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天越来越暖和了,树上都已抽出了绿芽,棉衣棉裤也穿不住了,夏装也发下来了,但不能换。部队是统一着装的,五月一日换夏装,十月一日换冬装,这是规定。
上海兵们一早便带着行李,爬上了卡车,一路哼着歌开出了院门。这是进入医院后的第一次出院门。
从大连到旅顺有两条路可通,一条南路,一条北路。大连旅顺合起来就叫旅大市。营城子座落在旅顺北路的中部,距离约五十多公里。
一个多小时,卡车便来到了营城子,营城子其实是一个废弃的机场,长长的跑道犹在。北面海而南靠山。这机场据说是苏军修的,设计时,由于碰到了当地一个大地主的土地,大地主贿赂了当时的设计者,避开了他的地,但机场修成后,飞机经常出事,不是撞山,就是掉海,苏军查明了原因,枪毙了那个设计者,机场也就放弃了。
上海兵们下了车,打量着眼前的景致,南面是连绵的山脉,北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但大海的颜色是黄色的,一种浑浊的黄色,这同付家庄的海相比简直就不是海了。
飞机跑道一旁,一溜五六间红砖灰瓦的房子,这就是营城子生产基地了。旁边是一溜长长的猪圈和一个马房。生产基地共有两个常年的工作人员,队长叫刘兆秋,是一个老东北人了,一个军人叫小罗,六五年的广东兵。
看到汽车驶来,他们早早地迎在了门前。
刘队长长得矮矮的很壮实,但是小鼻子、小眼、小脑袋。
“这个人像鼓上骚时迁,就少两撇小胡子了。”羊希和轻轻地说。
“翻江鼠蒋平。”诸国平总爱和人斗嘴的脾气又发作了。
“欢迎!欢迎!”刘队长满面笑容地招呼着。小罗把大家带到一间房里,那间房原来是仓库,现在腾出来作为上海兵的营房,两边地上铺着苞米秸,中间留着一条路。
“你们上海人娇贵,咱们东北可是个粗地方,过着行吗?”刘队长看着这帮上海兵,满脸喜气。
“东北地方挺好的。”姬季远言不由衷地应答着。说实在的,这地域差别,还没有一个上海兵适应过来了。
大家伸头一看,锅里是高粱米饭,也不多吭声,一人盛了一碗饭赶紧吃。经验告诉他们,这东西凉了就难以下咽了。菜是蒜苗炒咸肉片,但东北人却管它叫蒜苔。
“今天刚来,就不干活了吧!下午到处转转,但不能跑远咯,找不回家。”刘队长叮嘱着。
饭后上海兵们来到海边,这才发现为什么这里的海是黄色的。这时正值退潮,海滩往外延伸了足有二公里,黄黄的、细细的海沙,平铺着像是地毯一样。大家赶紧脱了鞋,光着脚往外走着。
两公里很快走完了,他们接近海水了,庄振祥伸脚试了试水温,温乎乎的,因为这里水很浅,经过大半天日晒,因此,虽然天气还凉,但水却是温的。他卷起了裤腿往海里走去。大家都纷纷地卷起裤腿,齐齐地走入水中。
营城子浴场,是大连周边十几个浴场中,最平坦的一个,它走出去十公里才刚刚没顶。如退潮时,要延伸到十五公里,而大连最深的浴场是付家庄浴场,它只要走出二十米就没顶了。因此在这里看到的黄色的是沙,在付家庄看到的蓝色的是海水。
羊希和脚下踩到一块,竖着的、像嘴唇一样的,光滑的小石头,他卷起袖管,伸手下去掏了出来。
“快来看!快来看!”他大声地叫着。
上海兵一窝蜂地围了上去,只见他手中拿着一个大花蛤。
这东西上海兵都熟悉,但在上海它不是待在菜场里,而是待在药房里,叫“蛤蜊油,”是冬天防止皮肤开裂的药物。在七十年代,中国无任何化妆品时,不少女同志用它来润肤。
但活的蛤蜊大家都是头回见到,于是每个人都在水里踩着、挖着。不一会儿,每个人手里少的有四五个,多的已快拿不下了。原来营城子海域盛产花蛤,这里的人们,往往在海水退尽时,来到这片沙滩,他们细细地观察沙滩,会发现一个一个小洞,这是蛤蜊的呼吸孔,用手扒开,下面就是一个花蛤了,根本不须用脚去踏。
塔美哥保持着班长的尊严,他没有脱鞋,只是在岸上坐等着,看到孩子般的上海兵们,兴高采烈地走回来,他数了数,一个没少,脸上又堆起了常有的笑容。
晚饭是大饼子,小米稀饭,大家照样上去“贴边沉底,轻捞慢起。”只有阿毛拿起两块大饼子,大家都奇怪地看着他,他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小罗把煮好的蛤蜊端了出来,一大盆,大家围了上去,你抢我夺,一个个蛤蜊大张着嘴。
“好吃!好……吃!”牛鼻头不住口地赞着。
李洪才横了他一眼,想:“这个时候还讲话,有空?”
