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万里赴戎机

  列车在一片晚霞中,缓缓地停到了江边,江对面是他们要去的浦口。因为南京长江大桥还在建造中,因此他们过江的方式只能用轮渡。

  西面的整个天空,被晚霞映得一片通红,有限的几朵云彩,在红色的晚霞中漂浮着,江面上泛着粼粼的波光。一闪一闪地煞是引人入胜。

  高耸的钟山和栖霞山,在晚霞的映照中,呈现出一片五彩缤纷、犹如画卷般的美景,这让这些很少出过家门的中学生,惊得目瞪口呆。

  “太美了!太美了!”姬季远惊叹着,他伸着头,极力想找到中山陵的一角,但没有。

  “这个啥稀奇,阿拉内蒙古草原,也去过嘞!”诸国平显摆着。

  “你知道什么!你说再往东是什么地方?”

  “那我不知道!”

  “你读没读过‘京口瓜洲一水间’?”

  “知道,不就是‘春风又绿江南岸’吗!”

  “还有两句呢?一知半解的,谁写的?”

  “杜甫!要不就是李白,不!是白居易!”

  “侬只晓得这三个人,侬还晓得啥人?”姬季远转换成上海话。

  “那侬讲是啥人?”

  “王安石,还有就是‘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后面是‘明月何时照我还’。”

  “不对!不对!就是白居易,侬瞎讲”

  “侬这只野猪鲁!明明不晓得,还要不认账!”

  “就是白居易,侬问大家!”

  大家一时也不知所以然,你看我,我看你。

  “看到伐!就是白居易,”诸国平得意洋洋地抬起下了巴。

  这时,对面江宁中学的一位高中生讲话了,“是王安石,白居易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看到伐,输掉了伐?”

  “就是白居易,你们都瞎讲!”

  “人家江宁中学的人也瞎讲!”

  “瞎讲,伊又不是老师,你们就是瞎讲!”诸国平狡黠地笑着,强调着。

  “好!唔问侬,中山陵旁边是啥人的坟墓?”

  “这个啥人不晓得,朱元璋,叫明孝陵,唔去过的。”

  “那么唔问侬,明孝陵为啥是曲曲弯弯额”

  “这唔晓得额,是为了避开孙权的坟墓。”

  “为啥要避开孙权额坟墓?”

  “这啥人晓得啦!”

  “不晓得了伐,是因为朱元璋看到孙权吓!”

  “瞎讲,死也死掉嘞,吓啥?”

  “生子当如孙仲谋嘛,戆伐!”

  “瞎讲,朱元璋这个人,会怕死人?”

  姬季远抬起了下巴,狡黠地笑着:“这侬就勿晓得了伐!”

  其实,姬季远是在诓诸国平,之所以朱元璋没有挖孙权墓,是因为孙权的墓上,覆盖了数万吨的黄沙,挖不成洞。然而朱元璋又觉得,毁了孙权墓会耻笑于天下。于是便说:“那就让他给我看门吧!”这才是明孝陵与孙权墓在同一条经线上的原因。

  这时,‘’的一声巨响,应当是渡船同岸上接轨了。而四号车厢也已同五号车厢脱钩了。大家停止了争吵,关注着动静。

  一会儿,列车拉着四节车厢缓缓地向船上驶去。停下后,有人又脱开了火车头的挂钩,火车头变道后,又缓缓退回到岸上,又去拉剩下的四节车厢。

  随着一阵呼嚓!呼嚓!的声音在左面驶过,火车头拉着后面四节车厢,也上了渡轮,停在了前四节车厢的左边。

  过一会儿,一阵!!!的声音传来,轮渡同岸上脱轨了。于是,轮渡便缓缓地,略带摇晃地向对岸驶去。

  整个过江摆渡前后花了三个半小时,当列车又开始在江苏的大地上行进时,已是夜里九点钟了。车厢里没有灯,大家渐渐地,在黑暗中,进入了梦乡。

  清晨,从梦中醒来,发现列车是停着的,因为这趟军列不赶时间,所以逢车必让。从窗口望去,发现是宿州车站,从浦口到宿州仅三百多公里的路途,整整走了一夜。

  过了一会儿,火车站开始清场了,这次是两个木箱。随着一长二短的哨声响起,张连长下令打开车门。

  月台上依然是安静无声,但马上被新兵们们的喧哗声掩盖了。李洪才手拿着牙刷和茶缸第一个冲到木箱旁,掀开棉被一看,是一箱馒头,他失望地抓了两个,取下背着的水壶开始灌水。新兵们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有的在边吃边聊着。二声长哨从车尾传来,这是归队的信号,新兵们很快地向列车走去。

  阿毛一摇一晃地走到车门前,爬上了车厢。门口的张连长看着他笑道:

  “馒头吃到啦?”

