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以前卢卡还是进攻方阵的一员,那里有他要好的朋友和同村的伙伴,而此刻他必须带甲跨刀的站在我身边。
“巴塞尔人从不后退,真正拖垮我们的,是那些受诅咒的意大利人,老鼠和泥鳅的代言人。”
卢卡愤愤不平的念叨:“您应该把两者分开列阵,大人,巴塞尔人会让您见识到他们的勇敢!”
“你现在又学会质疑我的指挥方式了吗,侍从?”
我不动声色的望着卖力吆喝的奥登,他声嘶力竭的样子活像被人擒住翅膀的母鸡,只能用扯破嗓子的哀嚎来表达内心的愤怒。
“你的话太多了。”
“对不起,大人。”
卢卡赶忙赔罪,他粗糙的棱角还未经过磨砺,时常敲打敲打有益于身心迅速健全,并不是谁都像科勒那么成熟和内敛,看看已能独当一面的公牛,成长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那就管好你的嘴巴。”
我伸出手指凑到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用你的这里、这里和这里和我交流,而不是这里。”
手指依次在眼睛、耳朵和脑门掠过,最后停在嘴巴上:“如果你被这里控制了情绪,不仅会失去我的信赖,也可能很快丢掉小命,明白吗?聪明人从不先开口说话,记住它,侍从。”
愿意聆听,甘做陪衬,往往能在风口浪尖屹立不倒,谁笑到最后,谁才笑得最甜。
卢卡肯定没听懂我的话,他欲言又止的表情和当年初见的公牛一样,如果没穿越到骑士身上,我会是个手艺娴熟的好木匠,现在却不得不将自己前世今生才悟出的道理,雕刻进两块朽木的每一根纹理,倒霉的是他俩一个比一个硬,我摇摇头不去管他,转而关注战场上的情况。
睡梦中惊醒的人们一般没啥好脾气,更何况一座拥有几万人口的大城市,罗马狰狞着舒展手脚,准备给胆敢打扰自己的人终生难忘的教训。
台伯河奔流不息的波涛,盖不住城头守卫者来回呼喊发令,越来越多的影子从篝火前闪过,敏捷的像是只扑食的山猫。
弓箭手,大概百人以上,箭雨穿过云层的破空之声,远没有白天的时候密集,应该还有些正在路上,按理说罗马这种常年战云密布的城市,不可能出现箭矢储备不足的情况。
或者决意抵抗的贵族内部出现矛盾?罗马的贵族本来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为了利益甚至可以手足相残,要让这些有着各种恩怨纠葛的家族团结在一起,除非面临共同的困境,显然奈梅亨同其中不少人关系尚可,大家没必要撕破脸把事做绝,而且我相信,只要利益足够诱惑,彼时的对头未必不能成为此时的朋友。
看来老德马尔的游说起了作用,以他的巧舌如簧拉几个中间派下水易如反掌,也许罗洛也在中间起了一定作用。
奈梅亨公爵大人的代言人和亲信……
稍动脑子我就可以想到,德马尔把罗洛包装成怎样的形象推在前台,剩下的事情便是锱铢必较的讨价还价和骗傻子的口头承诺。
大门一开,许出去的承诺连放屁都不如,刀架在脖子上有得是时间秋后算账,况且我凭什么相信德马尔不是狡兔三窟?
无论如何,敌人防御的松懈对我来说是件好事,越少的弓箭手就意味着越少的伤亡,等梯子架到城头,再多的弓箭手也无济于事。
投石机和蝎子弩呢?那玩意难道患了夜盲症?冲锋的士兵已经进入这些大杀器的火力范围,却迟迟不见开火,再往前几百米它们就会变成一堆废物!
“快啊,快啊,别磨蹭……”
我紧张地下意识捏得指节微微发白:“这是上帝的眷顾吗?”
可能罗马的守护神马尔斯,醉倒在太阳神阿波罗的战车里,顾不上关照自己留在人间的小弟。
“罗马贵族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推诿扯皮,暗地补刀,做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不一向是他们的强项吗?
像是在回答我的疑问,几个不幸被射中士兵的惨叫戛然而止,蝎子弩的牛皮弦绷紧的声音和投石机运作的轰鸣交相辉映,彻底打破月夜残存的最后一丝宁静。
如果把刚才的冲锋比作两个小孩子互掷雪球的嬉戏,那此刻的战争才真正进入高chao,对方的小孩改为投掷引线嘶嘶冒火的炸弹!