当盆里还有最后一个时,有三只手同时伸向了它。
“侬这只瘪三,侬已经吃了靠十只了。”李洪才瞪着诸国平。
“做啥?唔挖得最多!”
“瞎讲,挖得最多的是姬季远伐?”羊希和纠正着。
“瞎讲!”诸国平强横地抓住那最后的这只蛤蜊。
“啊!”门外传来了一声大叫。
大家都扔掉了手中的餐具,跑到门外,只见阿毛倒趴在地上,墙上拴着一根铁链,铁链的这一头套在一头母狗的颈上。那条母狗,血红着眼睛,疯狂地往外扑着,但被铁链子弹了回去,它再扑,再弹回去。阿毛在地上爬着,逃命也似地爬着。
原来阿毛早就看到厨房旁有个狗窝,狗窝里养着一群小狗,他拿了两个大饼子就去喂小狗,但被母狗疯狂地扑倒在地,连滚带爬总算逃了出来。
“咬到了吗?”刘队长、屈班长同时关切地问。
阿毛拉起库管,只见小腿肚上两排青紫的牙痕。
“破皮了没有?”屈班长焦急地问。
“没有!”阿毛摸了摸:“没有血!”
“你这小子,下崽的母狗你也敢碰,往死里咬的。”刘队长摇着头。
其实阿毛只注意那六只小狗仔了,毛绒绒的非常可爱,躲在一角的两只大狗,他根本就没有看。
一场虚惊,但不幸中的大幸,总算没酿成大祸。
晚上熄灯后,没有一个铺位是安静的,到处都在骚动,到处都在抓挠。“应该过十二点了吧?,怎么都不睡,反常啊!”屈班长纳闷地想着,
“开灯!开灯!”诸国平掀开了被子,屈班长拉了拉线,“怎么啦?”
诸国平掀开背心,只见肚皮上红红的一个一个小包。“有臭虫!”这一叫,提醒了大家,大家都一跃而起,掀起内衣,每个人身上都是一个一个小包。
“现在还有臭虫?”姬季远纳闷地想。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夏天,他铺了一领草席,在地板上午睡,他突然醒来感到脖子很痒,一掀枕头,只见枕头下,密密麻麻地爬着,大大小小几十个臭虫。等他一一把它们摁死了后,一手的血,一手的臭味。但以后,上海政府大力度灭臭虫,又是喷又是煮,臭虫早灭绝了。
这时土产感到怀里有东西在蹦跶,“臭虫在跳!”
“瞎讲八讲,臭虫哪能会跳?”
“那是啥东西呐?”
“是跳蚤!”屈进明搞清楚了,他告诉了大家。
“哇!”大家都惊慌起来。
“捉呀,捉到了好吃额!”
“瞎讲八讲!”
“阿Q勿是非常喜欢吃的吗?”
“侬吃呀,侬这只阿Q!”
“唔捉牢一只,娘的,逃脱了,老硬老硬的,掐也掐勿死。”。
就这样,整整折腾了一夜,天蒙蒙亮的时候,大家才精疲力尽地睡着了。
姬季远第一个醒来,他穿上衣服,走出门,听到厨房里三个人在吵架。。
“你把铺狗窝的苞米秸铺床,这帮上海兵个个细皮嫩肉的,你去看看都咬成什么样子了。”
“我又没想到会有跳蚤。”
“你他妈的也来了有三年了吧?你怎么就不知道狗窝里有跳蚤?”刘队长看了看窗外:“这两天要抢种苞米了,再不种就晚了,你又弄出这个事来,西面仓库里有新的苞米秸,你为什么不用?”
“那么远,我一个人得抱多久啊!”
