喊着。
“来了!”姬季远刚从手术台上下来,他穿着手术衣,来到了手术室门口,“江营长,怎么您来了?”见到手术室门口站着的江营长,姬季远喜不自胜地握着江营长的手。
“你好,小姬!哟!手术衣都穿起来了。”
“您带着一营人马,怎么有空啊?最近你们六十八团,驻扎在哪儿啊?”
“在鞍山,你看这不走你的门路来了吗?”他扶了一下一边的那个女的,“这是我爱人王喜燕。”喜滋滋地介绍着:“燕啊,这是我的小朋友,小姬。”两人握了一下手。
“小姬啊,我爱人有胆结石,经常痛,都来过几次了,没人收。”
“做过胆道造影吗?”
“做过,挺大的,说有一公分半大。”
“那要做取石手术,要找个好医生。”
“这不,全指望你了。”
“行!您们跟我来。”姬季远带着他们,在二外科办公室找到了钟医生,钟医生是主治医生,为人、工作都很仔细,医术也是科里最好的。
“钟医生,您看这病人胆结石,在咱院拍过片,您那儿能收不?”
钟医生看了看姬季远,他皱了皱眉头,因为托他的人太多了,因此他的病房的床就很紧张。但姬季远,自从姜里扔剪刀的事发生后,李春暖凡是大手术,必定是让姬季远上台,也不能看轻啊。
“这样吧!你们明天来,我明天有个病人出院,你正好入住。”
“好!好!”江营长高兴得。
姬季远一直送到医院门口,江营长带着爱人去军招待所。一路听他还在说:“我说吧,我的小朋友管用吧!”
董土产惊慌失措地跑进宿舍,宿舍今天巧了,几乎都在,他们看着土产那煞白的脸,满头的汗,就像天塌下来了一样。
“唔……唔差一点点就开追悼会了。”土产语无伦次地说。
“什么追悼会?”诸国平奇怪地问道。
“唔……唔就差这么一点点……就死了。”他用大拇指比着小指甲盖,磕磕吧吧地说。
搞了半天,大家方才搞清楚。原来土产正准备交班,小王八进了处置室,突然掏出一把五四式手枪指着他,“不许动!把手举起来。”
“哎!这不能开玩笑的,把枪放下。”土产赶忙制止着。
“信不信?我毙了你!”小王八继续指着。
土产吓得蹲下了身子,直摇着手,“这不能开玩笑的,姑奶奶!”
小王八的枪一点也没有动,继续指着董土产趴下后,身后露出的那个,盛放“来苏尔”消毒剂的大瓶子,“我的枪法很准的,说毙了你,你跑也跑不掉。”
董土产趴的更低了,谁他妈的知道枪里到底有没有子弹啊?
“砰!”小王八扣扳机了,一枪打在来苏尔瓶上,瓶子四分五裂,来苏尔溅得满屋都是。小王八吓得扔了枪,“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原来枪里真有一颗子弹,还上了膛,是去年打完靶留下的,因为要打靶了,政治处打电话,让二内科派个人去领枪,开始练习,盛清云就去领来了,本来领的是空枪,谁知枪里有子弹,还上了膛啊!
