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确定有人会把修道院建在这鸟不拉屎的荒山上?”
欧文手搭凉棚瞅了瞅似乎永无尽头直达穹顶的山峰,垂头丧气的问道。
我勒住马,指挥几个士兵清理干净狼藉的灌木,露出杂草掩映的一尊石像,因为年代久远,石像的刻纹几乎模糊不清,但他手指的方向却不会有错。
“上帝总在冥冥之中给迷途的羔羊以指点,能否感知圣启,不在智力高下或者身份贵贱,无非需要心怀虔诚开动脑筋而已。”我开玩笑的敲敲脑门,挖苦着懊恼不已的欧文。
“大人您啊,到啥时候都有话说,得!我不跟您犟,赶路要紧。”他装作不耐烦的样子当先打马开路,惹得大家又是哈哈大笑。
通往修道院的山路平时没什么人来,教士们也很少下山,所以处于接近荒废的状态,若不是仔细找寻藏在草丛中的指引石像,外人十有八九会迷路。
我骑在马背上弯腰避开低垂的树枝,庆幸自己曾拜访过修道院的执掌神父,多少了解些寻路的办法,否则肯定两眼一抹黑,白白浪费工夫。
队伍一边寻找一边开路,速度自然快不起来,幸亏这山上的森林不茂盛,替我们省了不少力气,当筋疲力尽的众人终于顺着盘山路爬上峭壁的顶峰,被一道遥不见底的深渊拦住了去路。
“不会吧,没路了?”
欧文累得满头大汗,可相比疲惫,他脸上写的更多的是苦尽非甘来的急躁和绝望:
“这怎么回事?”
“别急,我们到了。”
我安慰着暴走的骑士,轻轻一跃翻身下马,深渊峡谷涌上的清风将身披的大氅鼓起,仿佛在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
对面孤峰与我们所处山峰的景色有着天壤之别,耐寒的云杉整齐的覆满整个山头,好像有人刻意的排列过,体现出一种严谨的逻辑美,令人耳目一新。
“到了,路在哪?”欧文急火火的追问。
我走到悬崖边,目不转睛的搜寻着云杉林。
“那边,看到了吗?这片云杉林里的最高的那棵大树。”
欧文凑过来,眯起眼睛瞄了瞄,疑惑的摇摇头:
“那不是杉树,是修道院的尖顶,蒙提巴斯修道院,我们到了。”
“请尽情享用,我远道而来的朋友们。”
蒙提巴斯修道院的执掌神父慈祥的目光一一扫过虔诚祈祷的众人。
“愿上帝与你同在,阿门!”
“阿门!”
大家赶忙在胸口划着十字,低低的齐声应祷,对于这帮骄傲的骑士来说,唯一能让他们低下高贵头颅的,除了心爱的姑娘便只有狩牧灵魂的神父了,两者一个关乎爱情,一个关乎信仰,全是他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感谢您的热情款待,院长大人。”
作为主宾,我被邀请坐在执掌神父右手第一的尊贵位置。
“能与您同桌进餐让我感到万分荣幸。”
“公爵大人,在上帝面前我们都是一样谦卑和平等的,施善与人,如同左手帮助右手。”
修道院长拿起盘中的面包,轻轻地把它掰成小块:
“作为共浴主恩的凡人,互助即为自助,您说呢?”
“我们同桌而食,是一起分享基督血与肉的亲兄弟。”
我一手举着盛满葡萄酒的杯子,另一只手拿着粗粮的面包,提高声音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请大家共同举杯,赞美基督!赞美上帝!”
“赞美基督!赞美上帝!”