“今天整理宿舍,大家把被子、衣物都搬到外面场地上。”屈班长告诉大家。
姬季远同牛鼻头,小心翼翼地各抓着被子的两个角,拿到外面太阳下,往两边一分,只见被子上有十几个黑色的东西,约有半粒芝麻大小,在蹦哒着,蹦起有一尺来高。他们两个人把被子往地上一放,就扑上去抓,还真不容易抓,眼看抓住了,却让它从指缝里蹦走了,他们终于一人抓住一个,放在掌心用指甲用力掐着,只听见“咔”的一声,终于死了,据说跳蚤的外壳可以承受比体重大九十倍的重量,这回可真领教了。
又一天过去了,上海兵们晒了被褥、棉衣裤,洗了内衣,而睡铺下的苞米秸也又回到了狗窝旁,房间彻底清扫了,墙角都撒上了石灰,又铺上新的苞米秸。谁也不知道,原来的苞米秸与狗窝的关系,因为,屈班长没说,刘队长也没说,而姬季远也没说。只是刘队长一直唉声叹气地看着天。
第二天开始种玉米了,刘队长、小罗一人赶着一匹马拉着犁,在地里犁出了一个高阜,后面跟着的第一个人用小铲子铲一个坑,第二个挎着篮子的人,放进三粒苞米种,第三个拿着小铲子的,把土填平,第四个人用水壶里的水浇上一点,这苞米便种完了。
这样,连续干了五天,苞米可是种完了,刘队长脸上笑开了花。上海兵们一个个累得腰酸背痛,星期天也没有休息,但刘队长说明天停工一天,让大家补休。
换了苞米秸后,跳蚤再也没有了,大家身上的包都已经消退了。但庄振祥却不行,他可能是过敏体质,全身都发出一个一个大包,每个都有小杨梅那么大,而且密度非常大,很多都已经抓破了,流着脓水。
“侬这是杨梅疮吧?”诸国平狡黠地笑着说。
“瞎讲什么瞎讲!”庄振祥没好气地说。
“这不是一只梅花鹿吗?”包训达指着。
“哎!真像哎!”牛鼻头附和着。
“侬勿是没有绰号吗?侬现在要叫杨梅疮了。”李洪才大笑着说。
“算了!算了!这个太难听了,就叫梅花鹿吧!”姬季远表示了不同意见。
庄振祥委屈地吸着鼻子,“莫名其妙弄了一身的疮疤,已经够难受了,还给起绰号,梅花鹿就梅花鹿伐,要是真给起了杨梅疮,叫来、叫去,人家真的当我生过梅毒唻。”他郁闷地想着。
“你要么后天跟刘队长回去吧?到接诊室开点药,抹一抹,吃一吃。”屈班长建议着。
“那我一个人睡宿舍啊?”
“对啊!”
“侬要吓死掉的。”阿毛提醒他。
“这怎么办?”庄振祥一脸苦相。
“当心隔壁两只王八咬侬。”李洪才搞笑着说。
“不行!你再不看,时间长了,会得败血症的。”屈班长焦急地说。
庄振祥无奈地点点头,“那么大房间,住一个人,能睡着觉吗?再说吧!”他心里折腾着。
生产地旁边有一大片草地,放养着几十匹马,那些光身的马在那么大的天地里奔腾、欢闹。有两个牧马的人,他们只是早上把马赶过来,晚上把马赶回去。
姬季远走到一个牧马人跟前,向那个膀大腰圆的牧马人问候:“您好!我能不能骑一下这马?”姬季远指着旁边一匹体型较小的马。
“这马不能骑,还小,你可以去骑骑那匹马。”他指了指场地中的一匹高头大马,这匹枣红马浑身没有一根杂毛,高大、雄壮。
姬季远走了过去,那马一动也没有动,姬季远伸出双手,准备搭在马背上,然后腾身跨上,谁知当姬季远双手刚碰到马背的一刹那,那马“哗”地一个转身,本来侧向的马身现在变直向了。只见那马腾身跃起,一脚倒踹在姬季远的左肩窝上,姬季远仰面向后摔去,等他爬起来时,左手已不能动弹了。他不解地回头看着那个牧马人。
那牧马人笑着用手中的鞭子指着他:“你没骑过马?”
“没有!”
“那你不早说,你没骑过马,呵呵!那马会让你骑吗?”
