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
我担心的苗头终于爆发,代表正统力量的骑士和代表黑暗力量的埃尼德斯的矛盾由来已久,属于正邪不两立的存在,两者各自秉承根深蒂固的偏见,过去在奈梅亨事业一帆风顺的掩盖下,大家勉强求同存异,顶多相互掣肘的小摩擦,现如今遭遇巨变,矛盾再难遮住,立刻尖锐起来,甚至上升到此刻当着我的面都敢起冲突的地步,内部的火山已经到达喷发的警戒线。
“你们在干什么?有多余力气使不完是吗?瞅自己人也不顺眼想拿刀子捅过去是吗?好啊,打吧,你们甩开膀子好好干一架,至死方休的那种,咋样?”
我冷笑着扫过在场的每个人,包括不知道什么时候躲到暗处的代号四:
“但是在做这些事之前,你们得先把我绑起来送给敌人,你问为什么?因为我丢不起那个人,与其目睹丑剧,还不如痛痛快快去敌人那边当俘虏,人家至少奉我为上宾,不愁吃喝不愁温饱的,惬意得很,最主要的,是不用再看你们做的这些恶心事,懂吗!”
“大人……”欧文的语气软下来,似乎想辩解。
“你闭嘴!”
我断然呵斥道:
“我,奈梅亨公爵兰迪-阿德里安-霍夫曼,你们的封君和主人,由上帝见证,此刻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必须得到严格的贯彻和执行,你们的恩恩怨怨我没空理会,方今应同仇敌忾之时,内部再生嫌隙,无异于自断手足,从今以后,制造摩擦者等同叛国,严惩不贷!”
众人鸦雀无声,有的眼神恍惚,有的心虚的低头瞄着脚尖不吱声,还有的冷汗淋漓噤若寒蝉,我稍停片刻,恨铁不成钢的怒吼。
“就算装,你们也得给我装出亲密无间的模样,直到收复失地为止!”
“是!”
回答弱的像蚊子哼哼,徘徊在喉咙里半天蹦不出来。
“大声点我听不见!”
“我们保证,大人!”欧文带头扯着嗓子狂喊,三分愧疚,更多的是赌气。
“时间差不多了,得去会会莱希菲尔德伯爵。”
接过侍从手里的缰绳,我跃上马背,德维德作为掌旗骑士随行,另外还有五名骑兵和十几个步兵护送,他们纯粹跟去撑撑场子,一旦事态紧急只能当陪死的炮灰。
沿着石块突兀的岸边前进了几百米,水流进入一段平缓的河道,两侧浅滩生长的茂盛着苇草,可惜过了繁荣的季节,全都变黄枯萎,伴着微风簌簌的摇摆起舞,再加上稀薄积雪的点缀,分外萧索悲凉。
河对岸来人举着火把等候多时,几支巨大火把照耀下簇拥着的,想必就是莱希菲尔德伯爵,不过隔着较远,我未能确定。
“莱希菲尔德及其属地的拥有者,鹿角与长剑的德约尔巴赫家族的领袖,尊贵的舒瓦茨-埃斯林根-德约尔巴赫伯爵大人在此!”
嗓门高亢的掌旗官率先通报名号,同时亮出他们装饰着鹿角和长剑的盾牌来证明身份。
欧文用眼神征得我的同意,声若洪钟的回复道:
“奈梅亨和弗里斯兰的主人,丹麦的合法领主,梵蒂冈的解放者与保护者,上帝之剑,兰迪.阿德里安.霍夫曼公爵大人向伯爵致敬,愿上帝的荣光施予您!”
对面久久沉寂,火把的红焰在风中闪烁颤抖,好像不太相信同自己对话者的身份。
“公爵大...人,真的是您吗?”有谁开口问道。
“伯爵大人,是我,您的朋友兰迪。”
我稍稍松开缰绳,催马往前走了两步:
“康斯坦茨一别,不觉已过数月,您一切可好?”
“上帝啊,真的是公爵大人您!”
莱希菲尔德伯爵疲惫却不苍老的声音我听了出来,一如既往的中气十足:
“您为何出现在这里,大人?”
“这问题该换我提问吧,我的朋友,您不是回家去了吗?”
我将手掌拢成喇叭,一字一句的清楚说道:“况且,朋友之间用不着剑拔弩张的刀兵相向吧,请您移步过河,或者我过去,咱们当面好好叙叙旧,行吗?”