果然,倏忽即至的石弹和铁箭,展示出强大的破坏力,虽然看不太清,但人群的惊呼基本勾勒出他们慌乱逃窜的状态,巴塞尔人和投降战俘组成的队伍又一次崩溃了,**的软弱和渺小在机械的绞杀下相形见绌。
残肢、断臂、流出新鲜血液的尸体,明天乌鸦和野狗的从天而降的美餐,我说不上难过还是无奈的闭上眼睛,耳朵却依旧忠诚的履行职责,不放过任何细微悉索。
“大人,大人!”卢卡在叫我,他亮若洪钟的声音赶走了所有正拼命涌进耳廓的音。
“什么?”我恍惚着问道。
“该走了。”耗子巴贝里尼准备了惊喜。
我随便点了个应声的贵族:“那谁,你来接替我指挥。”
战场的喧嚣渐渐远去,夜晚重新恢复它妩媚的温柔闲适,甚至比刚才还要安静,曾经的萨尔威亚迪门的城墙上空无一人,梵蒂冈山顶影现的圣彼得教堂却灯火通明,牛油灯和火炬炽烈的燃烧着。
那帮贪婪的教士们在密谋些什么吧?继续编织谎言、商量逃亡路线或是洗心革面?
不!他们永远不可能真心放弃已经攫取到的利益,就像野狗不会吐出吃到嘴的骨头一样,养熟的家犬至少感激的对丢来骨头的主人摇尾示好,而忘恩负义的野狗只会龇牙咧嘴的恩将仇报,它们才不管骨头是不是好心人施舍的美餐。
挖掘城墙的工作看起来进行的很顺利,抠出的碎砖和泥沙顺着墙根堆出小孩子那么高的土包,由负责放哨的士兵带路,我紧贴着城墙悄悄走到埋伏许久的战士身边,热得满头大汗的巴贝里尼正换班休息。
“大人,您来了……”他声音压得很低,听上去确实像只躲在角落“吱吱”啃噬报纸的啮齿动物。
我点点头,目光越过他投向背对我们刨土的几个人,大家都怕自己的动静太大以致暴露目标,所以一个个屏着呼吸不敢喘气,反倒突出了工具撞到砖石的磕碰声,很像刀刃剐蹭骨头的细碎摩擦,让人听着非常不舒服。
“怎么样?还有多久?”这才是我关心的问题,波尔泰赛门那边的攻击十有**又要功亏一篑,但已争取了相当多的时间。
巴贝里尼两只眼睛在黑暗中炯炯发亮,仿佛起夜觅食的猛兽,给被注视下的对手不寒而栗的感觉。
“挖通了但还不足以让人钻过去,除非是条软骨的蟒蛇。”
他用手比量着脖子那么粗的大小:“快了,我保证。”
那就快些,时间是个薄情的荡妇,她可不愿意等人。
我依旧点点头,没把这些话说出口,等待确实是个令人焦心的苦差事,我微微闭上眼睛,心里跟着铲子的声音默数……
一下、两下、三下……
恍恍惚惚的不知道数了多少,卢卡在边上轻轻推我的肩膀,仿佛从云端跌落。
“嘭!”
梦碎了……
“大人,都好了。”
卢卡瓮声瓮气的对我耳朵吹着热气,不知为什么,他每次附耳说悄悄话,就像两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在咬耳朵,麻麻的触电感顺着耳根一直酥到脚尖,我惊恐的打消这个念头,往下想实在太可怕了。
巴贝里尼闪亮的瞳孔,即使隔着如此距离依旧显眼,他半蹲地上打量着新掘出的洞口,确认大小合适并且里面没有危险之后,便缩着脖子作势要钻,巴贝里尼扭来扭去的身子,又让我想起那条软骨的蟒蛇,没错,穿锁甲的蟒蛇,用锋利的匕首代替致命的毒牙,但同样迅猛和危险。
待巴贝里尼的脚也通过洞口,我们就彻底看不到他了,大家全神贯注的动用各个感官,搜索他在那边的蛛丝马迹,片刻的脚步声过后,一切细微的响动都消失了,如同投入一潭死水的石子,唯剩慢慢回荡的涟漪。
是有危险吗?那边埋伏着守株待兔的敌人,恰好把巴贝里尼捉个正着,现在想想,他的双脚过去的是不是太快了,难道有人在拖拽?
老德马尔,这个名字浮上心头,那个口蜜腹剑的两面派,潜藏最深的毒蛇,他猜到我会用暗度陈仓的计谋,所以早有准备。
是啊,见识过大风大浪的走私贩子,怎么会看中我许诺的那些小东西,他有的是理由将我出卖,要是再活捉奈梅亨公爵,他可成了保卫罗马城的英雄,到时候感激涕零的贵族和教士,恐怕什么要求都会答应,狂热的民众也会将曾经鄙夷厌恶的铜臭商人,推到至高无上的地位,而我反倒被踩作垫脚石,或是一颗点缀胜利的狰狞首级,同罗洛,巴贝里尼等等人的脑袋摆成一溜,在阳光下腐烂变质。
“大人,大人!”
有声音在叫,难以置信的我仔细侧耳听着,找准了音源的位置。
“巴贝里尼?”
“是我,大人。”
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来自地下,可能是隔着城墙的缘故:“这边安全,附近一个守卫都没有,快过来!”