“那马怎么知道我没骑过马?”姬季远想道。嗨!给人耍啦!那人给他指了一匹烈马。再看那边,状态更不堪入目了。原来李洪才也想骑马,那个牧马人说,你自己去抓,抓住了你就骑。他就上去抓马,那马跑了,他追上去抓马尾巴,也给马一脚踢的直摔出去。姬季远见他捂着右半边脸走过来,他拿下他的手,只见右边颧骨上,有一个鸡蛋大的青包,右眼已成一条缝了。
“侬娘起拉来,这马太厉害了。”李洪才歪着半边脸,强笑了笑。
突然,那边一群人喧哗起来,他两连忙跑过去,只见诸国平躺在地下,昏迷不醒,围着一堆人都束手无策。
“怎么啦?”李洪才问。
“被马踢了,踢在胸口,昏过去了。”包训达告诉他。
姬季远上去搭着他的脉,心跳还正常,伸手放在鼻子底下,呼吸还有,就用大拇指的指甲使劲掐着他的人中。一会儿,诸国平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又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地坐起身来,又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地站了起来。原来这一脚踢得非常重,如不是诸国平皮糙肉硬、体格健壮,他可能已经去见马克思了。
“这事回去不要告诉塔美哥。”诸国平叮咛着,大家都点了点头。
“哧!已经写在面孔上了,瞒得住吗?”姬季远指了指李洪才说。
他晃了晃左肩膀,比刚才好一点了,这世道就是胆小没事,胆大吃苦,他苦笑着,一起走回营房。
到食堂一看还是大饼子,谁也没有胃口。刘队长看到满满一盆大饼子,动也没人动一下,他不好意思了。
“明天晚上给你们包饺子吃。”他回头告诉小罗,让他准备一下,明天早上杀猪。
诸国平、牛鼻头、包训达、土产四人被派去抓猪,要求很低,猪在圈里关着,圈里有七头猪,只要抓住任何一头,并把它带到食堂门口,便完成任务了。他们带着棍子、绳子去了。
猪圈不小,约有二十多平方米,但关着七头待宰的肥猪就显得小了。看到一群又拿绳子又拿棍子的人来了,猪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据说猪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动物之一。因此它们的躲避能力也超强。诸国平首当其冲,朝着一头最大的肥猪扑去,但那肥猪一闪,没扑到。等四个人都跳进猪圈后,七头肥猪,便沿着圈墙不停地跑圈,猪汗也跑出来了。猪身上本就滚满了一身臭粪,混上汗,又滑又硬,他们几个扑过来、扑过去,都给滑掉了,双手都抓满了臭粪。
“勿对!勿对!要这样,侬两个人从左边,唔两个人从右边。”诸国平双手张着虎口,往中间一合。大家都点了点头,开始合围。
包训达实在忍不住笑着。
“笑什么?”诸国平问。
“没有!没有!”包训达笑着回答。其实他看见诸国平刚才的动作,想起了电影“地雷战”中,那个叫山田的鬼子中队长,也是这样,两手张着虎口,“你滴,这样!我滴,这样!”两个虎口往中间一合,“明白?”动作、语言如此相像,实在让他忍俊不住。
两边的人把猪挤到了一个角落,眼看就堵住了,但突然有一头猪从中跃起,擦着牛鼻头和土产的腿,窜了出去,紧接着猪一头又一头,从他们两人中窜了出去,合围失败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四个人弄得满头满脸满身的臭粪加臭汗,猪还在踏!踏!踏!踏!地躲着,一根猪毛也没有抓到。
小罗来了,实在忍不住笑了,这广东兵人不错,身高约一米六五,也不是很强壮。他跳进了猪圈,慢慢地接近着那几头猪,突然一个闪身,右手闪电般地伸出,揪住了一头猪的耳朵,那猪死命地挣扎着,“呼噜!呼噜!”地吼叫着,但没能挣脱。诸国平冲上去,狠狠地揪住了猪的另一只耳朵,一起把猪拉出猪圈,看着这四个人的狼狈相,大家都忍不住笑。
“晚上饺子你们四个人多吃一碗。”李洪才调侃着说。四个人谁也没有回应他,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心情开玩笑了,各自去洗脸洗手去了。
中午饭后,刘队长把两大片肉和一个猪头,装上马车,然后让大家到地窖里搬出了许多大白菜,堆在猪肉上面。
“这干什么?”羊希和不明白地问着。
“掩护!没有这掩护,不出十公里就被抢啦!”
