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手遮着直刺面颊的光线,不耐烦的回答:“你为什么要说也有?”
“对不起,大人!”
卢卡挠了挠后脑勺,像是在斟酌自己接下来的话,无孔不入的光线又顺着胳肢窝小小的缝隙,重新调皮的汇成光斑。
“把手放下。”
卢卡更慌了,他肯定以为公爵大人在生气,其实我不过讨厌阳光打扰清梦。
“有什么事快说,卢卡,不要浪费我的午休时间。”
他轻轻叹口气,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道:
“我希望像比尔斯那样上战场,大人,请您务必答应我。”
卢卡一向笨嘴笨舌,能说出如此中规中矩的话可见把他逼到什么份上,男人都渴望荣耀和鲜血,更何况落在比尔斯这个小朋友的后面,这让卢卡感到非常懊恼和不服气。
“对不起,卢卡,恐怕我不能答应你,回到你的位置去,侍从,我不想再听你提起有关于此的任何事情。”
我故意闭上眼睛装作不高兴的样子,卢卡虽然膀大腰圆,却很畏惧上位者的威严。
“可我比那个孩子更有资格上战场,大人,他甚至还没有长矛高!”卢卡的声音提高两度,引得不远处警戒的侍卫微微侧目。
固执又可爱的大个子,我心里偷笑着:
“卢卡,记得你的职责吗?你必须时刻保护我的安全,义无返顾的在危险时献出自己的生命,明白吗?比尔斯是伺候起居的侍从,我也长着两只手,所以他可以遂愿去战场而你不行。”
我可不想被不知道什么时候飞来的横祸,窝窝囊囊的结果性命。
“相信我,留在我身边一样能实现男人的荣耀和梦想,卢卡,我向你保证。”
卢卡沉默了,他厚重的背影纹丝不动,看不出任何澎湃的情绪,是不是有些太坚硬残忍了?我问自己,但没人给我答案。
渐入梦乡的我陷进一个冗长、混乱又光怪陆离的梦境里,光怪陆离是个不太好形容的词汇,不过它却恰如其分的诠释了这个由不存在生物,陌生的城市和瑟琳娜温暖笑容充斥的梦境,那个远在天边的故乡,还好吗?
比现实还逼真的梦让人心力憔悴,胸口压抑的像要窒息,不能再睡了,我迷迷糊糊的提醒自己。
睁开眼,太阳正落进罗马城高耸的城墙后面,将整座城市涂上猩红的颜色,仿佛一座吃人不吐骨头的血海地狱。
罗马,曾吞噬过多少无辜的生命和征服者的亡灵?
时至今日,那些未散尽的孤魂野鬼,依然飘荡在城市上空,他们的哀嚎却再无人聆听,时间的车轮滚滚向前,弱者倒下,罗马永存。
卢卡像入睡前那样巍然如山的背对着我,似乎一丝一毫都未移动过。
“卢卡。”
我沙哑着嗓子叫他,喉咙里郁积的老痰将声音撕扯成断续的碎片,得很用力才能清干净。
“现在什么时候了?”
“太阳正落山,大人,天快黑了。”
卢卡闷闷的声音从后背那边飘过来:“要准备些吃的吗?”