这么说成功了?刚才脑海中胡乱飘荡的想象,全是摸不着边际的臆测?我将信将疑的把身子靠回冰冷且长满湿滑苔藓的砖墙,卢卡跃跃欲试的凑上来征询:
“大人,我可以先过去吗?”
“你!”
我从上到下的观察着卢卡,先不说他车辕那么宽的肩膀,光冬瓜大小的脑袋就根本不可能通过狭窄的洞口,他的身材实在太不适合干这些偷偷摸摸的勾当了。
“你恐怕过不去吧,卢卡,你会卡在那的,或者拱翻整道城墙!”
我夸张的咧着嘴角,把他拽到自己身边,冲其他人示意:“你们快过!”
卢卡眼巴巴的瞅着别人一个个鱼贯而过,心急的样子活像离开水的鱼,二十个精挑细选的战士全部通过,巴贝里尼凑近洞口再次确认联系的暗号:
“圣潘克拉齐奥门,大人,事成后我会用火炬在空中画圈,要是天亮前这边还没信号,那就请您放弃吧,我们至死也不会投降敌人。”
“愿上帝保佑你们,他一定会保佑你们,忘了吗?这是罗马!”我扒着墙边激励他,二十名死士,无论成败必将有人不再回来。
“对,这是罗马。”
巴贝里尼的声音越来越小:“明天一早,这会是您的罗马,奈梅亨的罗马!”
只剩下我们几个人,昨天敲定计划的最后一刻,我放弃了跟他们一起进去的想法,相比于深入虎穴的惊险刺激,外面掌控全局的工作更需要我。
月亮完全升到正当空的位置,还差一点就要圆满,但它的光芒丝毫不逊于圆月,月神和嫦娥住在上面会挤吧?更何况还有邻居吴刚和常来串门的天蓬元帅,我被自己的胡思乱想逗乐了,暂时忘记置身于战场的紧迫和铁血,大将风度?嗯,我肯定的承认了。
沿着城墙根摸向圣潘克拉齐奥门的过程,仿佛回到上学时早起迟到翻围墙的时候,同样的小心翼翼和担惊受怕,唯一不同的是翻围墙被抓到等待自己的是老师的教鞭,而现在暴露只有死路一条,何其惊险!
圣潘克拉齐奥门位于罗马城西南角,再向南走便是此刻正鏖战的波尔泰赛门,不过两者间尚隔着七八道街的距离。
台伯河的码头多集中在左岸,贸易繁盛时那边人声鼎沸航船进港络绎不绝,供船员消遣放松的酒馆和妓院大都沿河而设,灯红酒绿通宵达旦,右岸因为更靠近教廷所在的梵蒂冈,所以多为宁静的墓园与整洁的修道院,不少笃信的贵族也将自己的别院,安置在离修道院很近的地方来表示虔诚,许多外地来讨生活的穷人或者要饭为生的乞丐,盘桓于修道院和富人宅邸,依靠神职人员定期的救济,以及富人家间或的施舍维生,紧挨城墙的狭长空地布满无家可归之人的窝棚,那是小偷藏匿销赃的天堂,巴贝里尼捱过苦难童年的港湾。
另一支队伍在此埋伏多时,与偷潜入城的那支相比,这些人更强壮和勇猛,他们是骑士,待巴贝里尼拿下城门后迅速扩大战果,一部分直扑梵蒂冈,另一部分则配合城外的部队夹攻波尔泰赛门的敌人,如果进攻还在继续的话。
我说过时间是个薄情的荡妇,她不愿意等人,可我没说时间也是不会看颜色的小姑娘,在你越是不耐烦的时候越喜欢黏着缠绵,她们爱得炙热却不顾爱人的感受,只想要对方陪伴自己更多。
传令官怕是迷路了吧?我换了两个地方难怪他找不到,耳畔偶尔传来激烈的喊杀声,片刻后又像它来时那样消失不见,让大家的心不由得跟着揪起来。
临走时吩咐代替自己指挥的人是谁来着?我皱着眉头想了又想,可什么都回忆不上来,也罢也罢,那么多人总能多撑一会吧?
罗马城外没有森林草地,相应的同样不会有虫鸣鸟叫,这在夜晚尤其显得了无生趣,一条罗马时代的铺石大路与周边的环境格格不入,好像唐装系着条领带,不伦不类的厉害,大路旁有无数双脚踩踏出的人行道,姑且这么称呼,那是不配使用石板路的贱民的专用通道,脚印、车辙、各种牲畜的蹄印遍布,废弃的窝棚与汲水的池塘相映成彰,那便是真正维持庞大城市运转的脉络。
散居城外村庄的百姓,仿佛罗马扎进泥土汲取养分的根,灰头土脸终日与黑暗为伴,却供养出地表以上柔嫩的枝条和娇艳欲滴的花朵,可惜想把鲜花据为己有的采花贼不会在乎这些,他们粗暴的折断花茎,抑或干脆连根拔起。
茁根已死,花朵仍在,但时日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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