  他傻傻地摇了摇头:“咸菜没抢到!”

  张连长看着他那单薄、幼小的身材,无奈地摇了摇头。阿毛回到了自己的铺上,姬季远从茶缸里拨出两块大头菜,说:“吃吧!”

  阿毛感激地看着这个才比自己大两岁的大哥哥。阿毛的父亲是上海一个小型制药厂的厂长,他上面有两个姐姐,独子的他从小娇生惯养,全家都让着他、宠着他。因此,他什么也不会干,从小就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现在跟这帮凶神恶煞般的战友抢吃的,他实在不是个。

  列车启动了,但行进了将近二十公里,又停在了符离集车站的月台上,让道给对面驶来的列车。姬季远坐在铺位上,背靠着车厢壁,在看着一本‘宋词三百首’。这是他最喜欢的书之一。阿毛趴在窗口,看着热闹的月台,突然他回头大叫:

  “快来看!快来看!”

  大家一窝蜂地挤上小窗口,只见月台对面的站台上,一列北京到上海的列车已经在启动了,一扇窗户开着,一个人扒在窗外,伸着双手在催促着。窗外是一辆售卖食物的手推车,那个售货员慢条斯理地在包着一只烧鸡。车上的人大声说:“不用包了,不用包了,你给我就行。”售货员抓着一只鸡腿,慢慢地递过去,只见车上的人奋力地往外探着身,一把抓住了另一只烧鸡腿。但售货员没有松手,火车在往前开着,只见那只烧鸡在两只手中间渐渐地被撕成了两半,各人手中抓着一半。两人之间的距离在拉长着。只听见一声闷哼,车上的人奋力把半只烧鸡摔向售货员。售货员似乎早有防备,头一偏,烧鸡擦着他的脸颊飞过。

  “这个人是有意的!”阿毛愤怒地说。

  只见那个售货员用纸把那半只烧鸡包包好,放入车内,用一块布擦了擦手,又坦然自若地昂首翘望着下一辆列车。

  “怎么有这种人!”牛鼻头说。

  “怎么没人管,也没人抓他?”

  姬季远看着李洪才说:“侬晓得这是啥地方?”

  “符离集!”

  “符离集属于啥地方?”他望着一群不知何以为然的战友。

  “这是淮北!李鸿章曾给淮北下过一个定义,‘民风凶悍、慵懒、狡诈!动则斗殴、伤人,轻则窜逃,重则为匪’这在这里是常见的事。”

  “侬怎么都晓得额?”羊希和问道。

  姬季远抬了抬手中的那本书,“这里都写着呢!”这时列车开始启动了。

  “我们这是去哪里?”诸国平问张连长道。

  “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们到底是当什么兵?”李洪才问。

  “不知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一帮伸长了脖子的新兵,悻悻地回到了铺位上。

  中午,列车驶进了枣庄车站。当然,月台上已经清场了。

  李洪才两手各拿了一个肉包子,嘴里还咬了一个,时不时地用右手的包子推一下嘴上的包子。

  姬季远下来得晚,只抢到了两个包子。阿毛空着两只手,看着比他才大一个月,但个子还没他高的富方正,两手拿着两个包子,左手咬一口,右手咬一口,津津有味地吃着,心里直想哭。姬季远走过去,把手中的两个包子递给他,“吃吧,好看吗?”

  姬季远走到李洪才身前,伸出了手,“拿一只过来。”

  “为啥?唔自己也不够吃来!”

  姬季远两眼注视着他身后,“咦!这间房子,不就是冈村宁次被打死的地方吗?”

