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我双方的士兵蜂拥从身边跑过,仿佛压根没发现我的存在,各自奔向决斗的目标,无数生命在这片阳光照耀的河滩上盛放又凋零,然后被更加明亮的生命火花所取代,我一步一个脚印坚实的行走,视野中只有一个人的存在。
“终于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伯爵。”
莱希菲尔德伯爵也在朝我走来,他没戴头盔,头发黑白分明,锁甲擦得闪闪发光,每迈一步都展露出多年行伍的十足气势,长剑在他手里像个孩子的玩具。
“公爵大人。”
老伯爵站在几步开外,彬彬有礼的颔首致意,战场的杀伐之气盖不住那依然优雅的修养。
“让我们来结束这一切吧,你的或者我的,该有个结果了。”他平静的陈述,似乎在讲一件于己无关的事情。
“这一切本可以结束,但是您不相信,我以对上帝的虔诚信仰再次发誓,利奥的确活着,千真万确!”
我拍着胸脯,就差哭天抢地的发毒誓了。
“停止吧,别让我们的战士无谓牺牲,求您了!”
老伯爵先是微笑,接着咧嘴大笑,然后猛捶大腿狂笑不止,像是看了场宫廷小丑的滑稽表演。
“事到如今,公爵大人,您还想骗我?”
他笑得眼角渗出眼泪,整个人变得愈发恐怖。
“看来您真的无可救药了,圣洁的天使也无法净化您那颗被谎言和肮脏笼罩的心脏,除了亲手将长剑插进您的胸膛,作为朋友,我想不出其他救赎您的办法,对不起。”
莱希菲尔德伯爵很认真的弯腰鞠躬:“来吧,我的朋友,来一场一对一的决斗,只有你和我两个人,至死方休!”
“伯爵大人!”
我气得火冒三丈,哑着嗓子的喊道:“您就不能听听我的劝吗!千万不要一意孤行!”
“想让我信您?好呀,把利奥领到我面前来看看!”
他胡搅蛮缠的样子像极了大街上碰瓷的无赖。
“知道您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吗,公爵大人?是您这张嘴,欺骗了无数人的嘴,虽然您有时候会实现诺言,可惜上当受骗的更多,我不愿继续做个被耍得团团转的傻子,一头蒙着眼睛拉磨的驴,明白吗?”
我用力握了握长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信任是相互的,而我辜负了别人的一颗真心,仔细想想,自己无意辜负和有意错过的真心还少吗?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身处的位置决定了行为,装疯卖傻疑惑巧令辞色,全是演给外人看的,以至于时间长了,面具生出触手,死死地攀住脸皮,成为真正的面孔,这种时候甚至分不清,究竟演戏的是我,还是这癫狂的世界?
“我会拼尽全力的,因为您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骑士,一位令人信任的长者。”反抓长剑置于左胸,我满含诚意的行个军礼。
“正相反,我认为您不是位合格的骑士,却是个天生的领袖和注定的赢家,能同您决斗虽无荣誉可言,但同样了无遗憾。”老伯爵笑眯眯地冲我舒展鹤颜,又恢复了慈祥老人的温暖模样。
客套完了,双方心照不宣的拉开架势,莱希菲尔德伯爵的长剑有些特殊,比一般的骑士剑要厚且宽,加长的剑柄平衡了剑身的重量,适合双手持握,外观接近双手剑士所用的巨剑,我抿着嘴,摆出防守的姿态小心应付。
老伯爵面无表情的慢慢绕圈,平淡如水的眼神中毫无涟漪,他是个经验丰富的老猎手,懂得如何寻找猎物看似铁板一块防御的破绽,我目不转睛的盯着对手,生怕漏过任何一丝肯能影响判断的细节。
刺眼!
老伯爵走到一个角度,锋利的剑刃正好将阳光反射到我的眼睛里,只那么眨眼的刹那,他启动了!
“当!”
都说重剑无锋,果然名不虚传,两剑交汇迸发巨大的力量,饶是我勉力顶上,仍旧感受到手掌传来的震动,虎口火辣辣的疼,偷眼一瞅,竟裂了个大口子,点点丝丝的血星渐次渗出。
劲道顺着支撑在后面的右腿泄进地里,我咬牙忍住各个部位报警的疼痛,剑锋轻蹭,闪身错开兵器。
“这老家伙,劲倒不小啊,吃什么保健的……”稍缓气息,我退开两步,把长剑移到左手。
“您就这点本事吗,公爵大人?难道那些关于您如何英雄无敌的传闻全是假的?”
