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狼嚎的溃兵通过我们身边,带着一股浓重的颓败气息,他们狼狈的模样,惹得待命的骑士纷纷侧目,不安分的情绪开始在人群中蔓延,一传十、十传百,最终感染所有人。
硝烟散尽的战场到处是残缺不全的尸体,和形状各异的石块,有的经过巧手的精雕细琢,边缘依稀能辨认出漂亮的花纹以及繁复的几何图形,这应该是某座小神庙的廊柱或者横椽,有的棱角分明粗糙不堪,夹带多年沉积的水渍和污垢,这恐怕是拆毁的公共浴室,罗马人真是武装到牙齿,发动一切力量来负隅顽抗。
你已经颜面扫地了,竟让一群大腹便便醉生梦死的堕落鬼收拾得束手无策,快派骑士上去教训教训他们。
心里另一个声音不容置疑的说道!
骑士,骑士,骑马的武士,但马能爬上十几丈高的城墙吗,他们的坐骑是马,不是传说中长着翅膀的龙,响起的第三个声音批驳着前者,它的理由似乎更充分。
到底派不派准备就绪的骑士出阵呢?我纠结的拧着眉毛,毒辣的阳光一寸寸扫过每个毛孔,挤出肌肤下仅剩的水分,它们欢快的汇成汗珠,沿着眉头的沟壑迅速流淌,专往酸涩的眼角里钻。
显然,骑士们不能骑马,他们得告别自己心爱的坐骑,扛着昨晚连夜赶工的笨重木梯,冲过城门前近千米毫无遮挡的空地,小心规避漫天乱射的箭雨和飞石的同时,还得想办法趟过几丈宽的护城河。
波尔泰赛门直到圣潘克拉齐奥门之间的城墙下,围着一条连接台伯河的护城河,用以拱卫相对平缓的台伯河岸。
这回麻烦了,骑士的铠甲让他们沉得像肚子里塞满香料的乳猪,浸到水里肯定立刻打着旋沉底,我要趟过护城河而不是用尸体填平它,换成廉价的战俘去填岂不更好?
况且我讨厌面对哭哭啼啼的遗孀和孤儿,以及他们野心勃勃想吞并其领地的贪婪亲戚,动用骑士攻城的代价实在太大了,我甚至支付不起巨额的阵亡抚恤金,还是留着他们体面的与敌决战吧。
我下达命令:“传令全军后撤!吩咐侍从准备午饭……”
我坐在侍从临时找来材料搭建的小凉棚里,周围拱卫着全副武装的近卫和骑士,军队保持阵型的退到投石机的射程之外,按从后向前的顺序开始轮流休整,抓紧时间填吧随身携带的肉干和麦饼。
一名来自汉诺威的贵族骑士对我说,他从未见过仗打了一半还能退回来悠哉悠哉吃东西的,尤其是在首轮进攻受阻的情况下,如果不是指挥官胸有成足,那只能说明所有人都疯了,而且脑袋病得不浅。
喜欢打仗的都是疯子,我本想这么回答他,但话到嘴边又活生生咽回肚子。
“吃饱了才有力气思考和奔跑。”
我一边脱着锁甲手套一边说:“谁也不是铁打铜铸的,我不希望自己的战士饿着肚子上战场。”
或者成为堕入地狱的饿死鬼,按照中国人的民间传说,饿死鬼会回来找罪魁祸首索命的,我可不想大半夜连个觉都睡不踏实,睁眼闭眼全是血肉模糊的魑魅魍魉。
稍等片刻,比尔斯就带人捧着准备停当的饭食进来,要不是战马在一旁不老实的刨蹄跺脚,这会让我产生身处帝国皇宫的错觉。
比尔斯都拿来些什么呢?淋了酸橘汁的拌菜、浓稠的焗蜗牛炖汤和腌牛肉、几条烘干的小鱼,对于饥肠辘辘又沮丧的我们来说,菜品丰富的简直不亚于一场盛宴!
“我记得我们只剩下干面包和腌牛肉了。”
我搅拌着锅里热气腾腾的浓汤,它乳白诱惑的颜色令人见之垂涎:“那这些是什么?”
“是凉拌的野菜和新鲜的蜗牛,大人。”
比尔斯诚惶诚恐的搓着手掌,他以为我在生气:“还有昨天捕的柳丁鱼。”
我把权当汤勺的木铲递给身边忍耐不及的几个贵族骑士,他们因为是伯爵领的继承人,所以拥有与我同桌进餐的权力,早已被香喷喷热汤勾得食指大动,这段时间的战地生活的确熬人不轻。
“告诉我,侍从,你是女巫的学徒吗?”