等土产前言不搭后语地,又比划又解释地说完,大家才明白了是这么回事。因为小王八几次要对着土产扣扳机,土产都躲开了,今天如果土产不是趴下制止她的话,明天倒是真的要开追悼会了。
“啥人叫侬看见女人就骨头酥了。”牛鼻头笑指着他。
“格只土包子也能欺负侬,侬也太没用了,侬要对她凶一点。”阿毛告诉他。
“格缩货能凶得起来?被人家打死也活该。”诸国平愤愤地横了他一眼。
“算了!算了!还好没出什么事。”姬季远打着圆场说。
以后土产对小王八倒是凶起来了,但他这个人,就是个属耗子也像耗子的人,再凶也总是给小王八压着一头,最后还是没能凶过小王八。
训练一个月后,实弹打靶开始了,院里还借了几辆车,一下开到了野外,当然是已经准备好了的。
先是十五米,手枪立姿射击,像现代电影中,右手端着枪,左手托着枪的底部,两腿分开,微微下蹲的姿势,那时还没有发明呢。每人都是右手举枪前伸,瞄准射击。中间发生了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一内科的李学梅,轮到她射击,她举起枪扣了一下。五四式手枪是后座力很大的,扣了一下后,由于后座力,枪口往上抬了四十五度,她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又扣了一下扳机,枪口又抬了四十五度,这时枪口已经朝天了。谁知她又一吓,又扣了一下扳机,这次又抬了四十五度,枪口已经朝后,如果再扣一下的的话,就不知道打到谁了,因为她身后站着几十个人。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孙干事一扑而前,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把枪抢了下来。李学梅蹲下了身子,“哇!哇!”地哭着,医务处邵处长,虎着脸,挥了挥手,一内科的一个医生,一个护士,上前去架住她的手臂,把她架入了人群。
姬季远还算不错,他晚上在手术室,枪上挂了块包了布的砖头,也一直在练,因此,单手瞄准还算熟练,五发子弹打了三十九环,在二外科是第一名,但在全院,也就能排到五名以内。因为政治处一帮干事,可不是吃素的,就像那个孙干事,他是刚从场站调来的,他五发子弹打了四十五环,在全院是第一名。
开始手榴弹实弹投掷了。说来也可笑,投掷点是设在一个约十米高的山坡上,并在上坡顶点挖了一个坑,站在坑里,从高处往低处扔,真可谓是想的周到,算无遗策了,谁知还是出事了。
扔手榴弹的动作是,先拧下后盖,拉出扣环,把扣环套在小指上勾住,然后往外扔,凭着手榴弹飞出去的惯性,便把弦拉开了。
谁知二内科一名姓高的护士,她扔出去的力本身就小了,扔完后又把手往怀里拉了一把,那手榴弹的弦是被拉开了,但手榴弹又勾了回来,掉在了坑里,那护士吓得高声大喊,站在坑里不知所措。还是那个孙干事,一步跨进坑里,捡起那个滴溜溜转着的、冒着烟的手榴弹,一甩手扔了出去,然后一把摁着那个护士的头,一起蹲在了坑里,“嘭!”手榴弹在坑外爆炸了。
其实四六九充其量就是一个医院,论军事的话,它同部队根本搭不上边,但部队也不能没有医院不是。
有些手榴弹扔了几米,根本就无法查、无法记,因为有的只扔了三米,从山坡上一路滚下去才炸开的,而弹着点同起爆点就根本不是一个点。因为当时的手榴弹是七秒的,也就是从拉弦到起爆间隔七秒钟,扔出了三米,但滚了十多米才炸,滚的距离比扔的距离远多了。以后手榴弹改成三秒的了,但经过这次恐怖的经历后,院党委决定,把手榴弹的实弹训练取消了。真要炸死一、两个人,院长、政委也是经不起的呀!
一天,接诊室让手术室送几个扩创手术包,说来了几个扩创的病人,姬季远送了下去,只见接诊室坐着几个伤员,正让值班医生在做清创处理,旁边站着一个军官,看样子是领导。
“小姬!拿了几个手术包?”金护士长在进行手术配合,见姬季远进来,抬头问道。
“三个,够不够?不够我再去拿。”姬季远一面走进去一面回答着,那个军官回过身来,正好同姬季远脸对脸。
“你!”两个人同时说着,那军官一下抱住了姬季远,姬季远一激动,手中的手术包也掉了。
“你们认识?”金护士长诧异地问。
“认识,怎么不认识!同行了几千里路,还能不认识。”那军官兴奋地回答。
“连长,你们二一七是工程兵吧?楼上住着一个二一七的,他告诉我的。”
“可不是吗?这不又塌方了,砸了好几个,还好,骨头片子拍下来都没事,一会儿伤口缝好了就能回去了。”
“那不行!今天得在这里吃晚饭。”姬季远抓起电话,叫了二外科。当时的电话机都没有拨盘,要哪里,都是总机给接的。
“张连长来了,在哪儿呢?”阿毛奔了进来,看到张连长,他眼睛也红了。要知道,在常州火车站,不是张连长拼命把他扔上车,他现在在哪儿还不知道呢?
