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爬在不上不下的高度,光芒被山巅挡着,斜斜投出半阴半阳的影子。
我经过士兵拨开人丛的通道,望见绑着手脚的奥托男爵狼狈的用脸拱地想站起来,难听的骂声不绝于耳,围观农民一个个麻木不仁的注视着曾经高高在上的领主老爷。
没谁要上前帮他、也没谁敢说话,活像许多呆滞伫立的复活节岛石像,面对汹涌澎湃的大海万年如一日的沉默,直至地老天荒。
“噤声!公爵大人来了!”维持秩序的士兵推开不知所措的农民,有点狐假虎威的厉声呵斥。
“天啊,真是公爵大人!”
“快闭嘴,如果你不想被拔掉舌头的话!”
“杀人魔头来了,赶紧回家!”
我听着众人乱哄哄的对话,突然觉得场地中央挣扎的奥托很可怜,虽然他依然处在中心的位置,但角色却发生了反转,人生大抵都如此吧,生长、蓬勃、巅峰、垂暮、灭亡……
从台前到幕后、从万众瞩目到无人问津的,奥托不过在短短两天的时间里,体会到其他人用一生也无法彻悟的世态炎凉,权力的舞台永远不缺少主角,谁都不是明星,我们只是一时之艳,赢家是恒久的时间。
“可惜你高估了自己,明明只配做棋子的命,非要跻身当红星,对不起,我没资格怜悯你,因为同情,不是我们这些假面人应有的品质。”
我酸楚的笑笑,眼神变得坚定,不由自主提高了声调:“来人啊,去把他扶起来。”
奥托灰头土脸的面颊带着些微擦伤的痕迹,五官因过度愤怒而扭曲,当一名骑士视作精神支柱的尊严扫地,那份荡彻的悲凉足以摧垮最坚强的肉体。
他醒了醒嗓子,像以前的样子轻蔑的吐出口血痰,有那么一瞬间竟使我产生视死如归的错觉。
“上帝会惩罚你的,卑劣者兰迪,一定会的!”声音始终低沉的徘徊在喉咙里,却远远胜过任何歇斯底里的疯狂吼叫。
“没错,我会谦卑的等待上帝的惩罚,不过你看不到了,男爵。”我背着手慢慢走向他,依稀可闻在场的人集体屏住呼吸。
“无论去了天堂或者地狱,我都等你,哈哈!”奥托癫狂的笑着,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到的还击。
可怜,我摇摇头没搭理他,转身扫视噤若寒蝉的众人,随着我目光的移动,他们纷纷缩头缩脑的躲避,面对权威,人们总下意识的选择服从。
“伤脑筋啊……等等!”
顺次低头的人群中终于有个挺直腰杆的汉子,我的视线停留在那个人身上,对方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让他显得比周围软脊梁的奴才高大不少。
“你,出来。”我尽量平易近人的说道,小心翼翼的像在做中学时的生物实验,生怕吓着笼子里的小白鼠。
那是个骨瘦如柴的年轻人,至少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常年受生活重压而呆滞的中年人所不具备的生气,略显畸形的大脑袋、黑白相杂的乱糟糟头发、突兀得吓人的锁骨、佝偻的脊背,均为自小营养不良的后遗症。
“您叫的是我吗,大人?”他眼珠浑浊的动了动,犹豫着开口问道,膝盖还是不由自主的弯了。
也罢,这大体跟中国人见了当官的总想跪下来震天价的喊青天大老爷差不多。
“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那是高贵的领主大人们才配拥有的,我是个低贱的农民,因为跑得快,大家都叫我兔子。”
他刚一说完,马上惶恐的改口:“这名字太脏了,入不得您的尊口。”
“兔子?恐怕野狼见了你得嚎啕大哭,瘦的没多少肉,还不够塞牙缝的!”
“嘿嘿……”有人捂嘴偷笑,气氛活跃了点。
倒霉男爵的喋喋不休太烦人,我皱皱眉头,代号四立刻心领神会的示意手下往奥托嘴里塞了把马粪。
“回答我,兔子,你是马蒂尼的农民吗?”