  李洪才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只觉着手中一松,他知道上当了,调头就追。但姬季远有半个包子已经进嘴了,他狠狠地看着他,从来都是他捉弄别人的,今天阴沟里倒翻了船。

  李洪才转身指着阿毛,“侬这个阿毛,这点本事也没有,侬看人家小孩。”

  阿毛委屈地指着富方正,“伊是从人家裤裆里钻进去抢着额。”他这一说,立马让大家喷了一地的包子。

  “娘的!侬管伊啥地方钻进去,哪怕**里钻进去,伊照样吃肉馒头,侬呢?总不见得一直叫伊让给侬吃。”诸国平忍不住笑地说。

  “好来!一点一点学!你们讲冈村宁次是被啥人打死掉额?”

  “刘洪!”牛鼻头说。

  “不对!不对!是王强。”阿毛讲,“这唔晓得额!”

  “是不是这间房间?”

  大家看着想着,像,又有些模糊。

  这时集合哨又响起来了。

  下午,列车停靠在济南站,在让道,大家有的靠,有的坐,有的躺着,小声地聊着天。

  “济南有啥地方好白相?”羊希和望着窗外。

  “济南阿叫泉城,大明湖好白相。”诸国平回答。

  “那侬有的济南的故事,讲给大家听听伐?”

  “讲不来,叫姬季远讲伐!”

  “那么唔就给大家讲讲山东省主席的故事。”

  “哪个省主席?”

  “韩复渠!”

  “好额!好额!”大家一致说。

  “韩复渠立意要治理好山东,所以伊经常到乡下去视察。有一次,伊看到一个老太在哭,伊就问伊了:‘老太太,侬为啥哭啊’老太讲‘唔女婿、女儿不养唔,钞票也不给唔’。韩复渠听了就光火了,问‘她的女婿是做啥额?’卫兵讲是做警察的,‘去把他叫来。’女婿叫来了。‘侬为啥勿养丈母娘,’女婿吓得来‘唔!唔!’不晓得哪能讲。‘他妈的!给我拉下去毙了!’好,毙了。又朝前头走。一会儿,只看到一个女的在烂泥地里滚,一面哭。韩复渠‘把伊叫过来!’叫过来了……

  这时,张连长发话了,“给你说当兵不能讲家乡话,你不懂啊?你讲故事就应当用普通话,要听也大家一起听!”

  “好!好!我这就用普通话,那个女的喊过来了,原来是刚刚那个警察的老婆,韩复渠说,‘你们不养妈,没有妈你从哪里来?’那女的哭得一噎一噎地诉说着,原来他们对老娘还是很好的,尤其是女婿,但是那老娘抽大烟,拿到钱就抽了,抽完了又来要,供不起不给就哭闹。韩复渠大怒,‘这个老东西,竟敢耍我,去把她叫来。’叫来了,韩复渠指着她:‘你抽大烟,还冤枉你女婿,来人!给我拉下去毙了。’好!老娘也毙了,这时那个女的嚎啕大哭地扑上来,抱住韩复渠一条大腿,‘你把我一家人都杀了,你叫我怎么活啊!你把我也一起杀了吧’!韩复渠傻了,这韩青天,办了一件鲁莽事,他无奈地让那女的抱着大腿,看着他的卫队,两个卫兵好说歹劝地把那个女人劝走了。韩复渠问卫队,‘你们哪个认识那个女的?’一个卫士出列,敬了个礼,说他认识。韩复渠无奈地往外甩了甩手说:你每个月给她支一份饷!”

  “那韩复渠的故事多了,我给大家也讲一个!”羊希和说。

  “好!”

  “有一次,韩复渠在二楼书房看书,听到窗下在喧哗,看到他的卫队在打篮球。他大怒,喝道:‘来人!’副官走进来问什么事。‘他妈的,我老韩没钱咋地?十个人抢一个球,太不像话了,去给他们每人买一个,省得他们又抢又闹。’副官硬忍住笑,但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啪!一个立正:‘是!’”