一时间杯盘相碰、觥筹交错,宴会的气氛达到小高朝,人们愉快的开始用餐。
像所有故事里的修道院长一样,蒙提巴斯修道院的执掌神父也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松弛的肌肉在眼窝四周堆成厚厚的褶子,仿佛收起的旧百叶窗,却依然遮不住他那双透着智慧的眼睛,岁月除了在瞳仁深处沉淀了厚重的睿智,几乎未曾留下任何年老体衰的浑浊,可见这位一心修道的神父,内心世界是多么的强大和澄澈。
“上次一晤,不想已过两年,时光真是最淘气的小精灵,以捉弄脆弱的人类为乐。”
我把撕碎的面包块在葡萄酒里蘸蘸,小心的不让汤汤水水淌到袖口里,挨着德高望重的修道院长,我的一举一动不由得谨慎起来。
“时间是上帝的量尺,它轻而易举就可以区分出人们的虔诚与否。”
已近古稀之年的神父,捋着自己垂到腰带的银白色胡须,一脸平和的开导我。
“世人本无好坏之分、善恶之别,只有得道先后的差异,有人执迷不悟,有人虔心祈祷,在最终的审判到来时,上帝自会公正的做出评判。”
我偷偷地撇撇嘴,脸上却装出认真聆听的模样,对这些老学究玄而又玄的说教,我向来接受无能。
“这间修道院,简直是历史建筑的奇迹。”环顾着头上高高的穹顶,我故意没话找话的转了话题。
“先人栽树,后人乘凉而已。”
修道院长眼角厚厚的老褶像一册册泛黄的档案袋,抖落出来全是迷人的传奇故事。
“假如当年那批受到迫害的基督徒,没有坚韧不拔的毅力,他们就不会选择在顽石盘踞的群山之巅开凿这信仰的殿堂,从圣瓦尔纳的第一锤落下至今,每一代后继者都没有放弃凿穿巨岩的信念。”
说起莫提巴斯悠久的历史,院长大人总有种发自肺腑的骄傲:“还记得进山的那座吊桥吗?多艰险!开拓者们可是付出了巨大的牺牲,用生命去铺架连通两岸的桥梁。”
我放下酒杯,眼前又浮现出那座长满云杉的孤峰和白天的一幕。
“大人,看是看到了,可我们没有翅膀,该怎么过去啊?”
性子急的欧文挠着后脑勺,一筹莫展的问道:“难不成修道院的苦修士真的长了翅膀?”
“传令兵呢?”
我没回答他的问题,转而吩咐匆匆跑来的士兵:“按照三长一短的节奏吹起号角。”
“嘟——嘟——嘟,呜!”
低沉的号角声回荡在峡谷之间,被嶙峋的岩壁无限放大,惊起崖下一群不知名的飞鸟。
余音袅袅而逝,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孤峰,大家都很好奇公爵大人这么做的用意,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对面久久未见回应。
“修道士们该不会睡着了吧?或者,扑腾翅膀飞到上帝那去忏悔了?”
欧文略带揶揄的玩笑惹得众人哄堂大笑,但见我表情一本正经的严肃,他们只得悻悻的闭嘴。
“有人过来了!”
后面的队伍喧哗着,似乎发现了什么,稍待片刻,两名士兵押着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头走到跟前。
“愿上帝保佑您,尊贵的客人,仆仆风尘掩不住对真理的求索,请问叩响蒙提巴斯神圣的大门所为何事?”
老头缓缓退下兜帽,露出长着老年斑的白皙额头,显然是常年不接触阳光所致。
“我是奈梅亨公爵兰迪,刚打梵蒂冈回来,顺道路过,特来叨扰院长大人,还望引渡我们过去。”
从对方的穿着举止便能判断这位老人的身份,没文化的酒馆老板一般会说:“赶路的客人,上好的麦芽酒要不要?”
老者眯着眼睛自上而下的将我打量,沉静如水的眼神分辨不出任何内心想法:
“蒙提巴斯的大门永远对上帝的羔羊敞开,不过修道院是虔诚者洗练灵魂的净土,不允许任何人携带武器进入。”
老人家身材不高,双眸却仿佛接了万伏高压似的电力十足,把我盯得头皮直发麻:
“您是准备一个人进去,还是和在这里的所有人一起?”
