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弃了自报家门纠缠下去的念头,在诺曼战士粗俗的笑骂声中走开。
情况错综复杂,还是明哲保身为要,刚刚他说在都灵有奈梅亨的军队,估计十有八九是科勒他们,得先去找自己人。
正在我低头想着事情无暇旁顾的时候,一双有力的大手突然从斜刺里伸过来,猛地将我拽下马背。
大手的主人呵斥道:“瞎了你的狗眼,没头没脑的瞎小子,敢挡着男爵大人的路!”
猝然摔蒙的我又遭到一通狂踢,虎落平阳被犬欺!
我咬紧牙关,挣扎着想站起来还手,却再次被随后过来的几个人围上群殴。
“得了,得了。”
这声音无疑是:“费那么大力气干嘛,扔到一边去。”
听起来像是那人口中所称的男爵大人,满口北方味浓重的法兰克语,绝对是个正经八百的诺曼贵族。
打手们听命停手,两人一左一右架起我,揪着头发正要往破败的花坛里扔,刚才说话的男爵突然喊道:“慢着,带他回来!”
虽然鼻青脸肿疼得够呛,但我的神智相当清醒,眼角撕裂的伤口涌出鲜血,染红了右边的瞳孔,映入眼帘的是一副诡异的红色画面。
男爵披着毛皮大氅,骑在高大的诺曼战马背上,身后跟着四个擎旗的骑士,剩下的便全是步行的士兵,从这配置看,他的地位应该不高,供养不起太多的骑士。
“你……”我口里混着淤血含糊不清。
“是你!”对方显然比我惊讶。
难道是故人?我忍着疼痛竭力睁开眼睛想看清他的模样,可惜无济于事,眼里只有一团模糊的人影。
“这人是通缉的重犯,赶紧捆结实了,我要亲自审问。”不知名的男爵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吩咐手下。
然后我又让人脸冲下按在地上,啃着污秽粘稠的泥巴,双手反剪捆个牢靠:“原来是个挂名的逃兵,啧啧。”
捆我的士兵不屑地哼道:“落在我们大人手里算你倒霉,他最恨裤裆没吊的软蛋了。”
逃兵?上帝这回玩笑开得大了!
我清楚诺曼人的军纪,临阵脱逃者会被挖心掏肝倒吊着活活折磨死。
“听我说……我不是什么逃兵,真的,我是个贵族!”
还能再落魄点吗?我像头准备上屠场的肥猪,悲哀又绝望的嚎叫着:“让我见你们的男爵……”
下半句话没说完便生生咽了回去,因为旁边的士兵懒得听我求饶,直接一拳搥了满嘴,还记得当年从马上摔下断的那两颗门牙吗?现在又多了一颗。
“唔……唔唔……唔唔唔……”
嘴里和着断齿的血和泛酸涌出的口水,我竭力想澄清自己的身份,可两边的诺曼战士不为所动,他们将我的胳膊反剪成扭曲的角度,像在拎着一只刚抓来的母鸡。
城堡的铁栅门在身后缓缓落下,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幅看起来颇为恐怖的画面,曲径通幽的走廊到处乱搭着打磨上油后晾晒的锁甲和鞍具,草长莺飞的花园成了战马的采食场,年轻人谈情说爱的清净水池里挤满了忙着刷洗马匹的侍从,而议事的大厅更加惨不忍睹,大理石雕像被敲掉用来支起锅灶,烤架叉着仍旧滴血的鲜肉,染脏了编制精美的地毯。
我痛惜的摇着头,觉得焚琴煮鹤这句成语形容的再贴切不过了,当野蛮人冲进文明的国度,拿价值连城的古画抄本擦屁股的事还少吗?
我几乎是让人架在半空飘进大厅地下阴冷潮湿牢房的,骑马的诺曼贵族不知何时换了身衣服,但还披着土豪的裘皮大氅,那玩意令他本就宽阔的肩膀愈发壮硕,活像刚嚼了整罐菠菜的大力水手。
“你们都出去吧,我要单独审问他。”
诺曼贵族冲房间里挤挤巴巴站着的士兵摆摆手,仿佛需要新鲜空气的垂死病人。
“可是……”领头的士兵还想争辩什么。
贵族凛然瞪着三角眼:“难道你们觉得我打不过这家伙?他双手都被绑起来了!我是个废物吗!”
