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鲜血仿佛静止,它们和长剑的金属质地泾渭分明,隐秘的潺潺涌动着,逐渐汇成悬而未坠的血珠。
“滴答!”
浓的化不开的血珠坠入地面,混着灰尘溅起肮脏的涟漪,有两朵小小的血花落到死者青灰的脸颊上,好像逢年过节母亲给孩子妆扮的腮红,却带不回生命存在过的迹象。
我艰难的穿过狼藉的尸山血海,每走一步都分外小心,生怕打扰到脚下的人,他们安详的表情像是睡着了一样。
圣路易伯爵休林躺在自己的战友中间,脸上干净的没有任何灰尘和血迹,他睁着眼睛,嘴角似乎还挂着戏谑的微笑,就连死亡也不放在眼里。
“只要心存感恩,死神都无法剥夺笑容,你说的是这个吗?”
我叹口气,慢慢用手掌合上他未能瞑目的双眼。
“不过人总归要死的,上帝救赎得了吗?”
休林没有回答,安静的偎着被砍掉整条手臂的骑士,仿佛不愿意给我答案。
敌人的骑士全部阵亡,同时让奈梅亨付出了五倍于他的代价,若不是烧断的横梁和埃尼德斯角落里的暗箭帮忙,这个代价将会更大。
“大人……”收拾尸体的士兵局促不安的望着我,小心翼翼的提醒。
“哦?”
我回过神来,瞅了瞅自己蹲的位置,抱歉的站起身:“你接着干,手脚麻利点,别耽搁时间。”
走出城堡的残垣断壁,广场的乱象同样令人惨不忍睹,几处未熄灭的火迹继续嚣张的滥施淫威,空气中弥漫着说不清楚的味道,混杂灰霾、粉尘和呛鼻的黑烟,笼罩将昼的黎明,乌鸦大老远便嗅到腐败的气味,成群结队的追腥逐臭而来,此时正鼓噪着等待欢宴的时刻,烟尘的缝隙间或露出一两颗橘红色的星,谨小慎微的闪着微光,好像几个大难余生的幸存者,对外面的世界恐惧的探头探脑。
“大人。”欧文在背后叫我。
“你受伤了?”
我的目光落到他腰间缠的绷带上,那里透着触目惊心的殷红血迹:
“要不要紧?”
“没关系,挠痒痒而已。”
欧文不服输的捶捶胸口:
“士兵刚发现了一些东西,我想,您可能需要看看。”
“走吧!”
没有迟疑,我便跟着他往城堡侧面的谷仓走,这片紧挨着处罚刑人的站笼和关押重犯的地牢,终时背光暗无天日。
欧文走到一个位置站住,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重重的叹口气。
“大人……”
其实不用他讲,我已经看到所谓的一些东西是什么。
站笼边的空地上立着一副粗制滥造的十字架,被两根绳子牢牢的固定,厚实的圆木想必经历过相当多的风吹日晒,看上去竟隐隐泛着釉质。
一个人,确切的说是个遭受毒刑拷打的死人吊在十字架上,额头、手掌和双脚分别用拇指粗的铁钎钉住,伤口的血水流脓发黑,死去应该超过一天了,但我仍能清晰的分辨出死者的容貌。
“他是怎么死的?”
我平静的不能再平静的问道,很奇怪,心底波澜不惊毫无涟漪,哪怕认识这个惨死的人。
“我们审讯了俘虏,他们交代了兔子被处死的经过。”
没错,十字架上状若受难基督的死者,正是昨天选择留下的马蒂尼少年兔子。
“敌人一占领城堡,该死,叫什么名字来着?哦,对,珊妮,珊妮的母亲,那个厨娘立刻找新主子出卖了自己的女婿,全然不顾女儿撕心裂肺的祈求和哭喊。”
“敌人抓住了兔子,逼他供出我们的下落,可这有骨气的年轻人拒绝回答,甚至挣脱绳索击伤了一个审讯他的士兵,剩下的事情您也能想见,敌人施以惨无人道的酷刑,却无法从他嘴里撬出一丝一毫的情报,气急败坏的混蛋们当着兔子的面,**女干了他的妻子,悲愤交加的少女不堪受辱咬舌自尽,她的母亲也羞愤难当触壁而亡,最后失去耐心的敌人决定用残酷的办法处决他,以此警告那些帮助过我们的领民,他就在那了……”
我目不转睛的盯着兔子因充血而憋紫的脸颊,仿佛他又重新活泼的站在面前。
“大人,您一定是上帝派来拯救我们的天使,好运将伴随您一生一世……”
离别时他的话还萦绕耳边,可现在彼此却天人永隔:
“好运将伴随我一生一世,呵呵,上帝真是个喜欢调戏凡人的女表子。”
我摇摇头,把涌到眼角的泪水用力甩掉,为个贱民多舛的命运掉眼泪,让旁人看见总归是不好的。
“吩咐人好好收殓,找块僻静的地方埋了吧,要冲着他家乡马蒂尼的方向,还有,若能找到珊妮遗体的话,两个人埋在一起,去往天国的路上也好不孤单的做个伴。”
“我明白!”