“抢!大白天?”包训达诧异地问。
“大白天咋的,是部队的东西什么都抢,因为部队没招,你没去车库看看,咱那两辆车,一个轱辘也没有。”刘队长无奈地说。
“是啊!汽车的主要部件都拆了,藏了起来,要不谁来了就开走了,你还不能拦。”屈班长进一步解释道。
姬季远明白了,那天去疗养院接他们为什么是下午三点,这车要先装起来嘛!
刘队长同庄振祥一起坐上了马车的横板,扬起了手中的鞭子:“嘚儿,驾!”鞭子“啪”地一声脆响,马车起步走了。庄振祥回头望着他的伙伴们,心里还在想着,晚上睡觉怎么办?
下午,小罗端来了拌好的饺子馅,白菜猪肉的,又端来一盆面粉,十一个人的饺子,小罗是包不过来的,只能自己包,小罗负责下。
“好吃不如饺子!”这句东北话的含义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就是饺子了。但是看着那两盆面和馅,谁也不知道从何下手。
在屈班长的指导下,上海兵们开始往面加水,然后开始和面,并进行揉,但揉了半天还是很硬,屈班长说要醒一醒。于是他拿来一块布,浸湿了,挤了挤,盖在了面团上。于是十个人,二十只眼睛,眼巴巴地望着那团盖着布的面团。
“差不多了吧?”阿毛忍不住了:“拿出来看看吧!”
“再等一会吧!”其实屈进明包饺子也不太熟悉。他虽是东北人,但在家不用他包,有母亲、姐姐,当兵后吃食堂,因此他也是个低手。
拿出来一看,还是硬。
“要加水。”李洪才说。
于是加了水,揉完了再盖上布,这次又醒了三十分钟,打开一看,这回水多了,太软了。就这样包吧,于是开始包了。
由于面软了,擀饺子皮,动不动就沾擀面杖,这就只有一个办法,加面粉。东北话叫面布,屈进明包的是挤饺,就是擀好的皮,加上馅,用两手一挤,挤完后,有人字形合缝,这还算标准。其他人就不对了,有的人是把边一点一点捏起来,有的人是把两张皮子合上馅,再四面捏紧,饺子变成饼子了。
李洪才别出心裁地包了一个,圆圆的饺子,他得意地说:“怎么样?我包的就是好看。”
“你这是馒头,小笼馒头,哪里是饺子。”阿毛不同意。
“做啥?啥人规定饺子一定要这样,我这只饺子就是好看。”李洪才满脸得意地强调着。
包训达包了一个饺子,足有一个拳头大小,肚子里有很多馅。
“唔自己包两只,唔自己吃自己包的,两只就够了。”他高兴地说。
这时,阿毛在包一个长长的饺子,前粗后细,在粗的部位,他捏起了两个高高的角。
“唔这是条龙饺。”他得意地说。
“这明明是条虫。”羊希和捂着嘴笑,但一手的面粉,抹成了一张白脸。
“唔属龙,唔就吃龙饺,怎么样?”阿毛照样得意着。
“唔这只牛怎么样?”诸国平做了一个面牛,没有馅,伸着一个长长的嘴,“看到伐,牛鼻头。”
“侬这只是猪罗。”李洪才在嘴两边捏了两个凸起,“而且是只野猪罗。”说完就哈!哈!大笑。
“侬娘的,侬瞎讲是伐?”诸国平开始恼怒了。
“侬叫大家讲,到底是牛还是野猪罗。”李洪才才不管他怒不怒。
“好!好!唔做一只牛给侬看看。”诸国平搓了那只非牛非猪的东西,小心翼翼地重新捏着,还有两个向后弯转的角。
“怎么样?老水牛。”诸国平得意地笑着。别看他粗手粗脚的,这回倒是有点像牛了,大家都没有话讲了。
大锅水烧开了,大家把饺子都从板上滑入了锅内,然后一帮人就围着锅看着。
面布太多了,锅里的水很快就变成糊了,在加了三次凉水后,开始有饺子浮上来了,大家睁大了眼睛,见浮上来的都是屈班长的挤饺,小罗用漏勺把它们捞进了盘里,接着浮上来的,都是一些不像饺子的饺子。
“唔的大饺子呐?”包训达问。
小罗用漏勺在锅底搅了搅,捞起一个大饺子,但放在锅里它又沉了下去。
“太大了,中间还没熟,还得煮煮。”
大家都端着盘子去吃了,只有包训达、阿毛、诸国平三个人还围着锅台。
过了二十分钟后,锅里终于浮起了两个大大的圆球,在糊面上跳跃着,时隐时现。
“来了,上来了!”包训达激动地指着。
“还没有熟透。”
“唔龙呐?”阿毛。
小罗捞出了大饺子,盛给包训达,又在锅底探寻着,捞起了那头牛,那已经不像牛了,就是一个面疙瘩,放到诸国平的盘子里。
最后终于捞起了那条龙,但同样,根本没有龙的样子,连虫都不像。
尽管大家吃着乱七八糟的饺子,但是毕竟是自己平生第一次做的,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兴奋地谈论着,吃完了勾肩搭背地回到了宿舍里。
