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一章:天下动荡(6)

  “这该死的日头!”

  马舌头的后背都让汗水溻湿,发酵的酒精混着口臭全方位向我扑来。

  “南面的天气真是受不了,该春不春、该秋不秋、冷不防的忽冷忽热。”

  他后面的抱怨在我发呆的世界中逐渐消声,想想第一次来意大利的那年冬天,寒潮来袭普降暴雪,冻得人伸不出手,那我找谁说理去?

  “啧啧,能睡快睡,要不兵长要抓你去站岗了,精神头足又是新兵,别怪我没提醒。”

  马舌头随便枕着鞍具,前一秒还在喋喋不休的叨叨着,下一秒便鼾声四起,我哭笑不得的叹口气,这大分贝扩音器可让人怎么睡。

  算了,闭目养神乘乘凉也好,我刚要合衣躺下,矮个兵长的地狱魔音飘忽而至:

  “那个……那个谁,波什么洛克来着,对对,就是你,公爵大人的亲兵,没错,你站第一班岗,这是我们的规矩。”

  他理所当然的指使着,老兵油子欺负菜鸟,自古相承的坏作风,我期待的望着兵长旁边准备睡觉的雷耶克,希望后者能说句话,结果丫的把脸一蒙,瞬间呼噜雷动,奶奶的,全都欺人太甚。

  在兵长杀伤力超过一万伏特的眼神注视下,我磨磨蹭蹭的爬起来。

  “去那边,视野好,太阳西斜一刻之后叫醒大家。”

  呦呵,还变本加厉上了,真当我是个逆来顺受的菜鸟:“对了,看好马,它们在林子后面吃草。”

  他指定的站岗地点明显在刁难我,那是块突出山崖的岩石,正对着行人常走的大路,南来北往均逃不出视野,确实是个瞭望的好位置,不过没遮蔽物太阳直射就不吐槽什么了,离他们睡觉的林子这么远,有啥情况要让我喊破嗓子不成,伴随着士兵们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我毅然决然的走向山岩。

  “给我等着,一定会杀了你!”

  我咬牙切齿的捏碎手中干燥的页岩,这种千层百褶的石头很适合发泄怒火,林中的嘈杂慢慢归于平静,不堪困倦的众人终于沉入梦乡,午后的鸟鸣虫声也随之收殓,天地笼罩在使人昏昏欲睡的氛围里,安详的不像话,我打着哈欠,眼神悠然飘忽,世界变成窄窄的一道缝,然后……

  “醒醒,混蛋,你就是这么站岗的吗!”

  兵长的吼叫如划破夜空的一道闪电,我猛地惊醒,眼前是整张因愤怒而扭曲的大脸。

  “瞅瞅你干的好事,亲兵大人!”

  他飞溅的吐沫迅速占据视线的其他角落,我迷迷糊糊往两边看看,登时从发梢醒到骨子里,原本睡了满地的战士们正撒丫子追着战马到处跑,雷耶克脸色铁青的观望山下,一对骑兵扬长而来,红色的角旗烈烈飘舞。

  怎么,困了不能睡觉么?我在心底抱怨着,嘴上却说不出什么来,只能敛气吞声装木头人,挨骂这种事,生气的人最讨厌被叫嚣反驳。

  “混蛋,要是战马丢了一匹,看我怎么收拾你!”兵长恨恨的跺脚,领人迎上奔来的骑兵。

  来者是诺曼人自己的传令兵,他们带来******的消息,雷耶克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的站着,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周围气场的低压。

  “十有八九是个坏消息,难道勃艮第人打过来了?”马舌头扯扯我的袖子,凑近说道。

  没工夫操心别人的事,清点战马数量的兵长才是真正让我担心的,我用眼角的余光瞥着他阴晴不定的脸,心里七上八下的忐忑。

  “要是战马真丢了,雷耶克会拦着他不把我大卸八块吗?”答案是否定的,所以我只能自求多福。

  传令兵和雷耶克交头接耳说了半天,急匆匆上马走了,诺曼人的男爵转过身,战士们立刻关心的围上去。

  “兄弟们,有事情。”

  他的语气沉稳坚定一如平常,但足以抓住所有人的注意力。

  “公爵大人的车队在半路遭到不明身份武装人员的袭击,敌人数量众多且极其残忍,大人他生死未卜!”

  “什么!”

  “该死!”

  “让我去杀了那群混蛋!”