你还是不开心啊,大个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
“去把巴贝里尼叫来。”
我揉着眼睛坐起:“巴贝里尼你认识吗?那个个头不高的小侍卫,长着乌云一样浓黑的头发和棕黄的皮肤,像块发霉的黄油面包。”
卢卡笨拙的站直身子,长时间盘坐令他两条腿变得不听使唤。
“我知道他,侍从团里数他长得最特别,很好记。”说着,他匆匆往一个方向跑开,比尔斯紧接着捧来早已热好的食物,相当贴心。
巴贝里尼果然片刻即至,仆仆风尘却精力充沛,瞪圆的眼睛好像两盏足功率的探照灯,侍立等待着公爵大人发号施令,他知道自己要等的是什么。
“人都找齐了?”我掰开半拉面包蘸着中午剩下的蜗牛烩菜汤边吃边问。
“嗯!二十个听话的小伙子。”他咧嘴笑着。
我点点头,张嘴把剩下的面包全塞进去,乳白的汤汁从嘴角溢出,这简直是人间美味,我意犹未尽的啜嗦着手指。
“天完全黑下来后,我军会重新发起攻击,在这个方向,波尔泰赛门。”视野开阔的南城门,正适合攻城部队展开兵力,也适合守卫者毫无障碍的收割生命,打仗就是这么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
“明白。”
巴贝里尼眼神中闪烁着兴奋的星火,他按捺不住的反复搓手,发出粗糙的摩擦声:“月亮升到半空之前,圣潘克拉齐奥门必会打开,大人,罗马迷人灿烂的黎明将属于她新的主人。”
“也属于荣耀加身的胜利者。”
我递给他一个不知道比尔斯从哪淘弄来的烂木酒杯,然后把自己的杯子碰上去:“愿上帝保佑你……”
几个小时后太阳彻底落山,它的光芒消失在地平线尽头,仿佛被关进了密不透风的黑匣子,整装待发的骑士再次披挂上阵,眼神中的飘忽和交头接耳的议论,显示出他们心中对夜战不确定的怀疑。
在这些自诩正大光明的骑士眼中,战争就该是针尖对麦芒的对手戏,一场人数相当的大规模决斗,它追求的是正义、公平、心服口服,而非层出不穷的阴谋诡计和龌龊伎俩,可事实上呢?
一直标榜所谓骑士精神的交战双方,为了取得胜利无所不用其极,我毫不怀疑要是上帝胸藏巨金降临凡间,他们也会直接从后面敲个闷棍,说一套做一套是人类道貌岸然的通病,我们用漂亮字眼和严谨规矩粉饰的,不过是尽可能看上去很美的假象和蜜般甜蜜的谎言。
来自汉诺威的安特思是个两鬓斑白的老骑士,打打杀杀一辈子也没混到个世袭的爵位,某次战斗留下的可怕伤疤,削掉他本就塌陷的半个鼻子,冰一样冻结的眼睛似乎根本就不会动,无论什么心理活动都不会通过眼神流露出来,尤其突出的巨大下巴像安错型号的拼接残次品。
但全萨克森智商健全的人都知道,老安特思可不是好惹的角色,关于他喜欢虐杀战俘和上过一千个女人的谣传,分化出无数个版本,酒桌上好几个醉醺醺的骑士声称,亲眼见过他用烧红的铁钎给战俘剥皮,其中两个为了争执剥下的人皮,是做了老安特思自己的内衣还是锁甲的衬里而大打出手。
“太阳落山后的一切争斗,都是上帝所谴责和教会明令禁止的。”
老安特思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酒气,他平生的积蓄全花在美酒和女人身上,以至于每次出战均单枪匹马,因为承担不起侍从的开销。
“我得提醒您,公爵大人,夜晚让敌人变成睁眼瞎,也让我们失去观察的能力,他很公平。”
如果你停止聒噪我会试着喜欢你,经年不洗的恶臭和鬼斧神工的长相完全不是问题。
“我让人拆掉村子里所有能用来引火的东西,房梁、篱笆、汲水的翘杆等等,搜集的木材足够燃烧三天三夜,敌人从城墙上只能看到我们源源不断奔赴前线的影丛,他们将没胆量抵抗那么久,黑夜会帮助我们,她是撒旦的新娘,而死亡属于撒旦,不是吗?黑夜让人忘记恐惧,我们身处其中。”
“我可以说实话吗,大人?”老安特思毫不顾忌的把手伸进裤裆,一边讲话一边舒服的抓痒。
“什么?”
“即使撒旦的新娘帮助我们,罗马的城墙依旧坚不可摧,它从未在没有攻城武器的敌人面前沦陷过。”他的语气让我听不出严肃或是戏谑。
“那只是距今为止的传说,可传说终究由人类创造。”
我扯紧锁甲手套:“况且我们有攻城武器,难道你没看见士兵们扛着的梯子?这玩意不仅结实耐用且简单轻便,你会爱上它的。”
要是明天日出时你还活着,我愿意收回此刻揶揄的废话。
“谁知道呢!”