欧文虽然和兔子的接触不多,但同样喜欢这年轻人朝气蓬勃不服输的闯劲,可惜再彪悍的人生,都过不了命中注定的情关。
几名士兵过来放倒十字架,费劲的起着钉死的铁钎,我瞥了眼终于归入大地怀抱的兔子,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不禁百感交集:
“这就是爱情……”
我苦笑着背手走开两步,喃喃说道:“这就是战争……”
硝烟散尽,天快亮了,太阳若无其事的在天边露出温暖的眉眼,鼓角争鸣、你死我活,于天地的角度来说连几只蚂蚁的掐架都算不上,人类的渺小和可怜由此可见一斑。
“这就是战争中的爱情……”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好像连上帝都不好意思再乌突突的弄个阴天来糊弄人。
我站在城堡顶层的窗口极目远眺,层层叠叠的群山现出对比明显的两种颜色,雪的纯白和林的深黑,一直铺到视野的尽头,这连绵不断的山脉隔开了地中海吹来的暖暖和风,让不同地域的人们感受到不一样的季节。
山中偶尔能瞥见几缕似有似无的青烟,那是昨晚诱敌的篝火堆燃烧过后的残烬,仿佛在呼应城外正在进行的火葬,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肉体焦糊味,我揉着难受的肚子,里面该吐的全吐干净了,已经没剩下啥干货,此刻只是不停地往上反酸水,尸山血海的见识过那么多,却依然对战场的恶劣适应难当。
背后传来轻悄的脚步,我没回头就知道是代号四,其实以她的实力完全能够一点声音都不弄出来,但为了照顾我的情绪,总要故意整点提示到来的动静,想想确实挺难为她的。
“回来了?”
嘴里喷出淡淡的哈气,外面的温度恐怕已达零下:“昨晚去追你们的那些敌人呢?”
“在林子里转悠呢,估计就算没冻死,腿脚也得冻得半残,找个老太太拎着棒子轻轻松松便能收拾了。”
代号四的声音突然又飘向一旁:“我们把几个路口布置成差不多的样子,搞得敌人晕头转向,还以为自己遇上了恶作剧的山中精灵,结果迷迷糊糊的越走越远,现在嘛,也许快到乌尔勒了。”
“昨晚那么大的火,敌人的大部队应该都看见了,吩咐大家手脚麻利点,收拾停当赶紧出发,万一被他们堵着。”
我转身打量着城堡的残垣断壁,无奈的摇摇头:“像你说的,这破城墙找个老太太都能推倒。”
代号四现身在背光的角落,仿佛寄生于黑暗的邪恶生物,一身包裹严实的黑袍更增添了几分神秘气质。
“那边有人盯着,到现在还没传回消息,可能问题不大。”
她走到阳光投射的边缘停住,小心的把迈过界的脚尖缩回来:“敌人群龙无首,威胁反倒小得多,该做的是考虑下步打算。”
“群龙无首再乱也是些龙,他们的主意咱们打不起。”
风向变了,把焚烧尸体的浓烟往城堡的方向吹,我赶忙避开窗口的位置,拿手捂住鼻子,瓮声瓮气的继续说道:
“保险起见,执行原计划比较靠谱,我们的目标仍旧是哈斯里河谷群山之巅的修道院,穿过乌里直奔圣加耳。”
“那得抓紧动身,山间气候瞬息万变,您别看此刻还是晴天,没准下午就大雪纷飞了。”
代号四慢慢融入角落那团漆黑的阴影,完美的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我去吩咐斥候往乌里那边搜索敌情。”
“嗯!”