这年头,最亲密的关系无非是,同读多年书,同干多年活,同扛多年枪,同吃多年苦,同冒多次险,同行多里路,这感情还真不是一般的。
姬季远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去小卖部买几个罐头。”
“好嘞!”阿毛拿了钱就往外跑。
“等等!”阿毛走回来,姬季远附在他耳朵上,说:“去找李洪才,让他偷几瓶酒,再偷几根香肠。”
“好嘞!”阿毛欢快地奔了出去。
张连长得意地看了看那几个带来的兵,突然盯着其中一个,“你不是江宁中学的吗?”
“是!”那个伤员回答,同时他也看了看姬季远,而姬季远正拿着电话,一个科室一个科室地叫着,“什么当班!不行!找人换班!张连长来了。对!把口袋里的钱都拿出来,去小卖部看看,还能买几瓶酒。”
“你带着他们开车回去吧,我和小王回不去了,明天坐火车回去。”好在二一七正在金州附近施工,距大连不远。
当天晚上,在上海兵的宿舍里,大家喝得都高了,正好有两个值夜班的,张连长和小王就睡在了他们的铺上。第二天早上,姬季远正好有个大手术,一早就要赶去术前准备,他再三叮嘱阿毛,带着张连长他们去吃早饭,并送到院门口。然后和张连长、小王紧紧地握了手,互告了珍重,才向手术室走去。
“救命啊!救命啊!”一阵惨烈的呼叫,从一内科传出,医生、护士、病号都纷纷地向声源跑去。只见诸国平骑在一个人身上,双手死死地卡着那个人的脖子,而那个人穿着蓝白相间的衣裤,这是个病员。
“干什么?诸国平!”张医生喝着。
“他打我!”诸国平回答说,但他的手仍然卡着病员的脖子,病员翻着眼皮,斜看着张医生。
“你先放开,起来!这都成什么样了!”
“不行!他打我,必须道歉后才能放他。”
“你先放了他。”
“不行!他要先道歉!”
“主任来了!主任来了!”有人激动地说。
柳主任昨天刚上班,支农支了半年的他,还在熟悉这病房各病员的情况,这不,又出了这事。
“诸国平,你先起来,你看,你不起来,问题没法解决是不,如果是他不对,他自然应当向你道歉,好吗?”
诸国平侧头看了看柳主任,松开手,站起身来,整理好床头柜上的处置盘,端着走出了病房。
“你起来吧!看看有什么地方伤了?”柳主任和颜悦色地对地上的病员说。
病员悻悻地挪了起来,坐向了一边的床上。
“你们都出去吧!”柳主任告诉大家,大家都往外走着,但好奇心驱使他们,不舍得走,不时地回头看看。
病房里只剩下四个病员了,因为这个病房四张床。
“你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柳主任问。
那病员低着脑袋,死死地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你不说,怎么解决问题呢?总得把事情说清楚吧?”
病员还是死死地低着头,什么也不说。
好在当时病房里有四个病员,其中有一人对这事看的很清楚。柳主任了解后,把那个邻床的病员,叫到了办公室。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
那个病号是个有名的狠茬,在病房里一贯很强横,对病员、医生、护士都很凶。尽管他只是四十六库的一个副排长,但听说他父亲是个军级干部,因此,动不动便是“老子揍死你,信不?”