老安特思自己背着盾牌,那千疮百孔的损坏痕迹显示出主人的善战与吝啬:“走着瞧吧!”
“点火!”
随着我一声令下,三个高耸的柴堆次第燃烧起来,橘红的光芒穿透夜晚弥漫的朦朦薄雾,照亮直至城墙的大片空地,兴奋的士兵一边敲击盾牌,一边发出高亢的吼叫,逐渐汇聚成排山倒海的欢呼。
城头上的罗马人从睡梦中惊醒,越来越多的火把像隐秘在云层后的星星般点亮,所有人都明白,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走了,大人!”
老安特思不喜欢婆婆妈妈的勉励和惜别,性子直爽的他虔诚的笃信上帝:“每次出阵我都会全力以赴,当上帝觉得该收走这条老魂灵的时候自会动手,倘若我幸运的活了下来,除了好好犒赏这副上帝赐予的肉体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
他在酒桌上醉醺醺的,对拿自己开玩笑的朋友说过这样的话。
“奥登指挥的巴塞尔人先从正面进攻,他们会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你们趁此机会顺两侧的火力盲点迫近城墙,争取成功架起云梯。”
我不放心的再次说明今晚的战术,骑士们杀得兴起时,往往将事先的布置抛之脑后,化身怒崩暴走的狂战士,盲目燃烧自己也拖累别人。
“就算敌人发现你们,调整蝎子弩和投石机根本来不及,集中弓箭手射击又会放松对正面的压制。”
我想你们相互呼应总有一个可以成功吧:“听不到号角,伤亡再大也得咬牙挺住,后续部队会源源不断的补充上来,或者源源不断的去送死,堆砌成我登临罗马的成功大道,白骨是胜利者最好的装饰品。”
最后几个单词追着老安特思的背影而去,他飞快的打马回到自己的队伍,那是甄选出来的奈梅亨骑士和自愿加入的汉诺威骑士,两者通过几次生死相依的大战已经成为密不可分的整体,外人无法从用餐的座次以及扎营的聚落分辨出他们。
“这是最好的结果,也是最坏的结果,只有全知全能的上帝知道答案。”有次和罗洛无意中的对话萦绕耳边,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这样的战争何时是个头呢?我被脑子里蹦出的念头吓了一跳,赶紧摸了摸腰间悬挂的宝剑来稳定情绪。
“开始吧!”
尾音还带些颤抖,但全神贯注的传令官,压根听不出公爵大人语气的变化,在他的反射弧里,唯有现在执行命令和现在撤销命令的两个端点,其余一概不予反应。
奥登带领效忠本家族的骑士,驱赶着上午刚经历过一轮屠杀的士兵缓缓开动,他们人挨人的拥挤着向前,气氛压抑沉闷的仿佛一支由木头人组成的军队。
罗马坚不可摧的城墙让他们绝望,而明知绝望却仍要步入死亡尤其令人丧失斗志,相比于早上就惨死在箭雨飞射、投石机轰鸣与推搡踩踏之下的战友,幸存的人们则更为痛苦,因为没有谁愿意两次经历死神的挑选。
“快跑,你们这些懒鬼!”
奥登的断腿经过医官的包扎差不多没事了,至于能不能长好或者会不会恶化感染,那就得看上帝的安排了。
“我能保证您不再流血,却不能保证您完全没事。”
医官丢下这句不负责任的话,可没人去怪罪他,事实上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所谓的医官在骟马上的造诣要强过救死扶伤。
没法骑马的奥登强撑着让两名侍从搀扶自己,亲自指挥对城墙的进攻,哪怕他真正能做的不多,继承了父亲谨小慎微的性格,奥登不想放弃任何一个讨好上位者的机会,而公爵大人对巴塞尔的器重,更使他看到咸鱼翻身的希望。
“我向上帝发誓,一定要把落在最后那个人的脑袋揪掉插在长矛上风干,任凭乌鸦啄食你们腐烂的眼珠和嘴唇!”
断腿的疼痛并未影响奥登发飙,他派出所有的骑士压阵,来确保士兵们只会向前,插在旁边的两具血淋淋无头尸,再清楚不过的昭示逃兵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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