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门的机枢吱嘎晦涩作响,烛光瞬间接管统治,刺得好不容易适应黑暗的眼睛纷纷躲避,胖狱卒不耐烦的拿棍子敲着木栅门,腰上挂的钥匙响作一团,似乎为自己被打断用餐感到生气。
“你们这群活该生蛆的臭虫,别闹了!”
他顺手捅了下靠门最近的犯人,后者吃痛惊叫:“再闹我就把你们嘴里塞满猪粪吊起来,听到了没!”
胖狱卒说到猪粪的时候打了个嗝,逗得我没憋住笑出声,他立刻像摸了火似的炸毛。
“混蛋!刚才是谁在笑!老爷我非得收拾他不可,站出来……”
剩下的声音戛然而止,变成喉眼里格格的闷响,杀过人的骑士对这动静相当熟悉,当一柄足够锋利的快刀切断脖子时,灼热的鲜血涌进气管,遇到肺里呼出的气流便会发着如此声音,喧闹的牢房一时归于安静。
胖狱卒难以置信的摸着脖子,想把喷泉似冒血的伤口堵住,但随着血越流越多,他终于没了力气,软软的瘫倒在地,如同一个泄了气的橡皮玩具,看上去很大,结果就是一摊堆叠的烂肉。
一个修长的黑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尸体身后,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他便把手指搭到嘴唇上轻轻地吐气:
“嘘……”
紧接着,一个、两个、三个黑影从藏身的地方走下,带着刻意隐忍的肃杀。
“你是谁?”我决定首先站出来说话。
对方默不作声,指挥着手下利索拆掉了门上的锈锁,咣!手指粗的锁链落在地上,大门打开了,但没人敢往外迈一步。
“大人。”
神秘的黑影开口说道,胖狱卒那个快燃尽的蜡烛传到他手里,照清了瘦削的身形和紧裹的黑色短服。
“大人,莱昂纳多大人让我们来救您。”黑影说着,却不肯脱掉罩住脸孔的兜帽。
我眯着眼睛,绞尽脑汁的分辨这声音主人的模样。
实在太熟悉了,他到底是谁?的疑问盘旋在脑海,可我知道事不宜迟,大家必须抓紧出去,省得夜长梦多,被巡逻的士兵发现。
“上面情况如何?”我问。
“天已经黑了,院子里巡逻的士兵不多,奥托男爵带来的人全集中在领主大厅参加宴会。”
莱昂纳多派来的神秘人将了解的情况一一道来。
“外面还有几个我们的人,随时可以放倒巡逻的敌人,请您放心,保证万无一失。”
“话不多讲,先出去再说,动作要快!”
我扶墙站起身,长时间的蜷坐让两条大腿发麻,险些晃悠着跌倒,神秘人眼疾手快的抢先扶住我,一双纤细有力的手透过层层衣物隐隐传来劲道,我微微一愣,这种感觉既熟悉又遥远,可是无论怎么绞尽脑汁都想不起曾在何时何地经历过。
“请小心,大人。”
这声音半嘶半哑,分不清是男是女,对方的兜帽很大,几乎遮住照到脸上的所有光线。
你究竟是谁?这个疑问被我憋在心里,嘴上连珠炮似的提问:
“莱昂纳多派你来的?他又在哪?奈梅亨怎么样了?我的家人呢?”
“这里人多嘴杂,待到安全的地方,我自会逐一帮您解答,为今还是速速动身的好!”