“我们家世世代代给马蒂尼的领主老爷干活,爸爸、爷爷、爷爷的爸爸、爷爷的爷爷……”
他扳着手指往前数,没查出几个便糊涂了,淳朴的直掉渣:“我生在这、长在这、以后也会死在这,这是我们的命,牧师老爷说是上帝的安排。”
“上帝的安排神圣不可变更,有人生而高贵,有人生而卑贱,只要做好命中注定的事情,死后必能升入天堂。‘弟兄们呐,你们要忍耐,直到主来,看呐,农夫忍耐等候地里宝贵的出产,直到得了秋雨春风。”
中能记住的段落不多,好在有句应景的,我拉来上帝这张虎皮做大旗,成功唬住终其一生只在出生地方圆五十里范围活动的农民。
“你的家人呢,兔子?”话锋陡然一转,犀利切入。
瘦的没肉的兔子沉默了,皮包骨的脸根本藏不住任何心思,我的问题戳在痛处,他快哭了。
“死了,全死了。”
颤抖的声音哽咽着:“爸爸前年替爷爷应了领主大人的征召,同巴切诺男爵打仗再没回来,爷爷去年顶我的缺上了战场,因为领主大人拒绝支付俘虏的赎金而掉了脑袋,我妹妹不愿意去城堡做仆役,跟一个跑行商的货郎私奔了,管家老爷便抓走母亲去充数,后来听说被卖给人贩子好偿还领主大人借的高利贷,我弟弟……他头两天饿死了,管家老爷带人拿走家里仅剩的粮食,凶神恶煞的诺曼人要和我们打仗,城堡必须储备足够的补给,我弟弟只有两岁,胳膊那么细,自打从娘胎出来连饱饭也没吃过,我苦苦哀求管家老爷发发慈悲,可他嫌我多嘴,让人把我吊起来狠狠抽了一顿,牧师老爷说过,这是上帝的安排,这是我们的命。”
哭大仇深,正是我要找的典型,虽然幸存的良心在胸中隐隐呻吟,但事已至此,总得牺牲傀儡和羔羊,权力像只利齿流涎的怪兽,不断渴望新鲜的献祭。
“请如实告诉我,兔子,你恨过自己的领主大人吗?”
“什么!”
“天啊!”
“我的上帝!”
这句话果然产生如期的效果,人群轰然议论着,仿佛爆炸的冲击波。
“您……我……”
兔子语无伦次的瞪大眼睛:“我怎敢憎恨自己的领主!他的权力是神圣教会承认的!”
“他代表上帝和教会保护这片领地的人民,本应负起自己的责任,让大家过上安定的日子,而不是食不果腹、民不聊生的地狱生活,他堕落于魔鬼,背叛了的教义,便不再是你们的领主!”
我亢奋的挥舞手臂,跟电视台推销假药的谢顶主持人似的:“只要你,还有你们……”
众人悚然惊醒,目瞪口呆的望着发神经的公爵大人:“我,兰迪-阿德里安/奈梅亨-雷焦卡拉布里亚-霍夫曼,虔诚的卫教者和忠诚的帝国骑士,睿智的擎旗者,异教徒的噩梦,弗里斯兰、丹麦以它们之间海岸线的主人,皇帝陛下和教皇霓下双重册封的奈梅亨公爵,有权代表梵蒂冈处置背教的叛徒与失职的领主,只要你们请求我,表达自己真实的诉求!”