老伯爵嘴角挂着嘲弄的笑容,呼吸不急不喘的说道,看起来才刚刚热了身,尚未拿出兴致。
“别让我太失望了。”
“失望怎样,不失望又怎样?有区别吗?”
随着他的逼近,我慢慢后退着,唯有保持安全距离,方可来得及反应。
“这样玩下去可没意思了……”
他不痛快的摇摇头原地站住,重剑搭在手掌上。
“您在找我的破绽吗?那好,我停下帮您好好观察,嗯?”老伯爵说着,还很随意的转了身,将后背露给我看。
赤luoluo的羞辱吗?想激怒我?不屑地撇撇嘴,我索性也站下,两人一个悠闲一个紧张,各怀心事的望着对方。
“想好从哪下手了吗?”
老伯爵抖了抖肩膀,故意显摆那宽厚健美的轮廓,试图造成压迫:“拖延时间没用的。”
该死!自从后腰挨了德约科维奇神父那一刀,我便患上一种间歇性的肌肉无力病,时常在久坐、骑马颠簸或者持续用力过猛后出现虚脱的症状,尤其战斗的时候总坏事,这不,后腰的那块伤疤又闹事了。
“嘶……”
我瞧瞧踮起右脚,将身体重心压到左侧,旧伤的痛感立刻缓解不少,老伯爵奇怪的歪头瞅着,以为我准备做什么动作。
“您的机会用光了,抱歉,公爵大人!”
他等了一会,发现我真的没有主动攻击的打算,不耐烦的说道,硕大的巨剑在手里举重若轻的划个半圆,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我禁不住打个冷战。
“结束吧!”
挥舞的重剑似有千钧之势,我抡着长剑反手相抗,同时借力挪近身位,一拳打在老伯爵下腹。
“咣当!”
震落在地的是我的长剑,对手的力气太大了,弱势的左手根本控不住武器,可他也好不到哪去,没提防我的偷袭,脸色立刻变得很差,蠕动的嘴角憋着痛,愣是忍得满头大汗。
趁机灵巧的拾起长剑,我甩甩麻木的左手,得意的还嘴:“扛得住吗?我的朋友,要不要歇两个回合?”
“哈哈,热血都沸腾了呢,舒坦!舒坦!”
老伯爵爽朗大笑,脸上晦色全无,好像方才那下没打在自己身上。
“我已经看透您的招数了,公爵大人,无非一躲二绕三偷袭,没啥拿得上台面的章法,真怀疑您如何获得的骑士资格和洛林猛狮的名号,靠夫人的床还是吟游诗人的嘴?”
撇脚的激将法,以为我同其他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骑士一样愚蠢?冲动是淡定的大敌,而淡定者往往笑到最后。
“您的口才……等我想个合适的措辞,呃……对不起。”
我夸张的挤眉弄眼,调戏得老伯爵笑容迅速垮了,黑沉沉的摆出臭脸。
“我也看透您的招数了,蛮力、蛮力和蛮力,啧啧!”
“过分!”
他咬牙切齿的仗剑冲来,恨不得一下拍死我这只讨厌的苍蝇。
“呯!呯!”
我虚接两招,敏捷的纵身一跃,钻个空子翻到老伯爵侧面,攻击视野豁然开朗,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可惜我低估了他的身手,笨熊似的躯体瞬间转过,整个过程滴水不漏。
“您逃得倒快啊,公爵大人,要走偏门?呵呵!”
莱希菲尔德伯爵阴测测的勾起嘴角,不由分说突施猛攻,重剑如同细细的牙签般不间断的劈落,打得我毫无还手之力,不得不边迎击边躲避,被打的晕头转向。
没路了!我脚跟蹬到一具尸体,知道再退无路,眼前强敌已汹汹而至。
“拼了吧!”
硬着头皮集中浑身力气,我擎剑正面生扛。
“咣!”
长剑不堪重负的应声而断,剑锋在惯性的作用下擦着胳膊砍过,我哈腰一低,直直刺向老伯爵的小腿。
“咔啦!”
包裹腿部的全身锁甲碎了许多锁环,但未留下伤口,他机敏的一抬脚,踢飞了我手中的半截断剑。
老伯爵将重剑搭在我的脖子上,满脸惋惜的说道:“很可惜,公爵大人,小聪明终究敌不过真本事,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他认真的询问着,剑锋分寸不离,显然不准备放我一马。
心底一时涌起千言万语,又似乎无从说起,罢了,当初既然到这个时代来的突兀,临走便踏踏实实的离开吧,死在一位值得尊敬的骑士手里,算不得多丢人。
“感谢您结束我的痛苦,朋友,能败在您手上是我的光荣,动手吧。”发自内心的感激笑着,我轻轻闭上眼睛,等待终极时刻的到来。
“痛苦?”