门外响起了“嗒!嗒!”的马蹄声,刘队长回来了。
清晨,外面传来持续不断的隆隆的响声,仿佛大地都在颤动,大家都惊醒了,穿好衣服,奔出门,看到飞机跑道上开着一溜大炮,有的用牵引车拉着,有的自己在走着,长长的望不到边,有的卡车上站满了人,背着枪,但都穿着草绿色的军衣、军裤。
“这是陆军。”牛鼻头指着说。
原来,营城子机场,是沈阳部队的三大靶场之一,每年都有许多次实弹打靶演习,是在这里进行的,正好给上海兵们赶上了。
午饭后有一段休息时间,上海兵们放下饭碗就跑到了靶场上。靶场已被临时铁丝网拦起,上海兵们只能趴在铁丝网上观看,只见一排排的炮,有大有小,整齐地排列着。
但仔细看能够看出来,炮阵是由一个一个群体组成的,最前面的几个群体,炮型都很小,估计都是57或75口径的山炮、野炮。中间几个群体摆放着数十尊体型较大的大炮,它有着长长的炮管,呈较小的角度,向前平伸着,这应当就是现代的加农炮。据说加农炮是十四世纪德国的一个僧侣发明的,一开始炮管很短,但口径却很大,最大的竟达到600毫米。由于它发射的石弹最重可达三百磅,因此,精确度极低,而且射速也极低,然后一点点发展,到了现代,都恰恰同发明的初衷相反了。现代的加农炮,炮筒加长了,筒径缩小了。但它适合平射或小角度直射对面的目标。这里摆着的几十尊加农炮,应当都是苏制122毫米的吧!
排在最后面几个群体的炮,又与前面各不同了,它们炮管不是很长,都比较粗,它们都高昂着头,有的下面有车,有的下面没车,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是什么炮。
铁丝网旁有个门,门旁有个岗亭,有个人从岗亭里出来,他看到这一群兵,在这里看了半天,便走过来盘问:
“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是在这里劳动的。”羊希和回答。
“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们部队的生产地。”包训达抢着回答。
“你们好像是上海兵吧?而且是今年的新兵吧?”
“是的!”羊希和回答。
“看吧!我一听就听出来了。”那老兵得意地说。
“那您是什么地方的兵?”阿毛忙凑上去问道。
“我是南京兵,南京中山区的。”那老兵回答。
“人家是军官,侬看,四只袋袋。”姬季远指着那兵的上衣说。原来当时的部队,虽然没有军衔制,但服装还是不同的,士兵的上衣只有胸前两个兜,而军官的上衣下面还有两个兜,共四个兜。因此,凭这两个兜便能确认,当兵的身份。
那军官似乎听懂了姬季远的话,便自我介绍说:“我是六二年的兵,我有一个舅舅住在上海,就住在中苏友好大厦(现上海展览馆)旁边,所以上海话我也能听懂。”
“静安区的,中苏友好大厦就在我们学校隔壁。”诸国平激动地说:“我们都是静安区的。”
“是吗?我舅舅家在铜仁路。”
“对!对!只隔一条马路。”真是他乡遇知己,上海兵们一个个激动了起来。
“大哥,后面那些都是什么炮啊?”姬季远问道。
“噢!你看前面那排是苏制122毫米榴弹炮,中间那排是美国M10式155毫米榴弹炮,这当然是蒋介石送的。最后那排最大的是203毫米榴弹炮,是我们国家自己研制的,也是威力最大的,这榴弹炮主要是针对遮蔽物后的目标,比如山的后面。”他回头看了看:“马上要开始演习了,你们最好往后退一点。”
这时,上海兵们才发现,这些炮都对着山头,而山上不知什么时候,已遍插着一面面小红旗,而小红旗的旁边则竖着一块块牌子。
“咚!咚!咚!咚!”一阵密集的炮声,从弥漫开的烟雾可以看出是排在最前面的小炮,而再看山的底部炸开了一大群一朵朵的,爆炸的弹花。一时间,山底下飞沙走石,一些矮树也被炸了起来,碎枝残叶飞得满天都是。
半个小时后,炮声终于停止了,而大地也停止了颤动。
上海兵们目瞪口呆,阿毛的哈啦子一直流到了胸前。
“好像上工时间已经过去了。”羊希和担心地提醒着。
“管伊啊!”小孩反对着,“这种东西下次是看勿到的。”
“最多给他们骂一顿,勿去!勿去!”阿毛附和着。
姬季远、诸国平、李洪才三个人站在后面相视而笑,以往干坏事都是这三个人领头,今天有那么多人要领头,多好啊!