  大家哄堂大笑,这样的人怎么就当省主席了,中华无人还是乱世出枭雄,真是中华民族的悲剧。

  “那个韩复渠后来给蒋介石枪毙了是吗?”张连长问。

  “是,其实蒋介石拿他开刀,是因为他反蒋,不抵抗将军又不是他一个。”

  这时列车开始启动了,铁轨喀嗒!喀嗒!的声响起来,大家也无法听故事了。

  傍晚,列车驶进了德州站,就像在常州一样,月台上每隔十多米放着两个木桶,车门打开后,诸国平第一个跳下车厢,直扑木桶,他看到一只木桶里放的是一摞一摞的煎饼,而另一只桶里放着一只只烧鸡,他一手抓起一个烧鸡,一手抓了几张饼,正准备走远一点大吃一顿,但身后严厉的声音让他停住了脚。

  “把鸡放回去!”

  “放?放回去?”诸国平疑惑着放下了鸡。

  张连长走过来,数了一下,一共八只鸡。他果断地命令,“每个学校派代表,拿两只鸡!”

  诸国平拿了两只鸡,不知怎么办。这时姬季远从他手中拿过一只鸡,交给羊希和,“侬、牛鼻头、庄振祥、土产、包训达五个人,侬去分。”

  然后他又拿过一只鸡,撕下两条大腿,分给了阿毛与小孩,又撕下两个翅膀给诸国平和李洪才,这时就剩下从鸡头到鸡屁股,中间还连着一根脊梁骨。

  “唔要吃鸡屁股。”诸国平指着说。

  姬季远又把鸡屁股摘下来递给他,过去拿了几张煎饼,他发现桶里还有一捆洗剥干净的大葱,他拿了两根卷在了饼里。

  大家看了,也一个个过去拿了,卷在饼里咬着。

  突然阿毛捂着鼻子,一脸难看的样子。这时大家都感到了鼻子里有一股怪气,直往上冲,很难受。

  旁边的张连长看着大家这副样子,哈哈大笑道:“葱辣鼻子,蒜辣心,等你们到东北后,这味道够你们尝的了!”

  这时,诸国平走过来,问张连长说:“山东人,有凳子不坐,蹲在凳子上,又吃煎饼,又吃大葱,又蘸大酱,他怎么吃啊?”

  张连长笑着说:“那不简单,一个手拿煎饼,一个手拿大葱,一手咬一口呗!”

  “那他大酱放哪里?”

  “抹脑门上呗!”张连长说完,哈!哈!大笑。大家也一起笑了起来。诸国平知道,他被张连长耍了。

  张连长掏出一盒香烟,给了诸国平三支,脑袋摆了一下,诸国平分给了李洪才、姬季远一人一支。

  “我不会抽烟!”姬季远想把烟还给张连长。

  张连长摆了摆手,用他的家乡话说,“男不抽烟,不如狗!你抽吧,到部队里没有不抽烟的。”原来张连长是陕西人,他说的是陕西方言。

  姬季远点着了烟,吸了一口在嘴里,又吐了出来。

  “你这是浪费烟,要这样。”李洪才吸了一口烟,张开嘴一吸,看着烟直向喉咙里卷去,接着,徐徐地从鼻孔中喷出。

  姬季远仿效着,但被呛着了。

  “这鸡味道怎么样?”张连长问。

  “好吃,可是连长您没有吃啊!”羊希和回答道。

  “这可是著名的德州扒鸡,中国四大名鸡。”

  “还有三个呢?”羊希和问。

  “我们走过的符离鸡是一个,河南有个道口烧鸡我知道,第四个么我就不清楚了,你们谁知道?”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诸国平指着姬季远,“这小子肯定知道,你为什么不说?”

  “那我就说吧!是辽宁沟帮子熏鸡,这德州扒鸡主要是煮鸡的汤,一般每家都有百来年的传承,最长的有近两百年的历史。当年康熙南下德州,住在田雯的山姜书屋,吃了德州扒鸡,从此德州扒鸡就进了宫廷。这里做扒鸡的人家,如果发生火灾,他们首先几个人搬着这一锅鸡汤往外逃,因为这鸡汤从一开始就从来没有换过,叫老汤,祖祖辈辈往下传,越老的汤,鸡味道越鲜美。”

  张连长拍着姬季远的头,“这小子知道的还真不少嘞!”