他重复着我的话,先是疑惑,不过很快释然。
“是该痛苦啊,人生在世,谁能避免背上沉重的负担呢?”
老伯爵理解的点着头,稍稍移开紧贴皮肤的重剑:“请代我向您的夫人致以问候,如果……如果见到两位公爵大人,就说……我辜负了他们的重托,愿上帝惩罚这个该死的罪人吧!”
“你尽力了,朋友。”我故意省去敬语来拉近两人的距离,老伯爵觉察到善意,欣慰的微笑。
“直到此刻,您仍旧是我最钦佩的对手,希望上帝保佑您的灵魂升上天堂!”
他动动手指,握紧了剑柄,随着身体的动作,重剑慢慢蓄力,我再次低头合目,默念起教堂的安魂弥撒。
“再见,公爵大人!”
耳边疾风扫过,凉飕飕的令人不寒而栗,这就是死亡的滋味吗?眼角刹那噙满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的夺眶而出,顺着脸颊缓缓淌下。
“等等!我不是死了吗?不过这真实的触感和入耳的喧嚣,难道天堂也避免不了烦乱与战争?”我不敢睁开眼睛,害怕目睹同凡间一模一样的惨象。
“您擅自决定了我主人的生死,这样合乎礼数吗?”这嗓音是代号四,我猛地抬头,视野果然被黑袍挤得满满登登。
“穿黑衣的魔鬼,终于见到了。”
老伯爵退到几步开外的地方,表情隐隐黯然的捂着手臂,好像受伤不轻,他把脸扭向我,语气失望的讲道:
“小看您了呀,公爵大人,怪不得乖乖的等死,原来早埋伏了阴招,呵呵,我又叫您骗了,老家伙脑筋转得慢,必然得吃闷亏的。”
“您听我解释,伯爵,这……”
我慌忙站起来,双手在代号四和自己之间指来指去,支吾半天还是无话可说。
“唉……无论辩解什么您都不会相信,算了。”
我无力的摆摆手,耷拉着肩膀苦笑不止。
“你为什么要救我呢?让我死了多好……”这话是对代号四说的,她挡在我身前,仿佛一面厚重的盾牌。
刺客头子可能没想到我竟会这样,耳朵僵硬的抖了抖,代表心中情绪的波动。
“我的任务是活着带您回家。”她冷冷的回答。
“可你毁了我的光荣!”
“没用的虚名和好好的活下去,哪个更重要?”
代号四连珠炮似的发问:“别跟我说您变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教诲依然萦绕在耳边呢。”
她不留情面的讽刺道,一字一句锋利的像根直刺灵魂的钢针。
老伯爵突然鼓起掌来,脸上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他装模作样的环视四周双方士兵如火如荼的厮杀,化身为尸山血海中狞笑的死神。
“我们是不是,得做个了结了?”受伤的胳膊流血潺潺,染红了辚辚锁环。
“已经了结了。”
代号四没头没脑的应道:“用不着那么麻烦,伤您的匕首淬着毒,估么时间差不多了。”
“什么!”
这是我发自肺腑的惊呼,丝毫没有夸张的成分。
“你实在太过分了!”
我没好气的数落她一句,上前搀住因毒性发作而站不稳的老伯爵。
“对不起,是我害了您,对不起……”
老人的眼角、鼻孔和嘴唇都在流血,放大的瞳孔精神涣散,他摸索着抓住我的手,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问道:
“请告诉我实话,公爵大人……咳……我的、我的小利奥,他究竟死没死?”
“他还活着!还活着!和我的儿子小马丁待在一起,我发誓!”
心中的那股酸楚为何如此熟悉,这是失去朋友的悲痛吗?像当年不得不亲自下令杀了泽雷一样?上帝啊!您为什么总以折磨凡人为乐?
“我真傻,真傻……”
老伯爵自嘲的笑着摇摇头,松开紧握着我的手:“竟然想从一个谎话连篇的人嘴里询问真相,哈哈!”
他边笑边剧烈的咳嗽,浓黑的污血不断涌出,生命的迹象正一点点消失。
“真不……甘心啊……”胳膊一沉,老伯爵溘然长逝,至死都没有原谅我这个骗子。
“莱希菲尔德伯爵已死,你们继续抵抗没有意义,快投降!”
代号四扯着嗓子大喊,离我们比较近的人迷迷糊糊地看过来,马上露出天差地别的表情,对手的佣兵呆若木鸡,奈梅亨士兵欢呼雀跃,这消息通过几百张嘴口口相传,迅速辐射到战场的每个角落,大家全停止了打斗,不知所措的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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