我半开玩笑的拿起一条烤鱼咀嚼起来,从口感上判断应该是早上新烤的,虽然现在已经凉透了,但口感比起干巴巴的腌牛肉不知好了几百万倍。
比尔斯的脸一直红到耳根,他听出我话中的揶揄,明白公爵大人对自己变相的夸奖:
“我不过是……随便收集了点食材,野菜是菜地里摘得,逃走的居民拔走了没成熟的芜菁,却留下更茂盛的野菜,酸橘是从坍塌的货仓那找到的,长了些霉菌不过味道正好,至于蜗牛,潮湿的墙根和水井边到处都是,它们肥得足有麻雀大小,我向您保证加入牛奶的蜗牛烩菜味道绝无仅有,罗马人竟然奢侈的浪费这些爬行的肥肉,可惜我们没有牛奶,大人,只有点霉烂的干酪……”
我微笑着听比尔斯絮叨找食材的小细节,那几个正大快朵颐的贵族可没时间废话,一个个粗鲁的往嘴里塞着食物,汁水溅得满手满脸,他们直接敲碎蜗牛壳和着碎片囫囵吞下,吧唧嘴的动静堪比大功率的搅拌机,我皱着眉头故意清清嗓子,结果发现毫无效果,只得尴尬的作罢。
“你干得不错,比尔斯,滋味绝佳。”
与其做个侍候起居的侍从,还不如调你去奈梅亨城堡担任厨师长,旺财老婆翻过来复过去就那几样拿手菜的单调手艺乏善可陈,招待没吃过地方风味的远来客人尚可,但对于需要经常搞宴会招待封臣及其亲眷的公爵来说,确实有些上不了台面了。
“大人……”比尔斯支吾着像要有话说。
我啜溜着蜗牛缩进壳里的嫩肉,没工夫抬头看他:“嗯?”
比尔斯低垂的肩膀微微颤抖,仿佛有千钧重担压在身上一样,他瘦小的影子在脚下只有小小的圆圈。
“宽恕我的无知和冒犯,公爵大人,原谅我。”
他不安地划着十字,眼中噙着热泪:“我虽然是个农民的儿子,却也深知荣誉和责任的重要,羡慕能为上帝和领主挥洒热血的战士。”
我停下咀嚼的动作:“你要说什么,侍从?”
想要我赐你一柄宝剑?我当然可以满足你的要求,但那是骑士才配拥有的权力,他们从出生就在学习如何杀人,而你学得则是割草和放羊,相信我,拿起武器的威风绝没有被敌人取走生命的绝望漫长,人可以选择战斗或者逃跑,却无法选择生死。
“我……”
众人的关注令他紧张地结巴,我猜一定是贵族们嘴角挂着食物残渣的狼狈样,吓到了这个朴实的农家小子。
“我,我希望能为您战斗,大人,我希望能站在攻城的队伍中,和巴塞尔的同伴们在一起,纵使战死也不至于孤独,当然,待在您身边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是我整个家族的荣耀,但我更渴望战斗,大人,像个男人那样,我已经是个男人了,不是吗?”
有志气的孩子,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我将授予你长矛和盾牌,侍从,长剑是属于骑士的,不过我答应你,如果在战斗中能缴获敌人的佩剑,我会用那柄剑亲自册封你为骑士。”
周围的贵族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侍从们则羡慕的盯着比尔斯,懊恼自己为何没有进言的勇气。
“愿上帝保佑你,孩子。”
我寄予厚望的拍拍他的肩膀,这瘦削的棱角分明的肩膀:“答应我,要活着回来!”
“嗯!”
比尔斯用力点着头,跪在地上不停亲吻我的靴尖,弄得脸上脏兮兮的全是沙子,他却愈发激动的狂吻不止。
比尔斯的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大家进餐的兴致,事实上,贵族们只把它当成有助消化的边角笑料,谁都不相信这个农民的孩子能缴获骑士的宝剑,是啊,单薄得弱不禁风的少年要面对顶盔掼甲的成年骑士,无异于天方夜谭。
“他连报上姓名的机会都没有,我敢打赌,这孩子没等看清对手的模样便会身首异处,脑袋像鸡脖子似的被揪掉!”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贵族高声说道,通红的酒糟鼻泛起恶心的油光:“像这样……扑哧!”