今天是诸国平给他肌肉注射,他警告诸国平推慢点,也不知道诸国平推慢了,还是没有推慢,反正那病号,反手一个耳光,抽向诸国平右脸,诸国平往后一让,病员的手指划过了他的右脸,但同时打了一半的针也拔了出来。诸国平扔掉了针筒,双手卡着他的脖子,把他拎下了床,又摔在了地上,那个凶横的病员,连抵抗的能力也没有。
“是病员先打了你,当然应当先向你道歉,但你不也打了他吗?而且打得比他重多了,那你是不是也应当向他道歉呢?”柳主任笑眯眯地说。
诸国平看着柳主任,眼珠转了转。
“不管病人怎么样,但你骑在病人身上,卡得病人叫救命,这是事实吧!这事要传到院里,对你的进步可是有很大的影响的啊!”
诸国平眼珠又转了转。
“我看这样吧!你什么也别说了,我让那个病员也不要说了,好吗?”
诸国平眼珠又转了转:“好的!”
这一天以后,诸国平什么也没有说,那病号也什么也没有说,但第二天诸国平端着处置盘,走到他床前时。他指着诸国平大叫,“我不要他打针,我不要他打针!”当看到诸国平根本就没有理他的打算时,他双手捂着屁股,“救命啊!救命啊!”接着便又演出了一场,病员、医生、护士,拼命朝声源处奔去的镜头,但镜头里只是,诸国平眼睛注视着,手中抬着的针筒,而那病员在声嘶力竭地喊着“救命!”
柳主任放下了拿在手里已经二十多分钟的那枚黑子,呵!呵!地笑着。原来柳主任也是个围棋迷,回来第一个星期天,就来找姬季远下棋了,他看到宿舍里其他人走完后,便把三天前发生在他的科里的事告诉了姬季远。
姬季远好奇地笑着听柳主任讲完,但他什么也没有说,诸国平是他的好朋友,他不能说,因为尽管他没有在场,但听柳主任这样一说,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诸国平那一针,肯定是推得特别快,因为你越是警告他不要这样做,他便是会越是要这样做。这是诸国平的秉性。至于诸国平为什么同意双方都不用道歉了,这很简单,因为诸国平合算了,或者病员那反手一耳光,根本就没有打着他,他既然决定推得更猛些,他会不提防吗?这还是诸国平吗?
“爸爸!妈妈叫你吃饭。”门口走进了柳利。
姬季远伸手把棋盘抚了抚,“吃饭吧!柳主任。”
“吃饭吧!吃饭吧!你棋下得真不赖。要不,一起去吃些。”柳主任盛情地邀请着。
“不!不!我早饭吃得晚。”姬季远边推辞边往外送着。
柳利拉了拉姬季远的裤子,姬季远低头看了看他。
“那帮人家属区再也不玩了,是不是您揍了他们?”
“不要乱说!”姬季远抚着他的头,笑着说。柳利一蹦一跳地追着爸爸去了。姬季远看了看宿舍,一个人也没有,他便向外科大楼走去。
外科大楼在喧闹着,这让跨进大堂的姬季远为之一颤。只见环转楼梯的内侧围栏上,站满了病员,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望向了楼梯井的底部,大堂里似乎飘荡着,一丝丝食物的香味。
姬季远走近围栏,挤开了两个病员,伸头往下一看,原来有个人在楼梯井底部,煎着什么食物,香气一阵阵地传了上来。
看身影很熟悉,姬季远沿着楼梯一直走了下去。
楼梯井底部是锅炉房,井口下放着一个单火朝上的煤气炉。在那个不锈钢器皿尚未发明的年代,医院使用的全部都是铝锅、铝水壶,当然除了厨房做饭菜用铁锅以外。因此,哪个科室的铝锅、铝壶漏了,会送到锅炉房。这里的师傅,会用这单火朝上的煤气炉,烧热了烙铁,用锡把漏的铝锅、铝壶焊好。
但现在,单火煤气炉上放着一个炒菜的小马勺,而有一个人,正在那个小马勺里煎着鸡蛋,那个人是阿毛。
“侬做啥?”姬季远拍了拍阿毛。
“肚皮饿了,去休养灶偷了几只蛋,侬吃一只伐?”