我闷闷的哼着,扭头望向窗外愈发浓重的黑烟,它们拥挤着上升,仿佛一只想要攫住天空的贪婪巨手。
“天气瞬息万变?人心又何尝不是如此……”浓烟缓缓变幻盘旋,直至消失不见。
………………………………
两天后,哈斯里河谷。
从沃韦城堡出来,沿着奔腾汹涌汇入莱芒湖的萨林河干流而上,通过瓦尼勒努瓦尔山崎岖的牧羊人小道,就到了另一条大河锡莫河的源头。
这里到处分布着热气腾腾的硫磺矿池,离老远便能闻到硫磺特有的臭鸡蛋味,欧文马上夸夸其谈的吹嘘起自己道听途说的稗官野史。
“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曾在锡莫河的温泉里洗过澡,我发誓!”
他抻着脖子和另一个怀疑他吹牛的骑士争得不可开交,活像两只斗秃毛的公鸡。
“大人,您读得书多,快帮我证明,亚历山大大帝是不是来过这里!”
“呵呵,亚历山大大帝来没来过这儿我不知道,可巴比伦和埃及的温泉多了去了,他老人家何必舍近求远呢?”我骑在马上晃晃悠悠揶揄道。
“这是真的,一位德高望重的神父亲口告诉我的!”
对手有公爵大人撑腰后得意洋洋的盯着他,弄得欧文相当不爽,他挣着青筋,口水以洒水机的效率漫天飞舞。
“您是在质疑上帝的代言人吗,大人?”
“上帝要是知道他有这么个满嘴跑火车的代言人……”
饶有兴致的听众们瞪大眼睛,显然对新鲜词火车勾起了好奇心,我连忙转了话锋。
“亚历山大大帝是伟大的征服者,不排除来过这的可能,嗯,没错!”
“看吧!我不会骗人,神父大人更不会!”
欧文立刻提高嗓门,义正言辞的驳斥那些胆敢质疑他的对手:
“锡莫河的硫磺池远近闻名,不仅亚历山大大帝,凯撒、奥古斯都、哈德良、查理曼大帝……他们全来过!”
吹牛不打草稿的骑士变本加厉的吼着,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名人都说个遍。
“哈哈,再讲讲!”众人早看穿他的把戏,起哄的捧着场,一时间让这沉闷的旅途有趣不少。
锡莫河遇上城墙般高耸入云的弗里堡山脉便没了脾气,乖顺的折向东北,一头撞进图恩湖的怀抱,同时也裹挟着沿途森林的清新淡雅,为单调的湖水融入别样的碧绿色涓流。
阿尔卑斯的绿宝石是人们对图恩湖的美誉,这个完全由高山积雪融水形成的湖泊清澈见底,干净的像是创世之初天使的眼泪。
湖里特产一种红尾大鲤鱼,其美味深得古往今来帝王将相的青睐,话多的欧文几乎瞬间又找到新的话题。
“你们知道吗?罗马的皇帝专门派人在湖边养鱼,作为直送皇室的贡品,为此还特意修建了一条宽阔的马车道,喏!”
他面有得色的指了指我们脚下虽然缺乏维护却依旧平坦笔直的硬板道,那表情似乎在说:
人证物证俱在,这下看你们有啥话讲!
欧文喋喋不休的牛皮,陪着我们绕过宽阔的图恩湖和与之毗邻的布里恩茨湖,终于在哈斯里河谷的雪峰之下打住。
哈斯里河谷因何得名至今已不得而知,流经谷地的两条河没一个叫哈斯里,大家促狭的怂恿欧文再抖落点有关的秘辛,可这回连爱吹牛的骑士都无话可说。
“没了,真没了。”
他摊开双手一筹莫展的说道:“除了全知全能的上帝,凡人的见识都是有限的……”
这条嶙峋岩石居多的灰色山谷植被稀少,多以低矮的高山灌木为主,从某些角度看,像极了纪录片里荒凉广袤的可可西里,不时有几只受到惊吓的岩羊在树影间一闪而过,惹得连日来清汤寡水果腹的战士们纷纷注目,若不是自控力强点的老兵压着,难保众人一哄而散漫山遍野的去追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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