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周围充斥的喧嚣瞬间消失,映入眼帘的大厅静悄悄的,处处挂着代表肃穆和挽思的黑布,奈梅亨士兵三步一岗的排列两侧,颇有些神秘的味道,看来罗洛说的不假,他果然加强了梵蒂冈的守备,恐怕从教堂建成的那天算起,这里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安静过吧。
“人都去哪里了?”我边往里走边问罗洛。
“都在各自的房间待着,吃喝拉撒均不许出门。”
罗洛回答的时候脸上带着得意的神色:“待会要用的衣服仪仗已送进去,时辰一到,看守的士兵便会放他们出来,您来得太早了,所以见不到人。”
“你倒是挺会安排。”
曾经牵狗的人变成走狗,事情的发展多么难以预料:“带我去盖尤利乌斯大人那里。”
罗洛引着我拐过一个走廊:“您这边走……”
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正对着教堂庭院修剪整齐的花园,窗户的朝向可以饱满的吸收清晨充满朝气的阳光,且回避开了午后炎热炙热的灼芒,我满意的冲罗洛点点头,在办事的轻重缓急和细致妥帖上,他一直深得要领。
盖尤利乌斯木然的坐在床边发呆,连我们推门进来都没发现,桌上摆着昨晚的食物和酒水,看样子一点都没动过,烛台被厚厚的蜡油裹着,只露出蜡芯燃尽的黑色灰烬,不知道经历过怎样的一个不眠之夜。
“主教大人?”我轻轻地呼唤道,好像生怕惊扰到他游离在九霄云外的思绪。
“嗯?”
老主教微微抬起头,稀疏眉毛下的瞳孔布满血丝:“原来是您啊,公爵大人,您看我……”
他连忙收拾着自己的衣服,清理桌上的杯盘:“我刚才愣神了,您知道的,人老了总难集中精神,走神是常事。”
我体谅的笑着:“别说笑了,您可不老,大人,今天的仪式还需要您全权主持呢,我们都听凭驱驰。”
作为客串的群众演员,配合主演将一幕大戏推向高氵朝是我责无旁贷的义务:“仪式要用的礼服给您送来了么?”
“赶早就有人送来了,能看出来是连夜赶工的,罗马大乱初定,找个合适的裁缝估计费了您不少功夫吧?”盖尤利乌斯主教指着床头折叠整齐的几件衣服,黑色的罩袍镶着一圈暗红的花边。
“这是大事,容不得马虎。”
我故作谦虚的大手一挥:“教皇霓下是位令人尊敬的圣徒,能有幸为他布置一场体面的葬礼是基督徒的本分,更是奈梅亨的荣耀,也不枉大人您一路辛苦扶棺至此。”
“这也是我的本分。”
老主教浅浅颔首,话题就此断了,经过一番你来我往的寒暄,大家都清楚该到把事情挑明的时候了,可谁都不愿意做那个先主动的人,双方陷入面面相觑的尴尬境地。
老家伙,装什么讳莫如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算盘,我故意掠过盖尤利乌斯盯着他身后一尊漂亮的陶瓷花瓶,从釉色看应是东方的舶来品,肯定价值不菲。
老狐狸也真沉得住气,他比我更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不过该怎样选择低头的时机和姿态是门学问,他希望临上战场前,再为自己争取些实实在在的东西,万一戏演砸了,也不至于落个鸡飞蛋打。
说白了,他了解自己的利用价值,倘若价值过气或贬值,将面对的可不是一个失势老人能承受得起的。
也罢!事情总要做的,主人为了引猎犬出击,也得先丢些骨头让走狗们尝点甜头。
“今天这阴沉的天气倒是很应景啊,想必上帝都在惋惜痛失霓下这样虔诚的信徒吧,愿他的灵魂得入天堂!”我装模作样的在胸前划着十字,鼻子一抽眼角就闪烁泪光,差点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霓下定会收到您的祝福,大人,请节哀。”
盖尤利乌斯明知我猫哭耗子的假慈悲,却不得不一本正经的劝解:“不过霓下的身后事……得早作谋划了,毕竟上帝在尘世的信众不能没有领袖。”
终于来了么?我心里冷笑着,脸上挤出愈加悲戚的神色。
“这也是我夙夜心忧的事啊,大人,几日前您与我、还有奥多西斯大人商量的结果你还记得吗?那番关于纽扣和双手的讨论?您那时对我的误解可是相当之深呢!”
他颓然垂下眼帘:“当然记得,多亏您的光明磊落和宽宏大量才让我搞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否则不但冤枉了一个真正的好人,还会让我陷入仇恨的深渊难以自拔,上帝啊,那时的我可真固执……”
老主教说着,突然苦苦的笑了,表情看上去比喝了毒药还难受:“您抬举我,我怎会不识好歹呢?”