“我以前来拜访过院长大人,算是老相识了,这样吧,我一个人先过去找他说明情况,您看呢?”我制止住要抢白的欧文,客客气气的回答。
也许是我谦虚的态度令他满意,老人家笑眯眯地招招手:“请跟我来,公爵大人,路在这边。”说完,他旁若无人的穿过人群,自顾自当先一步走远了。
“一帮念经念傻了的奇怪老家伙!”欧文低声骂了句,这话他当然不敢当面说,只能趁人家不在唠叨着解解恨。
“别发牢骚了,大军为赶时间轻装前进,粮食快吃完了,士兵和马匹都很疲惫,还指望着人家收容我们呢,修道院长是位和善的长者,估计交涉一番问题不大。”
几名骑士驱着马想跟过来,我摆摆手说道:“修士们人畜无害,你们留在这大可放心,让大家暂时休整,我去去便回。”
随着老人沿着小路东绕西绕,终于下到半山腰的位置,眼前出现一处隐秘的洞穴,洞口残留着篝火的灰烬,靠里的角落摆了些生活用品,应该就是守门人平时的居所。
“您怕高吗,公爵大人?”
老人拨开杂草掩映的石墩,一根成年人手臂粗的绳子牢牢拴在上面,“啊,您说以前来过……”
说着,他像变戏法一样摸出磨得发旧的索具,娴熟的帮我系好,同时检查了一遍石墩上的绳子,确认安全后示意我闭眼。
“闭眼?没关系,比这更可怕的也见得多了!”
我大言不惭的拍拍胸脯,其实心里怕的要命,以前连家里四层楼的阳台都不敢往外瞅,恐高是我的死穴。
“那,祝顺风,公爵大人!”老人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温暖的笑容使我放松警惕,手上突然一推,顺势将索具送入滑道。
“啊……”
声称不怕高的我的尖叫充斥山谷,惊起的飞鸟比刚才还多。
“大人,大人?”
修道院长轻声呼唤,把我的思绪拽回现实:
“多亏了孤峰的天险,一代代蒙提巴斯的修道士才得以躲过天灾人祸,与世无争的继续自己的研究和探索,保存下不少珍贵的古代手抄本。”
“贤者独善其身,推开门外面的世界已物是人非。”
我不动声色的掩饰此前走神的失礼:
“基督为了拯救众生,甘愿戴上沉重的枷锁替世人赎罪。院长大人,请恕我直言,避世虽然可以不受混沌凡俗所扰,却违背了上帝的本意,放弃去狩牧迷途羔羊和堕落灵魂的责任,再珍贵的典籍,束之高阁又有什么用呢?”
“呵呵,您的诡辩和哲思精进不少,公爵大人,我还依稀记得您上次来时焦虑眼神中的惶恐和迷茫,想必过去这段时间,您经历了许多。”修道院长一副大人看穿小孩子把戏的了然神情,奇怪的是,我竟不觉得讨厌。
“您听过一首东方的古诗吗?话堵到了嗓子眼,还没等开口,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我难得卸下心防,哽咽着说道:“一言难尽啊……”
“上帝是我们的避难所,是我们的力量,是我们在患难中随时的帮助。”
修道院长将一柄古朴的木刻十字架放在我手里,指了指大厅旁边的一扇小门:
“那有间僻静的告解室,去把想说的话讲给上帝听吧。”
如果上帝真能听到,他还会眼睁睁的让这一切发生吗?我捏着十字架圆润的边缘,苦笑着没有吱声。
“要再来些坚果吗,公爵大人?”
修道院长从盛满核桃的盘子里仔细挑出个最大的递来:
“多吃它可以增强智力,多少代上了岁数的执掌神父都靠它延缓衰老,我也嗜之如命,早晚两餐都要吃点。”
我接过核桃放在桌面上,随手操起腰间的匕首,拿金属的尾端瞄准猛敲。
“砰!”
核桃完好无损的横着飞了出去,碰到旁边人的酒杯后原地打转,像个卯足了力的陀螺,惊得正和朋友说话的那人直咳嗽。
“这该死的小东西。”
我无奈地耸耸肩膀,自我解围的笑了:“人们吃核桃是因为它类似于大脑褶皱的模样吗?”
“人们吃核桃是因为它好吃,且能填饱肚子。”
修道院长在袖口里摸索着,不一会便拿出个精巧的小玩意,我一眼就认出那到底是什么。
“上帝藏在万物中的道理如此简单,可惜世人总妄加揣测和思忖,反倒弄得高深莫测,所以脑筋活泛的用之攫取权力以及财富,把这世界搞得乌烟瘴气。”
他把核桃放进小工具的凹槽,轻轻用力捏着两端的把手,咔哒一声,坚硬的果壳应声而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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