沉默,又是沉默,飞溅的火星惊着战马,那畜生猛地人立而起,狂躁的嘶鸣,它背上的骑手使尽浑身解数才勉强控制住。
“恐怕我得说对不起了,公爵大人,但请接受我作为朋友的友好祝福,感谢上帝您平安无事。”
老伯爵的脸在火光中是白惨惨的一团,根本瞧不清表情,他接下来的话好像来自阿尔卑斯山深处的寒流,冰封了我故友相见的激动,瞬间如坠冰窟。
“我不得不正式通知您,士瓦本和奈梅亨已经处于战争状态,我们是敌人了,抱歉!”
“敌人?为什么!”
我下意识提高了嗓门,往前探着身子,急切的想要知道答案:“我们不是朋友吗?即使赫尔曼公爵去世了,我手中仍握着盖有公爵印玺的文书,它能让我调动所有士瓦本的骑士!”
“很遗憾的通知您,大人,那份文书已经作废,失去了它所具有的法定效力,您手中的废纸调不动哪怕一个士瓦本骑驴的牧童。”
莱希菲尔德伯爵的声音和着潺潺流水飘过来,抑扬顿挫的节奏好像有力的铁拳,一下一下重重的击打在我的心房。
“新任公爵大人继位后,第一道命令便是把那份文书声明作废。”
“等等,新任士瓦本公爵?他是谁!”
我一阵头晕目眩,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直觉告诉自己,这位继任的公爵绝非善类。
“我们是不是交流的太多了,公爵大人?我正式通知您,双方已处于战争状态,我接到的命令是防守圣加耳山口,不放任何人过境。”
老伯爵顿了顿,语气软了不少:
“大人,您心中的疑问,就请等到被我打败后再追究吧。”
他调转马头准备离开,又犹豫的嘟囔着:“或者,您来打败我……”
“我的朋友,请留步!”
我狠狠地甩着鞭子,战马吃痛迈了两步,一碰到冰凉的河水立即嘶叫着昂起脖子。
“该死的畜生,快走啊!”
手起鞭落、声声入肉,战马胀大鼻孔喷出白气,任我如何抽打都不愿再走。
“大人。大人,别再打了!”
德维德见状赶忙跑来拉扯我手中的鞭子,指着漆黑的河对岸。
“您看看,他们都走了,您光打马有什么用!”
“混蛋!”
我压抑不住胸中升腾的怒气,下巴神经质的颤抖的,突如其来的现实再次无情击碎了我本以为粉饰精致的世界,绝望其实从未远离,它像匹狡猾的孤狼,一直如影随形的徘徊在不远处,等待扑倒猎物的机会。
侍从们费了很大力气才让受惊的战马平静下来,我失魂落魄的望着刚刚莱希菲尔德伯爵他们站的地方,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了火把的残影,涌动的流水仿佛在嘲笑我的沮丧,欢唱着一泻千里,银色的雪峰将月亮的光芒反射放大,成为夜的王国独树一帜的存在,而它也斜着眼睛,居高临下的凝视我,就像在睨着一只渺小的蚂蚁。
“看啊,那个人多可笑!”
谁在说话?幽灵、上帝、抑或是我的心?
德维德和我换了坐骑,作为一名骑士,战马等同于第二生命,对它的爱甚至胜过情人,见到公爵大人那么疯狂的折磨如今本就不多的珍贵马匹,他自然心疼的要命,所以德维德拒绝了侍从换马的好意,步行牵着受伤的战马,边走边怜惜的抚摸,一副舐犊情深嘘寒问暖的慈母模样。
垂头丧气的我不记得怎么回的大营,欧文他们事先得到消息,纷纷围过来关切的安慰:
“大人……”
欧文甫一开口,却张嘴结舌的词穷,只是殷勤的扶我下马:“要不要来点热酒暖暖身子?”
“那个谁呢?”我抬起眼皮,扫了扫身边的人。
“我在这,大人。”代号四果然没走远,听到我的询问马上现身。
“为什么?为什么如此重要的消息你们不知道?”
没了希望,执迷的东西早已看开,我轻轻推开搀扶的侍从,盯着她的眼睛,提了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五百多人,从意大利到莱芒,一路走来打了不下四五仗,人越打越少,敌人却越打越多,照这么下去,刀枪不入的天兵天将也得玩蛋!”
代号四等我激动的情绪稍稍放松,不卑不亢的答道:
“我们的情报网遭到致命打击,暗线全断了,无数优秀的埃尼德斯暴露,悄无声息的就那么没了,奈梅亨被敌人戳瞎了双眼,为什么弗兰德人会攻陷我们的城堡?为什么您在意大利一路受到追杀?为什么曾经的盟友一个个倒戈到了敌人的阵营?这些原因您都知道的。我们面对的敌人,是另一个埃尼德斯,如同镜中一模一样的自己,他们无处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当一个人的名字写进最高决策层的暗杀黑名单,上帝也救不了他!”