“嗵!嗵!嗵!嗵!”这一阵炮声较沉闷,但震动明显要比前一次大,只见对面山头上,出现了无数个弹着点,真的惊天动地,这样的实弹、排炮的速射,几乎把山头削掉了一片,过了好一阵,才看见碎石像雨点般地落在了山头上。
阵地上有许多人跑来跑去,似乎在计算着什么。
“嘭!”榴弹炮开火了,但看不见弹着点,过了有半分钟,山头后腾起了一团烟雾。
“嘭!”又一门榴弹炮开炮了,这榴弹炮是一门一门开炮的。声音比先前更沉闷了,每放一炮,上海兵们仿佛都感到脚底被锤子敲了一下。
“你们干什么?”屈班长从远处跑来。
“快来!快来看!”阿毛迎了上去,“实弹!实弹!不得了,不看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看什么看,午休时间早过了,你们还不上工,想受处分?”
上海兵们无奈地,垂头丧气地跟着屈进明往回走,一个个一步三回头地依依不舍。
“班长,我们下个星期日不休息,现在让我们看好吗?”小孩还带有一丝幻想。
“不行,这是部队,不是学校。”
当天上工迟到了二个多小时,第二天中午,饭后的午休被取消了,上海兵们只能远远地看着靶场但没人敢溜。
第二天傍晚,又是轰隆隆的声响传来,谁的心里都明白,炮队走了,这终身难得一见的事情,结束了。
又过了两天,清晨,轰隆隆隆的声响,又震动了大地。
“回来了,大炮回来了!”富方正一掀被子,套上棉裤,拎着棉衣,往外跑着。大家都一跃而起,一涌而出。
跑道上又走着无数门炮,但明显不是前几天的那些炮。面前的炮,要么比较小,要么很大,大的那些,光炮筒就有六米多长,加上炮座要近十米,“这是什么炮啊?”
“空军!空军!”牛鼻头兴奋地大叫着。
大家把目光从大炮身上收回来,都看到了,所有的兵的着装,同自己是一样的。
“应当是高射炮吧!”姬季远推测道。
“是高射炮,肯定是高射炮!”诸国平附和着。
“你们早饭不吃?”刘队长找来了,大家只能跟着他去了食堂。
午饭后,大家一扔碗便跑到了靶场,今天的铁丝网围的更严实了,门口还站着双岗。
“你们是哪个部分的?”阿毛试探着,询问着哨兵。
“这是军事秘密。”哨兵白了他一眼,要不是看着他这身军装,同自己身上穿的一样,哨兵早就赶他们走了。
炮依然是一排排的,依然分成一个一个群体,这时所有的炮都已经就位了,看来演习就要开始了。
东面飞来了一架“运五”型飞机,这上海兵们都知道,因为它有上下两层翅膀。飞机是在跑道北面飞过。
只见飞机拉着一根细绳,再看后面,一公里以外拉着一个拖靶,拖靶约有十米长,呈圆筒形,前粗后略细,有点像捕捉蜻蜓、蝴蝶的网兜,但它没有底,是对通的。
这时突然炮声就响了,乒!乒!乓!乓!地不停地响着,随即,那拖靶上出现了一个一个小洞,而且小洞越来越多,后来就多的像筛子一样,最后有一炮正好打断了拖靶的钢丝绳,只见那拖靶像断线风筝一样,摇着尾巴往山里一头栽去。
“你看他!”李洪才指着最后那排炮,炮位上有一个人,在交待着什么。
“真有那么巧?”姬季远纳闷地想着。
“是的,是二号车厢的接兵领导。”包训达也看出来了。于是上海兵们叽!叽!呱!呱!地议论开了。
那个领导听到喧哗声,朝门口走来。
“怎么回事?”
