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直道,带来的变化,几乎是难以想象的。
巴蜀休养生息几十年,物阜民丰,随着交子危机化解,最大的货币短缺的问题也解决了,简直就好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飞冲天。
西北市面上,原本只有两三成的巴蜀货物,瞬间丰富起来。
百万蜀锦,不但京城和京兆府选购的百姓众多,就连许多西域商人也都赶来了。
这帮人和大宋的商人不同,一个个都捧着真金白银,直接扫货,连看都不看,那个疯狂的劲儿,简直让人目瞪口呆。
除了蜀锦之外,还有漆器、竹器、陶器、桐油、猪鬃刷子、井盐、腊肉、茶叶、巴蜀的药材……另外前几年王宁安打通了巴蜀和大理的商路,按照常识,大理走东南的海路,速度不慢,而且运量大,运费低。
但是别忘了,大理国不临海,出货必须经过交趾,这两国之间,矛盾不小,动不动交趾就会扣押大理的货物,弄得大理国非常郁闷。
走巴蜀虽然道路艰难,但是好在直接进入大宋腹地,没有刁难。
因此大理的商人也把他们的牲畜,铜矿,木材,孔雀翎,犀角等货物贩运到益州,再通过直道,运到京兆府。
有了大理的铜锭之后,益州,京兆府,川南一共增设了三个钱监,就地铸造铜钱。
虽然交子大行其道,但是还要有金属货币作为支撑,至少起到一个定心丸的作用。直接的后果就是吐蕃,青唐的部落,也开始接受交子,他们驱赶着牛羊,拿着毛毡,工艺品,宝石,来到益州等地,换成丝绸井盐,周而复始。
说到了这里,其实整个西部的商路全都通了。
蜀地作为西部最大的市场和最大的生产基地,在这一轮的大发展之中,获益最大。
所以京兆府,洛阳等地,全都充斥着喜笑颜开的巴蜀商人。
苏洵和苏轼父子,还有陈希亮等在京巴蜀官员,纷纷前来观看,共襄盛举。另外大儒王方,也携带着不少弟子出川,要进京游学,寻找机会,增加见闻。
双方在京兆府碰面,一见面之后,便高谈阔论,欢欣鼓舞。
“这条路修得好啊,从益州出川,往常最少要走两个月,如今快马加鞭,半个月之内,就能赶到京城……想想咱们当初,为了出川求学,要走水路,坐船摇晃的,肠子都要吐出来了。”王方笑呵呵道:“老泉兄,公弼兄,或许你们还不知道,近两年种桑养蚕的人越来越多,少者四五百亩,多者几千亩,甚至有上万亩的……直道一通,丝绸之路再打通,只怕种桑树的还要翻倍,蜀地算是繁荣起来了。”
陈希亮有些担忧,忍不住道:“要是人人都种桑养蚕,无人耕种田地,老百姓没吃的,那该怎么办?”
他这话一出,顿时引来了苏洵的白眼。
“怎么,老泉兄,莫非我说的有错?”
“放在以前当然没错,可是如今不一样了。”苏洵道:“老夫这几年可是观察过了,海外土地肥沃,就拿交趾来说,居然一年三熟,这些年京城漕粮,有三分之一来自交趾,粮食不够,外调就是了!只要保证粮道安全,没什么可怕的,”
“不对劲儿!”
陈希亮来了倔脾气,争辩道:“粮食有了,可兼并土地,百姓无田,沦为流民,一样要出乱子的。”
这时候王方却捻着胡须,摇头笑道:“公弼兄,这事我们中岩书院早就想过了,还给王相公送了一份调查报告。土地兼并是不得不为,老百姓失去田地,可以进城务工,这条直道两边,不都是店铺仓库吗!经贸越是繁荣,需要的人就越多,工作越多,当然了,还会有老百姓无立锥之地,其实大可以让他们去海外,去西域,那里土地辽阔,人口稀少,可是很缺汉人啊!”
陈希亮又摇头道:“不成,还是不成!背井离乡,亲人分别,何其残忍啊!”
苏洵呵呵一笑,“公弼啊,话虽如此,可是我问你,陈家那么多孩子,你怎么舍得让他们四处求学?外出辛苦拼搏。”
“这,这不是为了他们好吗?”
苏洵把话接过来,笑道:“朝廷这么做,也是为了巴蜀的百姓好啊!”
陈希亮顿时被问得哑口无言,他扭过头,看着外面繁华的街道,来往不断的人群,忍不住迷茫了,或许真的是自己错了?
……
“修直道,挖运河,其实都是一样的。”苏轼坐在了赵宗垕和狗牙儿的对面,一边大啃着肘子,一边说道:“都是基建,都要花很多钱,动用很多人工,建成之后,好处多多,一样,一样的!”