  这消息好比重磅炸弹,投入一池春水,瞬间炸得稀烂。

  “留守的大人们从******传来命令,要我们展开搜索,寻找公爵大人的下落。”

  雷耶克叉着腰,高大的身形投下长长的阴影。

  “现在开始两人一组,分别前往如下地点。”

  他一一叫出每个人的名字,干练的安排任务地点,眼睛都没眨一下,不说别的,光凭这记忆力和对自己战士的熟悉,就足够令人佩服。

  “波洛克、老瓦茨!”

  雷耶克喊到我的名字,等等,另一个是谁?

  我疑惑的左右看看,马舌头懒洋洋的举手答道。

  瓦茨?

  没想到这家伙还有名字,而且寓意不错!

  “你俩去普勒姆,那里的军队负责监视都灵附近奈梅亨人的情况,联系他们的长官。”

  雷耶克取出一卷很窄的羊皮纸,封口盖着印有公爵徽记的漆封:“将这份命令交给他,愈快愈好,明白吗?”

  老瓦茨抢在我前面拿过羊皮纸卷,团吧团吧就塞进衣襟,信心满满的拍着胸脯:“保证完成任务,大人,不过,把这个给了驻军长官之后,我们两个,您知道这家伙总碍手碍脚的。”

  他压低声音,小心翼翼的指着我:“我们两个该去哪?留在普勒姆,还是回******,或者,接着找公爵大人?”

  “随你们便,活着回来便好。”

  雷耶克回答的时候已经骑上战马,他盯着我,眼神中藏有彼此心知肚明的太多信号。

  马舌头一通挤眉弄眼:“得嘞!”

  对于老瓦茨自任队长的荒唐行为我没啥好吐槽的,可他隔三差五的支使干这干那我就忍不了了。

  “嘿,石头人,波洛克!”

  他提高嗓门,摆出长官的模样:“去前面侦查侦查,我在这等你。”

  侦查?一条光秃秃的黄沙大道,但凡视力达标的人都能从头望到尾,而且咱们只有俩人,有侦查的必要吗?我没好气的把刚灌满的水壶扔给他,冷冰冰的表达了不满:

  “雷耶克大人要咱俩越快越好,照你这速度,明年开春这条路长满青草也到不了普勒姆,水壶帮你灌满了,别再命令我,清楚吗?”

  “啧啧,菜鸟不听话会死的很快。”

  他煞有介事的做着鬼脸,当我是三岁小孩般糊弄:“我会砍人的时候,你还没法站着撒尿呢!”

  无聊!我嫌恶的笑笑,驱马跟上老瓦茨,毕竟他熟稔去都灵的小路,在到达目的地前,必须学会适当的忍耐。

  越靠近都灵,路两旁的林木越繁茂:

  “前面拐个弯就能看见普勒姆的老水车。”

  马舌头延续了一路的絮絮叨叨:“那玩意又破又糟,差不多用了几百年,啧啧。”

  他挑着手指比划水车的形状:“又是罗马人留下的玩意,啧啧,要是他们还在就好了,那得抢到多少宝贝啊。”

  他憧憬的攥着拳头,强盗气质展露无遗。

  “嗯!”我胡乱应付着,战马突然警觉地止步不前。

  “怎么了?怎么了!”老瓦茨惊慌失措的问道。

  “恐怕麻烦了……”一名将自己与道旁风景融成一色的战士站在路中央,在他两侧,越来越多的士兵将我俩团团围住。

  马马舌头彻底吓傻了,我勒住马,尽量稳住不安的情绪。

  “你们是谁?”为首的士兵厉声喝道。

  我们是谁?这问题很棘手,我和老瓦茨面面相觑,谁都找不到合适的答案。

  “您是……公爵大人?”

  为首的战士抻脖仔细端详,似乎认出了我,犹豫着问道:“是您吗?”

  “公爵大人?”

  老瓦茨挡在我面前,连珠炮一样慌乱解释:“不不,我们才不是什么公爵大人,你认错了。”

  他警惕的盯着对方,以为我被错认为诺曼底公爵,生怕因此遭难,毕竟奈梅亨与诺曼底之间还维持着战争状态。

  按照马舌头的说法,普勒姆是都灵城外的一座小村庄,直线距离不过十里,正好扼住通向城市的大路,可以方便监视驻扎于此奈梅亨军队的动向,所以能在这里遇上任一方的斥候都十分正常。

  “您不认识我了?”