“唔不吃,侬哪能把人家吃饭的家伙也偷来啦?人家干不了活,不找侬?”姬季远指了指那只小马勺。
“没有这只锅子,蛋哪能煎呐?吃好了再偷偷送回去。”“滋!”阿毛的嘴被鸡蛋烫着了,但他又磕了一个鸡蛋放进了小马勺。
突然,楼梯上传来一阵踏!踏!踏!踏!的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有人在拼命地往下奔,阿毛伸头一看。
“坏了!”他转身便朝锅炉房的深处逃去。
一个又高又胖的身影,气喘如牛地奔下锅炉房,一把揪住姬季远的衣襟。
“呼!呼!呼!”他大口喘着气,双眼怒瞪着姬季远,手指着那个小马勺,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师傅!别急,有什么话慢慢说。”姬季远认出来人是休养灶的周师傅。
休养灶一共有两个二级厨师,一个周师傅,又高又胖,是大连人。另一个毕师傅,又小又瘦,是广东人,听说这周师傅每天吃得很少,也许是想让自己瘦一点下来吧,但他越来越胖了。
当然,那个年代还远没有“减肥”这个概念,但这么胖,一动就喘,也怪难受的。而毕师傅却正好相反,他吃得很多,什么都吃,什么好吃什么,就是给飞行员炒菜时,他也要留出一份给自己,但他一点也没有胖,反而越来越瘦小了。
“你!……你!竟敢偷我的马勺。”周师傅终于讲出话来了。
“不是我偷的,你误会了。”姬季远回答。
“误会?不是你偷的,那是谁偷的?”
“偷的人往那里逃走了。”姬季远指了指锅炉房的深处。
“那是谁?”
“我也没看清。”
“编什么编,就是你偷的,走!你是哪个科的。”
“我是二外科的。”
“走,去二外科!”周师傅一手揪着姬季远的胸襟,一手握起小马勺,随手摔掉了马勺中的鸡蛋,拉着姬季远向楼上走去。
办公室只有高岩武医生一人,他今天值班。他奇怪地看着,周师傅揪着姬季远走进来,不解地问道:“怎么啦?”
“怎么啦?偷休养灶鸡蛋,还偷了我的马勺,在锅炉房煎鸡蛋。”
“行啊你?这你也会干?”
姬季远苦笑着,摇了摇头,轻轻地扳着周师傅的手,“这回可以放了吧?周师傅,领导也知道了。”
“你是二外科领导?”周师傅不认识高医生,姬季远趁机挤了挤眼。
“是!我是今天的值班领导。”高岩武理直气壮地回答着。
“好!那人交给你了,必须处理了他!”
“一定!……一定处理了他!”高岩武嬉笑着回答。
周师傅一摔手,松开了姬季远的衣襟,转身往门外走去,一面还在咕哝着,“领导!这领导还嬉皮笑脸的,现在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怎么回事?”高岩武笑着问。
“偷的人逃掉了,他抓我顶杠,你说还有怎么回事。”姬季远无奈地回答。
高医生同姬季远关系挺好的,他年纪不大,资历不深,只是个普通医生,但他手术的手技特别好,干净利落,几乎没有废动作。有一次,姬季远配合他,做一例阑尾手术,从切开皮肤,到缝完最后一针,掐着表,十九分钟,可谓是创造奇迹了。而且他老婆是五官科的徐护士,也是上海人,因此彼此很随便。
“是谁干的,让你顶杠了?”他嬉皮笑脸地问。
“我不说你也知道。”姬季远横了他一眼。
这时,门口有个脑袋伸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这不来了吗!”姬季远转头用下巴指了指门。
阿毛闪身进了办公室,“胖老头走啦?”
“没走!还等着抓你呢!”高岩武嬉笑着回答。
“什么没走?我看着他下楼梯的。”阿毛转向姬季远,用手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别!”姬季远拉下了他的手,“不已经过去了吗?”姬季远擦去了阿毛滴下的一滴眼泪。
“你偷鸡蛋没人管,你偷人家工具,人家不跟你没完吗?这事以后要多一个心眼。”姬季远无限深长地说道。
“我知道了!”阿毛低着头,轻声地回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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