“对不起,大人。”士兵们七嘴八舌的道歉,然后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出,房间明显空旷不少。
我略带恐惧的望着端坐在桌子后面的诺曼人,暂时放弃为自己申辩的打算,只想尽可能离他远点,省得惹祸上身。
对方站起身,挡住墙上火炬的光焰,屋里瞬间暗下来,笼罩在幽深的黑影中,他往我这边走着,慢慢伸出粗糙的手掌。
该不会是要掐死我吧!上帝啊,还有比我混得更惨的公爵吗?
穿越是个光怪陆离的幻梦,是该醒了吗?
我下意识缩着身子瑟瑟发抖,仿佛面对淫笑着扑来色狼的小萝莉。捆绑、虐待、同人、所有条件全齐了!
“公爵大人?”
公爵大人?我偷偷睁开紧闭的眼睛,好像不相信情况反转似的观察对方的神色,满面的疼惜惶恐,等等,眼角是不是还噙着泪水?难道他真是个口味甚重的变态!想到这,我赶忙重新闭上眼睛。
“公爵大人,得罪了。”
诺曼贵族一边解着绳子,一边压低声音诚惶诚恐的问道:“您不记得我了吗?”
我该记得你吗?不过经历今天的事情,我应该会牢牢记住你的音容笑貌!
“你是……”
想归想,但听他语气似有转机,哪管是不是认错人,先答应着再说:“啊!啊!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那个……”
诺曼贵族期待的盯着我,然后在一片拖沓的支吾声中归于黯淡,他肯定明白我不过是想混水摸鱼:“看来您贵人多忘事,已经不记得我了。”
随着他垂下的眼角,我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万一对方恼羞成怒,后果不堪设想。
“我和理查公爵很熟的,一定在某次宴会上见过你,是吗?”我竭力挽回不利于己的局面,信口开河的胡扯。
“去年,布拉班特。”
他跟在玩猜谜游戏一样缓缓吐出两个陌生又熟悉的单词:“我们打过一次交道。”
布拉班特?印象中去年那里并没有什么宴会啊,对方是个男爵,座次必然靠边,也许我压根没注意过。
可能是我不停打转的眼珠暴露内心的慌张,诺曼贵族不得不开口解释:“您和盖尤利乌斯大主教去罗马,途径布拉班特境内的时候……”
他心虚的舔着嘴唇:“或许,您记起来什么了吗?”
去年的布拉班特,我和回罗马述职的盖尤利乌斯大主教的经历怎么忘记!
没错,他就是参与伏击的诺曼人中的一员,果然冤家路窄!
看我默不作声,对方有点不知所措:“您记起来了对吗?虽然很抱歉,可服从领主命令是封臣的职责,对于那次伏击我无怨无悔。”
他相当镇定的清清嗓子,好像准备了什么重要发言:“我要感谢您,公爵大人,您的仁慈和大度让人如沐春风般温暖,是的,我当时被俘还受了伤,您特意安排侍从照顾伤员,给予我们符合身份的待遇,甚至在……”
他顿了顿,小心的盯着关上的房间大门,似乎害怕隔墙有耳:“在理查公爵拒绝支付赎金之后,无条件的释放了我们,上帝啊,您简直是天使的化身!”
他激动地感激涕零:“愿上帝保佑您,大人,保佑您!”
怎么描述此刻我内心的感觉呢?无心插柳!当初掺沙子的计划终于见了成效,老人常常教育我们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后辈多不以为然,想来祖先智慧诚不我欺!搞清楚来龙去脉的我顿时轻松不少,背后冷汗连连,紧绷的大腿登时抽筋,痛得呲牙咧嘴。
“真是……奇妙的缘分啊!”
“我的名字是哈罗德森.雷耶克,您也可以叫我奔熊。”
奔跑的巨熊,这幅画面的确和他的形象很搭调:“我只是个小男爵,在科唐坦有块巴掌大的封地。”
雷耶克伸手比量着:“那片到处是岩石和海水的荒土几乎寸草不生,否则我不会千里迢迢追随理查公爵来这。”他自嘲的撇撇嘴。
生存问题永远是驱动社会向前发展的根本动力,后世的大航海时代和闯关东莫不如此。
“但是……为什么要把我抓来?”