  大家缓缓向车厢走去,因为列车还在让道,所以也不急,到了车上好一会儿,才响起了集合哨声。

  早晨,在秦皇岛站吃了早饭,列车一路向东驰去。眼前一亮,山坡上斜倚着一座雄关,箭楼的横匾上,赫然写着‘天下第一关’。

  姬季远望着雄关渐渐远去,思绪陷入了尘封、远古的年代,这座起于商朝,已有三千五百多年历史的雄关。他目睹着人间多少沧桑,历经了世上多少成败。当年隋炀帝第三次征高丽,杨玄感起事,李密给出了上、中、下三策,上策就是占领山海关,把隋炀帝一百五十万大军阻于山海关下,断粮哗变,但杨玄感取了下策,久攻洛阳未下,招致隋炀帝撤回围歼。如果杨玄感取了上策,占领了山海关呢?中国的历史又会是怎样的一个面貌呢?当年李自成率军在山海关一片石与吴三桂大战,因清兵夹击而惨败,造成了中华泱泱大国,被弹丸之族羞辱地统治了266年的悲剧,中华数千年的文明传承为之中断,人民无休无止地沦入天灾、人祸、战乱,雄关啊!您作何感想啊?但不管作何感想,而雄关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连长,这是出关了吧?”羊希和走过来问道。

  “是啊,已经在东北了。”张连长回答道。

  “那我们究竟去哪里,林海雪原吗?”李洪才问。

  “到了你们就知道了。”

  “还保密啊?”诸国平问。

  “你们现在在火车上,知道不知道不重要,夜里到了,你们一下车就知道了,还不是吗?”

  大家大眼瞪小眼,悻悻地回到了自己的铺位上。

  中午饭以后,列车已把沈阳留在了身后,前面不远就是鞍山了。这时大家的去向已不是一个谜了。读过地理的人都知道,目的地在辽宁南部。

  张连长望着对面的数十箱枕头面包,发起愁来了,这是他用这一车厢新兵的差旅费在上海买的枕头甜面包,二两粮票八分钱一个。但是这一路的伙食都安排得那么好,仅吃掉了不到十个。带又不能带,他突然想起了化整为零的主意。

  他站到了车厢中间,拍了拍巴掌。

  “大家静一静!”张连长指着那几十个纸箱说:“这面包是大家的差旅费买的,现在大家把它领回去,每人二十个。”

  整个车厢,起了一阵骚动,几乎绝大部分人表示不要,因为上海人不喜欢吃面食,这一路上又吃得那么好,因此大多都不想要这些面包。

  “不行,这是命令!来,从你开始。”张连长指着诸国平,“把旅行袋拿过来。”

  诸国平无奈地把旅行袋里的东西倒在铺上,把旅行袋交给了张连长。

  “数给他二十个。”张连长指挥着小王。

  大家纷纷地腾出旅行袋,接收了二十个面包。二十个面包装了整整一旅行袋,其他物品便只能放在网兜里了。

  “还剩下十五箱?”张连长盘算着,“有了!”

  他把车厢门拉开一条缝,注视着外面,当看见铁道边有人时,就让小王扔出一箱面包。箱子在地上砸得一崩而散,面包都四处翻滚。不知这面包还有人要吗?管他呢,反正扔给了人。

  这样折腾了一多小时,终于把面包清空了。这时天色已近黄昏。在营口盖县站吃了晚饭后,列车继续向南驶去。

  大家在黑暗中,迷迷糊糊睡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列车缓缓地停下了。张连长在门缝中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十点了。

  接着是下车集合的哨声,大家很快地把被子叠起、褥子收起来捆好,背上肩,拎着旅行袋、网兜,走下了车。

  姬季远看到月台上的牌子上写着‘金州’,他摇了摇头,“这不知是什么地方!”他想着。

  大家都在月台上排列着,只见阿毛抱着被子、褥子,拎着行李爬下车,张连长无奈地摇了摇头:“谁去帮他一下?”羊希和与牛鼻头放下了行李,帮阿毛把被子捆好,让他也排在了末尾。清点完人数后,开步向站外走去。

  车站广场上停着几十辆解放牌大卡车,无篷,张连长同接兵的领导核对了一下,一个学校又一个学校,把人带到了卡车上,让副驾驶座上的人点了名、签了字,便完成了交接。

  广场上的车一辆一辆开走了,最后只剩下两辆了。一辆车牌上写着‘二一七部队’,这是张连长的部队。

  他将把江宁中学的十个人,带回到他的部队,江宁中学的新兵也不知道这‘二一七’到底是什么部队,但一个个爬上了车。最后一辆车没有牌子,是一辆备用车,张连长问在场的领导:“‘四六九’的车呢?”