鸦雀无声,奥托嘴里塞着马粪闷声在笑。
“如果我请求您,他会死,我也会赔上性命,不过这一切都不会受到上帝的诅咒和惩罚,是吗?”兔子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不对,他会死,而你会好好活着,考虑下我的建议。”
他果决又灰暗的脸上重新泛着光:“你能在奈梅亨得到土地、希望和新的生活,抛开所有悲惨的过往,只要跟随我的队伍回到北方。”
“土地、希望、新的生活……救赎!”不少人在兔子的重复中竖起耳朵,我分明看到奥托已是一具尸体。
接下来的旅程顺风顺水,莱芒地区已经没有能够抗衡我们的力量,军队规模几经不加筛选的扩编终于突破六百,不过那些打着赤脚、衣衫褴褛的农民有多少战斗力,就是个让人伤脑筋的问题了。
“都不用敌人发起攻击,只要远远望见骑士身上发光的锁甲和高大的战马,这帮泥腿子便吓得跪在地上抱头等死了。”
欧文不止一次冲我抱怨,表示对越来越鱼龙混杂队伍的忧心忡忡:“大人,战争不是打群架,把没受过训练的农民推上战场,除了给敌人贡献杀伤率之外毫无用处。”
他白眼翻得再明显不过:“等等,我错了,他们还可以磨钝对手的刀剑,间接消耗敌人。”
我笑笑没理会,他所讲的的确是事实,哪怕把这些沿途整编的泥腿子,全换成相对素质较高奈梅亨农民,我也不敢保证绝对有把握击败可能出现的敌人,更何况受制于客场作战、人地两生等客观因素。
“有发牢骚的功夫,还不如去督促督促你口中的磨刀石别掉队,再说人多阵仗大吓唬吓唬敌人也好嘛。”
我胯下的战马是奥托男爵的坐骑,小家伙倔强认生,经常踢腿尥蹶子想掀翻背上的骑手,难驾驭得很,但看看其他人狼狈骑驴滑稽的样子,我瞬间释然了。
在群山中沿着小路盘绕行进容易搞得人晕头转向,心中忐忑的众人无心观赏两边迷人的风景,只顾急匆匆赶路。
效率倒提高不少,离开马蒂尼半天功夫,我们竟奇迹般的通过险峰间崎岖的小道,顺利抵达预计目的地,一座名叫锡永的村庄,距离莱芒男爵封城沃韦大概四十里路程。
村庄照例经过士兵和埃尼德斯仔细的筛查,确认没有危险后征用了条件相对较好的几间大屋,我在侍从的引导下来到屋前,还没等下马就被周围壮丽的湖光山色所吸引,不由得端详入神。
怪不得山国瑞士在后世号称人间小天堂,幸福指数始终名列前茅,这里坐拥的自然景观简直难以用语言形容,令人不得不怀疑上帝造物时的小偏心,奈梅亨征用的大屋原本是村庄长老的居所,背靠白皑皑的雪峰,独占一片长满如茵绿草的向阳山坡,天气好时能依稀望见层峦掩映间莱芒湖碧蓝万顷的湖面。
“如果不来瑞士,你便不知道自己生活的地方只是肮脏的猪圈。”
我情不自禁的念出曾在旅游杂志上看到过的溢美之词,顿时觉得作者的词汇量太匮乏了,一句简单的天堂怎能完全形容这里的美轮美奂。
“若上帝真的存在,他一定常来瑞士小憩……”
就在我文艺的对着美景满口瑞士、瑞士的抒情时,代号四带着锡永的长老走过来,后者花白的胡子垂在胸前,看上去应该略老于实际年龄。
“愿上帝保佑您,尊贵的公爵大人。”
老家伙都是圆滑世故的人精,锡永的长老也不例外,他谦卑的跪在地上,手脚并用的亲吻我脚下的泥土,像条欢迎主人回家的哈巴狗。
“我是这座村庄的长老,随时供您差遣。”
“免礼吧,站着说话。”
我尤其受不了一个比自己岁数大的人的谄媚巴结,鸡皮疙瘩早起了满身,可公爵的架子还得端着,对方颤巍巍地爬起来,牙齿快掉光的干瘪嘴唇形状奇怪的咧着,分不清表情是哭是笑。
“别害怕,我们只是过路歇脚而已。”
长老眼神里的小九九分明担心着从天上掉下来的贵族老爷,会不会把他们的小村庄折腾个底朝天。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找你来了解了解情况。”
老家伙紧绷的面部肌肉垮下来,不知是刚才的话打消了他的疑虑,还是我平易近人的交谈方式让他解除了戒备。
“我这个老头子虽然没用了,不过脑瓜尚未糊涂,十里八乡的事全装着,能为您效劳是锡永的荣耀。”
他操着蹩脚的法兰克语,词尾带有山区居民特有的口音,再加上漏风的嘴,说起话来喜感十足。
“我的问题,希望你能如实相告,另外,咱俩的谈话内容,最好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明白吗?”我有意无意的撇着远处全副武装站岗的士兵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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