我疑惑的把手腕上绳索捆绑所致的伤痕展示给他看:“一个你的战士警告我小心,说诺曼底和奈梅亨是敌人,下次再见会揪掉我的脑袋,到底发生了什么?”
“多嘴的诺德,上帝怎么不收走他爱闯祸的舌头!”
雷耶克低低的咒骂着,然后在我的注视下尴尬的说道:“唉……大人,他说的没错,诺曼底确实已经和奈梅亨进入公开的敌对状态。”
他看到我的脸色渐渐阴沉,马上改口解释:“请您相信,这绝非我的本意,也不是理查公爵的本意,我们是团结友好的盟邦和兄弟,不过诺曼底毕竟是国王名义上的封臣,那个小狐狸的眼线遍布城内,巴黎来的使者正在公爵大人的宫殿里。”
“原因呢?”
“原因就是您,大人。”雷耶克指着我回答。
“我?”
我不明就里的重复道,随即恍然大悟:“我的消息有多少人知道?”
“差不多所有人都隐约猜到了,您在军营久未露面,驻扎在都灵的奈梅亨军队表面上风平浪静,私底下疯了一样往罗马方向派出不少斥候,刚开始还能掩人耳目,时间长了瞎子都能觉察出其中古怪,巴黎特使便是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大做文章,逼迫公爵大人接受国王的征召令,同奈梅亨公开敌对。”
他无奈的摊开手:“主子杳无音讯、少主又生死未卜、家园灰飞烟灭……理查公爵别无选择。”
“这么说,你当众抓我是为了保护我……和理查公爵?”
“是为了保护我们所有人。”雷耶克严肃的说道。
我站起来,没工夫去管流血的断齿和手腕的伤痕,雷耶克缩在房间的角落,像个做了错事害怕挨训的孩子。
“能安排我和理查公爵见一面吗?”
跳动的火焰将石墙熏得乌黑,遮盖了它原有的纹理,正如当下扑朔迷离的时局,让人看不到光明。
“只要我俩见面,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雷耶克漠然,想必事情操作上有相当难度:“我试试看,不过还得委屈您继续呆在这里,而且……”
他捡起地上的绳索在我眼前晃了晃:“放心,这是最底层的地牢,一般人不会来这瞎逛。”
你以为我想听这样的保证?在这又潮又脏的地牢等到头发掉光?我偷偷翻个白眼:“那就拜托了。”
“我尽快。”
按照以往的经验,当一个人对你做尽快、也许、看看吧、等等保证时,潜台词基本都是:
“呵呵,你还真把我说的话当真了?”
这暗无天日的牢房完全与世隔绝,从雷耶克离开到现在,我不知道究竟过了几天,希望慢慢熬成失望,接着颓败为绝望,我甚至无聊的开始用他留下的肉干喂老鼠,也学会了吱吱的和新朋友交流坐牢心得。
“咣当!”
虚空中任何一丝响动都能传出很远,老鼠朋友警觉地钻进墙缝不见了,我把它吃剩的肉干吹吹干净塞进嘴里,扭头瞅着黑暗中大门的方向。
先有光,像一条很微弱的细线,随着光源的接近逐渐扩大,脚步声凌乱却可以清晰的分辨出来者有三人。
“吱嘎!”
积满灰尘的木门轰然敞开,高举火把的三人投下狭长的影子。
“呵呵,老朋友,好久不见啊!”
我眯着眼睛适应猝然出现的火光,对一个生活在黑暗中的生物来说,光明是多么可怕的敌人啊。
“大人,真的是您吗?”
又一个声音,比上个更急切和激动,经由墙壁放大的分贝汹涌钻进耳廓,肆意冲击薄弱的鼓膜,与世隔绝太久,除了练就听觉的敏锐,也使它变得脆弱和娇嫩。
“嘶……”
我揉着刺痛的耳朵,循着声音的方向张望,三个人,确切的说是三团模糊的黑影,居高临下的填满了这狭小的牢房,他们都是和我亲近的人吗?可我为什么想不起来这些声音主人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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