  “没来呀!”

  张连长望着这十个卫星中学的新兵,发愁道:“这新兵怎么交出去呀!”

  “电话也打不着,还在想办法。”在场的领导回答。

  因为当时没有程控电话,而且地方和军队,无线可通。从金州车站打电话去‘四六九’要先一路一路接到沈阳铁路总局,再接沈阳军区,再接沈阳空军,再一路路接到‘四六九’。这要在白天,或许可行,但在半夜,很多线路上的接线员不老练,怎么也接不上。

  “用备用车送呗!”

  “有地址吗?”

  “有,长江路885号。”

  “那送吧!”

  张连长把手续交到了副驾驶座位上的人手中,把手伸向车上,一一同新兵们告别。在握姬季远手时,他轻轻地说:“你们去的是最好的部队----医院。”

  姬季远会意地点点头,“谢谢连长!”

  “我们还会见面的,我经常送病号去你们医院。”

  “那太好了,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张连长上车开走了。

  卫星中学的新兵的车也开动了,继续向南驶去。

  解放卡车从金州站南下,顺着西北路进入了大连,然后又开到了中山路。车是“217”部队的,司机也是“217”部队的,但他们从来没到过大连,开着车在大连市来回地找着长江路。

  大连是个美丽的城市,它的建筑主要有两种风格。一种是欧式的,是苏军占领时期建造的,因此大连还有“东方莫斯科”的别称。而另一部份建筑是日军占领时期建造的,比如大连火车站,是沿用了东京火车站的图纸,因此,大连又有一个别称叫“中国的东京”。大连在日俄战争后便一直被日军占领。一九四五年苏联一举击溃了百万关东军,长驱直下,占领了之后,就一直占领着它。大连人管日本人叫“小鼻子”,管苏联人叫“老毛子”。不管小鼻子还是老毛子,都表示了大连人民对他们在中国的行为的憎恨和鄙视。

  大连是最后一个回归祖国怀抱的城市,一九五五年五月,中苏谈判破裂,苏军才从大连全线撤回,大连从此才升起了五星红旗。

  卡车已第三次驶过斯大林广场了,因为那个横挎着冲锋枪的苏军士兵的铜像,已经第三次出现在眼前了,大家都感到不对了。

  汽车向东又驶到了接近解放路口,这一带是大连的市中心。突然“叭”的一声枪响,子弹打在驾驶室顶上,这帮新兵第一次听到枪声,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个愣愣地东张西望,副驾驶座上的领导探出身子。

  “快趴下,快趴下!”上海新兵们一股脑儿抱着头,翘着屁股,趴在了车底,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原来这里的每一幢高房子都有人在守夜,对立的两派在这里对峙着,看到这卡车来来回回地开,认为是有什么行动了,便开始开枪。

  “叭!叭!叭!”枪声炒豆般地响着,幸亏司机加了速,子弹都打在了车后面的马路上。

  司机一个急转弯,顺着解放路向南落荒而逃。

  很快离开了城市,两边都是山峰,但司机再也不敢回头了,他一直往南开着,来到了海边,看了看路牌是滨海西路,时间已经是三点多了。车沿着滨海西路缓缓地往西开,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时,副驾驶的领导突然指着路边的两扇大门旁的牌子,牌子上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大连疗养院”。

  “快开过去,空军大连医院和空军大连疗养院应当是一家人。”