奇怪,这态度还真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我疑惑的回头瞅着罗洛,后者颇具深意的勾了勾嘴角,看来这两天发生的事我错过太多。
随着教堂圣钟的再次敲响,人们陆续从休息的房间汇聚到举行仪式的大厅,西尔维斯特二世教皇霓下的葬礼终于拉开序幕。
我跟在主礼的盖尤利乌斯大主教身后,通过人群的簇拥,来到位于致祭大厅后面停放教皇棺椁的小屋,这里是平日教皇主持重大弥撒活动临时休息的房间,现在已经被收拾干净,只留屋子正中房梁下悬挂的耶稣受难像满面悲戚的凝视所有人。
同我一起见证霓下离世的五位骑士,自愿承担护持教皇灵柩的重任,他们身着干净的锁甲,外罩绣有红色十字的圣衫,双手拄着长剑呈五边形站定慨然肃立,凝重的面容仿佛几尊纹丝不动的大理石雕像,饶是我这个不怎么迷信鬼神的人也不由得庄重起来。
骑士中间停放的巨大棺椁,便是西尔维斯特二世最后的容身之地,昨天早些时候已由教廷的专门人员为其举行了神圣的入殓仪式,说白了就是清理遗体然后换上几件体面的衣服以供瞻仰,因为里面的人毕竟曾经是名义上所有基督徒的至高领导,上帝意志在人间的代表,容不得丝毫马虎。
此刻,那个满腹经纶常常侃侃而谈的霓下,正安静的躺在昂贵的丝绒衬布上,浑身被层层叠叠的华丽圣衣包裹,一顶镶着珠宝的主教冠,代替让叛军拿走的教皇三重冕置于胸口,两只手分别握着代表开启天国之门的铜钥匙和神圣信仰的黄金十字架。
盖尤利乌斯领头带着大家,缓慢的绕行棺椁一周做最后的遗体告别,我脸上努力挤出痛苦的神色,心里却禁不住肉痛的寻思:
为了给你操办一场说得过去的葬礼,我可没少浪费从罗马贵族家里搜刮出来的金银珠宝,与其留在死人身边陪他入土,还不如拉回奈梅亨填满自己的钱窖,人都死了还带这么多细软有啥用!
但这种话想归想,决不能表露出一丝半点叫外人看到,我得维持奈梅亨公爵高尚虔诚的形象,以期挽回民众的误解和教廷的离心,至于那些惯于见风使舵的罗马贵族,丢两个骨头就能保证一个个屁颠屁颠的围过来摇尾乞怜了,犯不着痛下多少血本收买人心。
遗容瞻仰完毕,闲杂人等都退出房间,只剩下盖尤利乌斯大主教和充作礼仪官的米凯兰杰洛神父,还有几位教廷神职人员和在场最大的BOSS……我!
盖尤利乌斯大主教先是朗诵了一段约翰福音:“你没有选择我,我选择了你,我引导着你走,并让你硕果累累。无尽的果实……”
言罢,他和米凯兰杰洛神父两人缓步上前,将一块白色的素布方巾盖在教皇霓下的脸上,这代表霓下将带着一双纯洁的眼睛回归天国,不被世间浊腐的俗务所玷污,一张写满霓下生平简介和赞美的拉丁文书装在制作考究的羊皮袋里,连同西尔维斯特二世渔人权威印文所铸的纪念币,一齐封进棺内。
“可以了。”
做完这些庄严繁复的仪式,盖尤利乌斯退回自己的位置,冲着等在旁边的几位教廷神职人员点点头,后者抬起核桃木的内棺盖款步上前轻轻扣紧,然后钉上四角的铆钉,接着又把涂有清漆的柏木外棺盖封上,算是结束了整套封棺的程序。
这副棺椁是霓下刚登基时便给自己准备的上好柏木,足有四人合抱那么粗,来自于阿尔卑斯广袤的林区,一直停放在他的私人地窖里,叛军从梵蒂冈撤退前,本来也想将其付之一炬,幸好负责看管地窖钥匙的神父忠心耿耿,提前逃了出来,否则让我到哪去找这么好的木头来给霓下做棺材?得拆掉多少贵族的门梁啊!