“报告营长,是一帮新兵,不知哪部分的,在看热闹。”
那营长转脸看着他们,脸上笑了出来。
“是你们啊!”他指了指阿毛:“那天在常州挨尅了吧?”
“还好!还好!”阿毛兴奋地回答。
“你们分配在什么部队?”营长问道。
“四六九。”羊希和回答。
“啊!那好啊!下次我去四六九看病,找你们帮忙啊?”营长半开玩笑地说。
“没问题!”李洪才拍着胸脯说。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营长问。
“四六九的生产地,劳动。”李洪才赶紧回答,“营长,我们能不能近一点看?”李洪才试探地请求着。
营长想了想说:“好吧!跟我来吧!”
他把上海兵们带到了一个掩蔽部,上面是掩蔽网,这里是营指挥所,他是营长,这里当然由他说了算。
但这里有很大一个因素,是他知道这帮兵是四六九医院的,当时整个军就只有这么个医院,军驻扎在三分之一的东北大地,大老远火车、汽车赶过去,没个熟人,看病可不容易哪!碰到个医生说,你这病没事,你就得往回赶,一点通融的余地都没有。这营长上次就吃过这个亏。这好,一下子多了十个,医院的小朋友,下次再带家属去看病就有门路了。
“这是五九式100口径高射炮,是我国仿苏联KC--19M2式,但经过我们改良,性能已超过苏制炮了。它打飞机的方式是先用雷达测出飞机的经度、纬度、高度以及速度,然后自动指挥火炮发射,并在这个点上爆炸,爆炸时,在六十米范围的一个圆球中,全部都有杀伤力,很厉害的,他的有效射程是一万两千米。像刚才打的那些37炮、57炮,射程只有二千米。”
这时,屈班长已经是火烧火燎了,靶场周围他已经找了三圈了,九个人就这样失踪了,这么广阔的视野,又没有什么遮蔽物,人怎么就这样消失了呢?他心里明白,这帮小混蛋鬼着呢,出事是不会的,但见不到影子,心中总是忐忑不安。
他终于走到哨兵跟前,问哨兵见没见一帮新兵。
“给首长带进去了。”
“带进去干吗?出什么事了?”
“那倒没有,好像首长跟他们认识,带进去看演习了。”哨兵回答。
屈班长举步就往里闯。
“不行,你不能进去。”哨兵伸手拦住了。
“我……我得叫他们回去工作。”
“那也不行,你不能进去。”
屈班长只能伸着脖子,往里尽量地张望,但没有一个人。
这时又从东边飞来一架飞机,不过不是‘运五’,也不是贴着山梁,而是在北边的海上,距离很远,沿着跑道的平行方向,向西边飞去。
“嘭!嘭!嘭!嘭!”100高射炮开火了,但炮弹却是向反方向打去,而且飞机也没有拉拖靶。
“飞机在那面,为什么炮向另一面打呀?”姬季远不解地问道。
“这炮太厉害了,不能打拖靶,一不小心就把飞机干下来了,它打的是倒影,然后由雷达计算炮弹的起爆点。”江营长介绍道。因为之前他们已交换了个人信息。
“你们知不知道北部湾事件?”江营长问。
“知道。”姬季远回答。
“北部湾事件后,六五年,在胡志明的请求下,毛主席出兵越南。六六年我们拉了四门100高射炮,秘密进了越南,一个礼拜,干掉了老美59架飞机,其中还有一架B-52型,然后就迅速撤回,后来武元甲追到中国,指名要这个炮,我们也没给。”江营长骄傲地说。
“是您们干的?”诸国平问。
“兄弟部队。”江营长回答。
这时,演习已经结束,上海兵们向江营长告了别,江营长一路送了出来。
“你……你们……”屈班长指着他们,憋屈得话也说不出了。
“没什么!没什么!观摩观摩。”江营长同屈班长打着招呼。屈班长拉长了个脸,也不好发火,他转身看时,上海兵们已经嘻嘻哈哈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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