  为首的战士拆掉头顶和肩膀的伪装,露出一张久经沙场老兵常见的沧桑脸孔,粗糙的皮肤、杂乱的胡茬、油结的短发以及愤世嫉俗的嘴唇,我摇摇头,这张大众脸极其寻常,实在想不起在哪见过。

  “两年前,您救过我们一家。”

  说到这,他明显情绪激动起来:“那时我只是个卑贱的农奴,领主是罗贝尔骑士,他因为自己的战马别折了腿而要杀我的儿子,幸亏您在上帝的旨意下及时出现救了他,救了我们全家,后来我响应征召参了军,随您南征北战,一次次从胜利走向胜利。”

  他愈发激动,双眼噙满泪水,跪在地上谦卑亲吻我的靴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是你?”

  我记起了当年那个战战兢兢的农奴,形神枯稿、身材瘦弱,沉重的生活负担压垮了一个男子汉本应挺直的脊梁,那次的事件也令人印象深刻,连同之后血淋淋的领主战争,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封建权力与义务的教学课,明白什么是一个封君该做的,而什么又是决不能插手的禁区。

  “士兵,你叫什么名字?”

  “本特,公爵大人,我的名字叫本特,当兵后起的大名,以前村里人都叫我花鼠子,”

  战士抬头望着我,眼泪在他的脏脸上划下一道道清晰的泥印:“谢天谢地,终于找到您了,城中的大人们这几天急得团团转,科勒大人等不及去了******的诺曼人那里,逃兵越来越多。”

  他见我脸色微变赶忙解释:“全是士瓦本和巴伐利亚的骑士,咱们奈梅亨自己人没一个孬种!”

  本特说话的时候,马舌头始终保持震惊的神情,咧着大嘴目瞪口呆,因为他实在搞不懂,昨天还被自己随便欺负、任性数落的菜鸟,突然就摇身一变成了堂堂公爵,地位的天地悬殊和后怕让他张口结舌。

  “公……公爵大人,我……我……”老瓦茨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我扶住他的肩膀,开玩笑的拍拍腰间的水壶:“这壶水认真喝,以后你可再喝不到公爵亲自打得水了。”

  都灵最早是作为山南高卢人的堡垒出现在地图上的,背依高山腰缠绿水得天独厚的地形优势,让这里成功阻止了敌人无数次进攻,像一根卡在喉咙的鱼刺,噎得罗马人难以下咽。

  “征服都灵将成为我征服权力的第一步。”

  当年踌躇满志的凯撒,在倾尽全力终于占领了堡垒后,曾发出如此感慨,也使得都灵的重要地位愈发彰显,可以说,假如把意大利比作一只长筒靴,那么这里便是它的拉链。

  一行人踏入城堡外的镇子,长时间的战乱和戒严让城市繁荣的经济渐趋没落,大街上见不到几个人,两边空荡荡的屋子仿佛在无声的诉说纸醉金迷的昨天,担水的妇女领着孩子匆匆而过,对我们唯恐避之不及。

  “城里的人……好像不怎么喜欢你们的样子?”我疑惑的问本特,后者小跑着跟在马屁股后面。

  “唉,都是打仗闹得,今天来一群明天换一伙的比着折腾,买卖人和青壮年全跑光了,剩下些故土难离的老居民,大部分还是老弱病残。”

  他扛着长矛,边跑边回答:“长再好的麦子,一茬茬割得太勤,总要罢园的。”

  驻军所在的城堡正是高卢人堡垒的扩建和延伸,基础结实得很,无论敌人从哪个方向发起攻击都必须直面层层夯土结构的城墙,几乎找不到弱点,城外的小广场清理出平整的一方空地,虽然无人活动,但我依旧看清了边缘用以标示的码数线,奈梅亨战士已经把他们喜欢的球类运动推广到国门之外。

  哨兵发现归来的斥候,吹响例行通报的号角,片刻后城堡的铁栅门缓缓升起,一队战士搬开门外纵横摆放的木蒺藜和拒角清出通路。

  “欢迎回家,公爵大人,大家肯定会高兴疯了的!”

  本特兴奋地帮我牵住马,走进城堡的门洞,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群、甚至连空气中也弥漫着熟悉亲切的味道,我情不自禁勾起嘴角,笑得分外开心。

  马舌头莫名其妙的望着我,眼中透出深深的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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