神秘人搀起我往门外走,留下两名黑衣人断后处理现场。
走出地牢,外面的新鲜空气沁润着脾肺,让整个昏昏沉沉的人顿时精神不少,天空阴沉沉的挡在乌云之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正是适合越狱的时机。
广场上燃着几堆篝火,扛枪的士兵三三俩俩聚着烤火取暖,远处石砌的领主大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想必宴会进行到了高chao时刻,大厅右侧简陋的马厩里也影影绰绰的能看到有人走动,那是留此过夜的商队在准备宵夜。
更远处则山谷深邃、丛林莽莽,依山形而建的民房完全陷于黑暗,应该都早早进入了梦乡。
“等等,那边……”
我拉住神秘人的胳膊提醒道,他全然不顾广场上巡逻的士兵,大喇喇的横冲直撞。
“不当事。”
他拽着我往城门走,回答简洁而直接:“那是我们的人。”
果然,烤火的士兵不管一群人逃离院子搞出任何响动都依旧兴高采烈的喝酒聊天,全程甚至无人回头观望,训练的相当有素质。
为了不惊动领主大厅里的敌人,城门未完全打开,铁栅门只升起可供一人猫腰通过的高度,二十来个刚从地牢逃掉的犯人,着实浪费了好长时间才逐个鱼贯而出,在门外接应之人的带领下迅速隐没于幽深黝黑的夜色中,城内一切重又恢复正常。
迷迷糊糊的不知跑了多久,穿过重重密集的森林,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一条蜿蜒如银带的河流盘绕而下,形成小块卵石构成的浅滩。
“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黑衣人示意停止前进,早就累虚脱的众人立刻横七竖八躺了满地,山谷中回荡着山枭诡异的鸣叫,给这个夜晚增添些许神秘色彩。
“大人,请喝点水吧。”
黑衣人递过新装河水的皮囊,我急切的抢来往嘴里倒着,灌溉干涩冒烟的喉咙。
“现在可以告诉我莱昂纳多的下落了吧?”
我抹了抹嘴角,趁没人注意低声问着:“他们……都还安全吗?”
黑衣人没有回答,沉静的连呼吸声都气若游丝般黯淡,我盯住他的眼睛,希望从那里面读出想要的答案,可惜毫无收获,这个人的心沉如海,貌似一望无际,却在最紧要的地方盖起厚重的墙,并且上了把牢固的锁。
“大人,您的问题太多了。”
等了不知多久,黑衣人才缓缓开口:“您要我先回答哪一个?”
没人敢这么和我说话,字里行间充斥质疑与反问的口气,对奴才们来说,老实回答主子的问话是他们的本份,但眼前这个人,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倔强、同样的脾气,似曾相识的在哪里出现过,我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那个忘不掉也爱不了的背影慢慢浮现,忽远忽近,貌合神离。
“你是……艾莉亚?”
时隔这么久,我依然对这个名字有着条件反射似的敏感,好像含在口中的冰块。
“是你吗,克雷森蒂小姐?”
黑衣人还是闭口不言,可眼神深处的围墙已经开始崩塌解体,露出隐忍的情感,我知道,自己猜对了,眼前的人正是难以面对又不得不面对的她!
艾莉亚.奥利维拉丝.克雷森蒂,拉文纳公爵克雷森蒂一世之女,安科纳伯爵梅迪达的妹妹,受到教皇敕封的唯一一位荣誉女骑士,那个被我亲手毁掉家庭、杀死亲人、推入苦海的女人。
“真的,好久不见了。”
想象过无数次重逢的画面,反复斟酌准备过要说的话。但当一切不期而至的发生,说出口的,竟是如此简单的句子。
“好久不见”
包藏千言万语,想说的不止于此,却只能止于此。
“当下不是叙旧的时候,公爵大人,而且艾莉亚这个人已经死去很久了,现在没有艾莉亚。只有代号四,我继承了父亲的代号。”
艾莉亚,不,代号四直截了当拒绝我善意的招呼,也许心中的芥蒂仍未消除。
“这次的敌人比以往更为强大,对奈梅亨的了解和掌握也远胜过我们自己,换句话说他们就是我们自己。”她公事公办的态度让我如鲠在喉的心痛。
集中精神,顺着话中深意往下联想,我自然而然记起另一帮神秘的存在:“我们自己?你的意思是……”
“还记得有个叫艾萨克的老犹太贩子吗?”代号四面色平静,仿佛这世上没有她不知道的事。
老骗子艾萨克?那家伙蝇营狗苟的狡猾样化成灰我都记得,他曾救我逃出波兰人的监狱,并表明埃尼德斯的身份。
“难道这事是他做的?”