“您现在之所以能神气活现的把我骂个狗血喷头,全仗我的人在保护您,而为了承受您此时此刻的怒火,这些天我失去了三名最优秀的手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要说悲伤,在场的谁没有感情?谁没有在这场狗娘养的战争中失去家人、战友?您有气憋不住,发发火很正常,但请不要用一种高高在上的语气,去质问和怀疑自己人的忠诚!”
我有点不太相信耳朵听到的,冷笑着反问:
“你敢这么跟我说话?克雷森蒂小姐,信不信我现在就宰了你!”
“我说过,我的名字是代号四,世界上再没有叫克雷森蒂的那个人了,看在上帝的份上,大人,请保持理智,坚强和乐观不是您平时教育我们的吗?当初那个善于苦中作乐绝地逢生的兰迪大人去哪了?请务必振作起来,今天不是末日,明天同样不是!”
代号四的每句话都振聋发聩,她残忍的剥开我的伤口,剜掉腐败的烂肉,好让里面新生的鲜肉露出来,帮助更快的愈合。
我闭了嘴,胸脯气喘吁吁的起伏着,是啊,我生气给谁看呢?无非士瓦本换了个公爵而已,难道这不在意料之中吗?赫尔曼二世死了,他的儿子随着奈梅亨的陷落音讯全无,这一支算是绝嗣了,可还有其他人虎视眈眈的觊觎公爵的宝座,说到那些贪婪的觊觎者们,里面肯定没有奈梅亨的朋友,当初依照老公爵的遗愿扶持赫尔曼二世上位,我几乎把士瓦本的法理继承人得罪光了,顺带和他们的亲族以及背后支持势力的关系搞得也很僵,值此虎落平阳落井下石之际,破鼓岂能少了万人锤?说到底,我的无厘头的怒气,发泄的成分更多,跟代号四分析的一样,背了太多的负担,得装坚强的公爵大人撑不住了,闹脾气了,开始撒泼打滚了……
“欧文,阵地布置的如何?”
眉头一转,我脸色变得比六月天都快,弄得他们几个一时半会反应不及。
“怎么,傻了?”
“大人?不是……呃,咱们正面的河岸以大块的岩石为主,水流又急,除非敌人长了翅膀,否则绝无强渡的可能,但我还是按照您的要求,加固几处较浅的河滩,安排了一定数量的弓箭手,保证让任何入侵者有来无回!”
欧文调整下情绪,立刻跟上我的思路。
“另外,我的看法是,敌人不会从正面进攻,需要多关注三色堇渡河的方向,那是附近唯一的突破点。”
我捏着下巴,脑筋高速开动:“施耐德为人谨慎,有情况定会便宜行事,他我倒不担心。”
仔细想想似有不妥,我又背着手原地转了两圈,代号四觉察出异样,微微往前凑了几步。
“你的人有跟着他们的吗?”
“人手不够,有一个一边盯着敌人的动向一边顺带照看着,上次传回消息在您出发去谈判之前。”
她说到这突然停住,眼神里写满担忧:
“我再派人,不过这回得从您身边的保卫人员里抽调……”
“没关系,尽管调。”
话音未落,我加了句:“有你在,就够了。”
可是代号四早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暗夜中,哪有半点踪影,我挠挠后脑勺,离开修道院时洗的头发稍微起油,摸上去生了些酸酸的异味,一块凸起的疙瘩拱破头皮,火辣辣的疼。
“呵呵,跳蚤的杰作。”
自言自语的唠叨着,我的思路渐渐清晰,莱希菲尔德伯爵不是说得等战斗结束后才可以告诉答案吗,那我便送给他一场心服口服的失败,至于他想打败我?别做梦了!
“把火把都点起来吧,壮壮声势。”
我摆摆手,传令兵赶忙躬身听命:“警戒以营地为原点上下游各三里范围内的敌情,防止叫对手抄了后路,矢车菊作为预备队,务必确保后方的安全,倘若打不赢,我可不希望连跑路的机会也没有,明白吗?”德维德手按右胸,郑重行了一礼。
“那我们呢?”欧文和高德齐声问道。
“等待,等情报、等机会、等敌人先犯错。”
我抱着肩膀,面对渐渐升上半空的月亮:
“我们和对手,像两条鼓起颈翅的眼镜蛇,黑暗的迷茫帮助了我们,同样帮助了他们,大河阻挡了他们,同样阻挡了我们。既然底牌相同,拼得就是技巧,拼得就是耐心,反正我生无可恋、输无可输,与其战战兢兢的沮丧,倒不如痛痛快快的拼搏,上帝保佑,但愿老伯爵先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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