他手指轻轻一捏就扯碎了烤鱼酥脆的头部:“然后他没肉的半截身子,会成为乌鸦和野狗争抢的美味,肠子和心脏被掏空,可怜的骨架烂作荒草的肥料,他妈妈得知消息后哭得死去活来却无可奈何,暗恋的小妞不得不上了别人的床,或者现在已经上了。哦,多么悲惨的故事啊,宰掉他的那个骑士甚至都忘了自己杀过这样一个人,哈哈!”
中年贵族故作夸张的把烤鱼塞进嘴里津津有味的啃着,惹得众人哄然大笑。
一群不懂得尊重别人也势必不会被人尊重的蠢货,我慢条斯理挑出烤鱼的硬刺,心里为比尔斯感到愤愤不平。
但这又能怪谁呢?贵族天生具有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和现实地位,贱民的生死在他们眼中无关紧要,大家都觉得这么做理所应当,连沉默不语的比尔斯也没流露出丝毫不悦。
这是中世纪,我提醒自己,经历无数枪林弹雨和头破血流的教训,你仍旧坚持当初可笑的想法吗?
“奥登!”
我望向脑袋快塞进锅里的巴塞尔伯爵长子,他别致的老鼠胡子沾满粘稠的汤汁,引得几只苍蝇嘤嘤嗡嗡的围着打转。
“是的,公爵大人,奥登愿为您效劳。”
他条件反射的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又把手上的脏东西抹到看不清本来颜色的衣襟边缘,焦黄的蛀牙迫不及待的挤出嘴唇,牙缝塞着的绿色菜叶格外醒目。
简直恶心的令人发指!我略微顿了顿调整情绪,搞不好待会能吐出昨天的午饭。
“你愿意为我效劳,真的吗?”
信口开河的保证同样有效,骑士,别小看语言破绽的杀伤:“那你愿意继续领军攻城吗?”
奥登的脸色瞬间惨白一片,好像冻结初秋的第一场寒霜,随即开始变换着各种不正常的颜色。
“大人。”
他咬着嘴唇回答:“我的剑同我的心一样坚定,为高贵的公爵大人效劳是巴塞尔家族的荣耀,我不是个畏敌如虎的胆小鬼,但情况诚如您所见,我的队伍已经崩溃,那帮残兵败将宁可死也不愿意重上战场,很遗憾带来一群懦夫,大人,恐怕巴塞尔无法完成任务了……”
如果你的脑瓜比得上舌头,我们早就攻陷罗马的城墙了。
“宁可死也不愿意重上战场,对吗?”
我淡淡的重复他的话:“横竖都是死,难道巴塞尔人不懂得怎样才死得其所?”
要么让你的士兵冲锋,要么你独自一人替大军开路,附庸没得选择,骑士,领主的命令不容更改。
奥登明白已无从选择,隐隐带着哭腔答应:“巴塞尔战士愿做您手中挥斩叛逆的犀利长剑,我的大人。”
“放心,我会派骑士配合你的攻击。”我坏坏的抚慰道。
他起身作势要走:“那我马上回去安排。”
“别忙,你有的是时间好好考虑如何布置。”
美食当前填饱肚子才是第一要务:“我们晚上再说……”
饭后慵懒的时光是消化食物最好的时间段,众人退下喧嚣散尽的凉棚四面来风,不冷不热的正好可供小憩。
能在战场上睡着的绝非凡俗之辈,魏武子、努尔哈赤等等,皆有胸含千军万马泰然自若的大将风度,而我打瞌睡的原因无他,只是太累了而已,折腾半宿又打打杀杀一上午,除了铁金刚谁能保证眼皮不打架?
“都去睡会,攒足精神,晚上会有场恶战。”
听到我吩咐的贵族不约而同露出错愕的表情:“上帝啊,你们没听错,是睡觉,放心,敌人没胆子出来偷袭,我们也没法子攻破城墙,彼此只能不尴不尬的僵持着,除了睡觉还可以做其他有意义的事吗?”
卢卡宽厚的肩膀恰到好处的挡住了从侧面透进来的阳光,我舒服的窝在投下的那团荫凉里抻着懒腰,卢卡稍稍歪了歪身子,木讷的说道:
“大人您睡着了吗?我……我也有些事情想请求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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