赵宗垕不服气,“那,那为什么隋炀帝挖了运河亡国了,而我大宋修了直道,反而商贸兴旺,百姓拍手叫好?”
“这个……当然很简单了。”苏轼嬉笑道:“殿下,你知道隋炀帝打过高丽吧?”
“嗯,他都打败了,损耗国力,弄得民怨沸腾,到处都是造反的义兵,隋朝二世而亡,他可是罪魁祸首。”
“哈哈哈。殿下睿智,那臣再斗胆请殿下好好想一想,如果杨广打胜了,他把高丽的俘虏弄到了中原,负责修运河。把他们都累死,用这些人的白骨,堆出来一条运河,不损大隋民力,天下又会如何?”
“这……”
赵宗垕瞬间陷入了迷茫,他想反驳,可是骤然想起,修直道就用了很多青唐俘虏。甚至从河北还送来了好几批倭国和高丽的人,他们都是被海商带过来,说是给大宋打工赚大钱的,结果全都送到了巴蜀修路,其中一大半都累死了。
赵宗垕在西北的时候,还见到过一些幸存的倭国人,被拉去充当民夫,向横山运粮。
太子殿下,骤然发现,他最尊敬的师父,主持修川陕直道的王宁安,就是像苏轼说的那么做的。
和那位暴君杨广的作为,几乎没有差别。
如果说差别,那就是大宋在青唐开边赢了,而杨广远征高丽惨败……怎么会,怎么会?赵宗垕越发凌乱了,他过去以为历来昏君、暴君、亡国之君,都是从里往外,坏透了,无药可救了,做出来的都是残民害民之事,一颗心更是黑得和墨汁似的。
可骤然发现,隋炀帝或许和师父是一样的想法,只是他运气不好而已。
师父是坏蛋吗?
肯定不是。
那杨广呢!
他当真是明君?
可为什么史书要那么写?
难道真是成王败寇,不问是非,只问成败?
但是,那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算什么?孔孟二圣不讲成功,只讲成仁取义,他们不是坑人吗?
赵宗垕痛苦地抱着脑袋,又陷入了纠结。
……
苏轼啃完了肘子,悄悄退出了雅间,狗牙儿跟在他的后面,嘟着腮帮,怒道:“舅,你的鬼话也就偏偏殿下!大运河从隋文帝就动工了,而隋炀帝大业元年,就征调民夫修运河,至于征高丽,那是大业八年的事情!如果隋炀帝不是好大喜功,真能像我爹一样,利用俘虏和蛮夷,循序渐进,把大运河修好,然后再集中兵力,施压高丽,鲸吞蚕食,没准大隋盛世可期,他也不用身死国灭了!”
苏轼眨巴眨巴眼睛,然后拿油乎乎的手,抓了抓狗牙儿的脑袋。
“这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就是聪明!”
狗牙儿黑着脸,一副要吃了他的模样。
苏轼浑不在意,他笑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拆穿我?”
“我,我不想殿下被那些大头巾忽悠了,光是当好人有用吗?能修出直道吗?”
“聪明!”苏轼给狗牙儿比了一个大拇指,“不过啊,你这话千万别让你爹听到,不然岂不是说他是坏人了!”
大苏说完,转身下了楼梯,一溜烟儿去拍岳父的马屁了。
狗牙儿冲着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还说我爹呢,你这个才子也是骗鬼的,坏蛋,一样都是坏蛋!”
等狗牙儿回到雅间的时候,赵宗垕不再抱着脑袋发愁了。
而是站在窗口,向外面望着。
“殿下,你看什么呢?”
狗牙儿快步走过来,赵宗垕用手指了指。
“快看,是巴蜀的步兵!”
狗牙儿探身,果然,在大街上,有一支人马快速通过。他们个子普遍不高,但是身体很强壮,尤其是胳膊腿力量十足,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条长枪,在枪尾带着一个铁钩子,可以在攀登山地的时候,勾住山石树木。
“哈哈!”
狗牙儿抚掌大笑,眉飞色舞,“这回好了,让西夏的山跋子嚣张,他们的克星来了!”
赵宗垕惊问道:“他们能打得过山跋子?”
“那是自然!”
狗牙儿笑道:“殿下知道羁縻之策吧?我朝沿袭汉唐的旧制,在鄂西川东,乃至岭南施行羁縻制度,当地的土兵生活在山地中间,骁勇善战,不惧生死。是顶好顶好的兵,我爹和狄帅都赞不绝口。”
“以往巴蜀道路艰难,人马调不出来。如今直道修好了,川兵北上,西夏的苦日子到了!”
狗牙儿的话并不准确,以往的困难是兵能外调,但是粮饷给养不足,如今直道修通,等于给西北的人马多了一个大粮仓,能供应更多的士兵了。
看着街道上一队接一队的兵丁,无穷无尽,赵宗垕忍不住惊叹起来,“直道真是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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