  门卫被喊了起来,打电话报告领导,领导让接“四六九”。这时新兵们才知道,他们要去的“四六九”就是空军大连医院。而他们也终于有惊无险地鬼使神差地找到了他们的归宿。汽车在门卫的引导下,开到了疗养灶,把行李搬下车后,他们走进了食堂,只见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的饭厅。刚刚差点被打死的惊恐,渐渐地淡去了,一会儿,炊事员捧出了一大盆大米饭。新兵们傻了,只见晶莹剔透的米粒,透出的香气直冲脑门,吃在嘴里甜丝丝的。菜是有婴儿拳头般大的一个肉圆子,下面是炒黄芽菜(东北叫大白菜)。大家吃的真叫香啊,每人几乎都吃了三大碗。

  “这里每天都吃这大米饭吗?”李洪才笑着问坐在一旁的炊事员。

  “是的,每天都吃这大米饭。”

  “看见伐,部队里就是吃得好。”

  大家都点着头。

  李洪才拎起旅行袋,拿出那二十个枕头面包。

  “我把这个给您,您能收吗?”

  “怎么?你不要了?”

  “不要了,部队里吃得那么好,我还要它干什么?”

  那炊事员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但桌子上明明放着大大的,每个二两粮票的面包。

  “你们也给他吧,部队里天天吃大米饭,这东西要它干什么?”大家纷纷从旅行袋拿出面包,放到桌子上。

  两百个面包摞满了一张大桌子,在炊事员目瞪口呆的目光中,上海兵们拿起了已经轻装了的行李,兴高采烈地跟到了疗养病房。两个人一个房间,干净的床上被褥,大家很快进入了梦乡。有好几个人在睡梦中还在笑,部队就是舒服啊!

  其实这炊事员也没有骗他们,这里确实是天天吃大米饭。但这里是什么食堂他没有说。这里是飞行员定期疗养的地方,一个人每天的伙食费是三元钱。但当时解放军战士,每天的伙食费标准是四毛五分钱,差了六七倍能一样吗?

  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一点,走到中间的主路上,只见蓝天白云、旭日当空,一望无际的大海,呈碧蓝碧蓝的海浪在翻滚着,很远很远的天边,根本就找不到地平线,他们终于对“海天一色”这个名句心领神会了。

  疗养院是对着山坡建造的,正中一条大路沿坡而上,从大门笔直地通到院底,两边都是一幢一幢的建筑。

  这时他们站的位置正在半山腰,因此,无限风光、尽收眼底,太让他们陶醉了!

  出了大门就是一条公路,越过公路就是海滩。这里是大连最最著名的付家庄海滨浴场。顺着主路,直看到海边,迎面的海上,矗立着三个小岛,仿佛海上三神洲,呈倒品字形正对着疗养院大门,这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啊!

  中午还是大米饭,还是东北大米饭,在东北,不吃东北大米饭,吃什么?桌上的面包早已没有了,“大概给他们扔了吧?有这东北大米饭吃,谁吃这面包呀!”大家心里美滋滋的。

  中午饭后他们被告知,“四六九”的车约三点钟能到,他们便走到海边去玩。尽管海滩上一个人也没有,但沙滩上有各种各样的小贝壳、海星,他们高兴地谈论着,捡着、走着,这一路奔波和一夜惊恐所带来的险霾,已被一扫而空。

  这时有人来喊他们了,“四六九”的车来了,他们往回走去。

  疗养病房大门外停着一辆解放卡车,车旁站着一个人,约身高一米七六、七样子。听到声音他转过身来,只见他一张漆黑漆黑的脸,两个眼睛大大、呆呆的,他满脸堆笑,露出了一口雪白雪白的牙齿。伸出手自我介绍说:“我叫屈进明,是你们的班长。”新兵们逐个同他握了握手,便上楼取了行李,爬上了车,车便向外驶去。

  “这个班长怎么那么黑?”包训达问。

  “塔美哥!”诸国平回答,他大概哪个电影里看到过这样一个黑人,也许是“赤道战鼓”吧!于是“塔美哥”这个名字便跟着屈班长好多年。上海兵们在互谈中,从来没有称过他“屈班长、屈进明”,都是用“塔美哥”这个称呼。屈班长其实是一个非常非常老实的人。上海兵们对老实人当然不会惧怕的,当然没有人会当面用“塔美哥”称呼他,以至于他从来也不知道自己会有过那么个外号。因为,这个外号只流行于上海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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