我皱起眉头,不敢相信代号四的话:“他可是……”
“没错,他是埃尼德斯,不过是可耻的叛徒,同堕落信仰的走狗一起背离组织自立门户。”
代号四继续她波澜不惊的叙事……
“关于埃尼德斯分裂的故事,莱昂纳多大人恐怕比我知道的内幕更多,个中种种细节您尽可以找他询问,作为埃尼德斯的利剑,我只负责执行上级的命令,消灭任何危险的敌人。”
事情变得复杂了,原本简单的帝国内战上升为埃尼德斯组织不同派系间的乱斗。
“他们为什么要帮助敌人攻击我?幕后黑手又是谁?”我整理下思路,决定先冷静冷静,找出真正的对手。
代号四摇摇头:“我们仍在追查,可惜毫无线索,就像在照镜子,镜面两侧是完全相同的人,我们的一举一动映射着对方的动作,全在彼此的意料之中。”
她难得懊恼的抿了抿嘴,透着无能为力的沮丧:“这也是为什么在敌人行动前,奈梅亨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的原因,他让我们变成了瞎子和聋子。”
成为聋子和瞎子的代价太大了,我失去了挚爱的妻子、可爱的儿子、幸福的家园,如镜花水月的过往随着泛起的涟漪回荡消散。现在我们一样了,艾莉亚,我自嘲的摇摇头,嘴角挂起苦涩的微笑。
她注意到我表情的变化,眼神似有波动,不过很快屈服于可怕的理智,往事和现实带给一个人怎样的伤害才会彻底改变原本的天性,她凄苦怅惘的今天,会不会也是我遥遥可望的明天?
“无论如何,我得回去。”
代号四机械的点头,一如毫无感情的钢铁:“我的存在,便是为了完成您的所有命令。”
她重新戴上兜帽,整张脸再次隐没于阴影中。
我没由来的问:“莱昂纳多在哪?他没事吧?”
“莱昂纳多大人藏身的地方很隐蔽,是古上传下来的安全屋,所以我也不知道具体位置,他启用了一条专线同外围的幸存部下取得联系,继续遥控指挥埃尼德斯的行动。”
代号四的声音和沉寂的夜色完美融为一体,她是属于黑夜的。
“分裂的埃尼德斯组织虽然在某些认同上与我们存在差异,百年来却从未刀兵相见过,双方始终保持基本的克制,不逾越彼此心知肚明的底线,组织分裂是家事,大不了躲着各走各路,绝不升级为流血冲突,但是这一次,他们首先触犯了规矩,成规一旦被打破,我担心结局不可收拾。”
她顿了顿:“走向自我毁灭。”
自己人捅向自己人的刀子,往往下手最毒,我们习惯原谅和包容外人的过错,却对贴己人的小毛病耿耿于怀,这是人的劣根。
“我搭乘东罗马海军的战舰出发后,曾在托斯卡纳的外海遭到不明身份海盗的袭击,辗转逃脱的一路上数次陷入危急又化险为夷,他们,都是艾萨克的人吧?”
“他们的目的是杀了您,彻底摧毁奈梅亨的组织。”
代号四稍稍激动,失去了父亲和哥哥,埃尼德斯便是她唯一的归宿与寄托,一个人不能失去家园两次。
“杀了您,破坏埃涅阿斯的预言,可是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还活着,埃涅阿斯的预言依旧延续。”
代号四不再问下去:“您想怎么做,大人?”
“复仇,让罪有应得者付出代价,他们,台前幕后的每名凶手。”我咬牙切齿的吐出单词,将满腔愤怒倾泻在答案中。
夜晚的罡风缓缓吹过,拂动无数树梢簌簌呻吟,两个各怀心事的人相顾无言,此刻沉默,胜过千言万语。
“能联系上我的部队吗,按照计划,他们差不多该埋伏到了附近,准备和我们里应外合拿下马蒂尼,打通回归的要道。”
我整理下凌乱的行装,坚定地发布第一条命令:“找到他们!”
埃尼德斯的利剑庄重的向主人弯腰行礼,复仇的战车辚辚开动,代号四走开两步,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望着我,不再掩藏眉眼间的温柔:“莱昂纳多大人让我告诉您,小马丁和他在一起,很安全。”
我的儿子还活着!这消息仿佛灌进垂死病人口中吊命的人参汤,瞬间拨云见日的重塑希望。
“我的儿子……我亲爱的小马丁……”
两行热泪夺眶而出,继而滂沱成汹涌之势,我咬破嘴唇,鲜血的腥味分外清晰的直冲脑顶,也提醒自己此刻的喜悦是真实存在的。
“爸爸会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回到你身边,所有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敌人,让我一劳永逸的帮你肃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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