盖尤利乌斯大主教和米凯兰杰洛神父,仔细检查了棺椁封钉的质量,确定万无一失后才吩咐众人移棺,顺着房间的正门的走廊抬到位于大厅上首搭建好的祭坛中央。
抬棺的神父满面戚容,步伐既轻缓得体又透着坚定,与此同时身着白袍的唱诗班吟唱圣洁的奠曲,清脆的童声纯真悦耳,仿佛真得让听众感觉自己置身上帝的天国。
我随几位神父走进大厅,但见一片黑压压的人群都低眉垂首,黑白两色的主调格格不入的相互对立呼应,气氛压抑的不是一星半点。
“因父之名,阿门!”已经站在高高祭坛上的盖尤利乌斯大主教举着手中缠绕黑纱的十字架宣礼。
“阿门。”大家此起彼伏的应着,追思弥撒正式开始。
我站在所有参礼贵族的最前面,祭坛上众人的一举一动看得相当清楚,教皇的棺盖上端雕刻着十字架和渔人权威的图章,下首深色的GA,表明他的出生地和本名。
奥里亚克的热贝尔,两者之间放着一本打开的圣经。
“彼得遂开口说:我真正明白了,天主是不看情面的,凡在各民族中,敬畏他而又履行正义的人,都是他所中悦的,他借耶稣基督,他原是万民的主,宣讲了和平的喜讯,把这道先传给以色列子民……他吩咐我们向百姓讲道,指证他就是天主所立的生者与死者的判官。一切先知都为他作证:凡信他的人,赖他的名字都要获得罪赦……”
盖尤利乌斯吟诵起第十章的片段,那上面记载了圣彼得信主的经过。
老主教讲得生动,众人听得用心,一本薄薄的圣经早被他背得烂熟,语气的上高下挑抑扬顿挫拿捏精准,颇有些专业演说家的味道。
我心不在焉的左耳听右耳冒,两只眼睛不停的乱转观察旁人的表情,他们那如痴如醉红眼含泪的虔诚模样着实吓我一跳,怪不得后来仅凭教皇乌尔班二世一次捍卫基督、解放圣城的煽动性演讲,就开启了绵延数百年的十字军东征,除了欧洲人对神秘东方财富的贪婪和向往,宗教的蛊惑也是让无数人心甘情愿踏上东征路途的原因,所谓精神鸦片貌似有点道理。
盖尤利乌斯大主教朗诵完几个段落,顶着他那珠光宝气的沉重冠冕躬身邀请身后的另一位,身着主教长袍的人,在场贵族中有的不认识他,也有见多识广的人发出轻声低呼,惊讶于此人出现的意义,好信者马上交头接耳的打听神秘嘉宾的来历,大厅里响起苍蝇哼哼般的谈话声。
“肃静!”
司礼的米凯兰杰洛神父敲着手中的权杖,众人立刻噤声,神父满含歉意的对按着圣经沉默不语的嘉宾颔首致意,请他开始第二十三篇的朗诵,乐队随即敲起鸣鼓。
“上主是我的牧者,我实在一无所缺,纵使我应走过阴森的幽谷,我不怕凶险,因你与我同在,你的牧杖和短棒,是我的安慰舒畅,在我对头面前,你为我摆设了筵席;在我的头上傅油,使我的杯爵满溢。在我一生岁月里,幸福与慈爱常随不离:我将住在上主的殿里,直至悠远的时日……”
极富磁性的嗓音诵读着标准的拉丁语官腔,大家的表情由惊讶转为倾慕然后再转为震惊,这位身穿主教长袍的嘉宾长有黑色的头发和暗棕的肤色,已经有人从他字正腔圆的拉丁语里判断出来者的身份,我盯着面色沉静的本狄尼克.哈特西维塔斯主教念书,悄悄打了个哈欠。
虽然现场依旧安静肃穆,但我知道,其实早已暗潮涌动,一些本来抱持观望心理的人,不得不重新调整自己的立场,而剩下的顽固派,在了解奈梅亨竟有能力获得东西两大教会的支持后,誓不合作的想法也逐渐动摇。
祭坛上的这位可是君士坦丁堡大主教任命的卡拉布里亚教区总主教,曾经叱咤军政两坛的红人,如今虽说失宠,不过一介小小的教区主教能出现在教皇的葬礼上,这里面的象征意义太强了,说是背后没有君士坦丁堡大主教的授意,那个傻子会信呢?
“阿门!”
本狄尼克合上他从头到尾都没瞅一眼的圣经,举着十字架在空中虚画十字。
“阿门!”
众人赶忙祈祝,两大主教都朗诵完圣经诗篇,仪式便要进入庄严的圣祭和圣餐仪式,我敲了敲发麻的腿肚子,巴不得这冗长拖沓的葬礼赶紧结束,别等到好戏还没看,观众先累趴了。
昏昏沉沉的捱到圣餐仪式结束,唱诗班再次吟唱献诗,盖尤利乌斯大主教引着本狄尼克主教,两人一边摇着铃铛一边用羽毛往霓下的棺木上挥洒圣水,大家纷纷跪下抓紧时间做最后的祈祷。
司礼的米凯兰杰洛神父用权杖敲出不同以往的闷响,唱诗班的歌声戛然而止,抬棺神父走到木架旁站定,在五位守护骑士的簇拥下抬起教皇棺椁,通过两边或真或假悲痛的人群,走进圣保罗大教堂的地下墓窟。
“结束了吗?”我望着渐行渐远的送葬队伍喃喃自语,参加仪式的达官显贵差不多抱着同我一样的念头,个别脸上甚至写满意犹未尽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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