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刘氏是个苦命女人。丈夫体弱多病,面黄肌瘦的,经常要去找郎中抓药吃。几个孩子衣服穿得比叫花子还烂。孩子们常年吃不饱肚子,每天都在外面到处打野食,见着什么都会抓着往嘴里塞。有两次差点没被野果毒死掉。家里那栋茅草房破敝不堪,夏天到处漏雨,冬天寒风刮得满屋茅草椽条咝咝作响。墙壁被雨水冲淋得不成模样了。要不是屋后撑顶着几根粗木檩料,几间破烂茅草房可能早坍塌掉了。好在家里虽然贫苦,丈夫对她却很体贴,甚至连饭都不让她做。所以村里很多女社员都很羡慕她,说整个生产队,她是唯一一个不用早晚围着灶台转的家庭妇女!当然,贾刘氏虽然不用做饭,却不会因此闲着。她勤苦能干,胆子大,很巴家,经常会在早晨出工前,傍晚收工后,独自背着背架子,到后山森林里去捞松毛。松毛捞回来就堆在院子里,然后经常在天黑入夜后,独自端着个烂草墩,坐在竹林边,就着冥濛夜色,将那些松毛窸窸窣窣地挽成草把,再用草绳将它们捆绑好,堆码整齐。到赶街天,她便会翻山越岭地把这些松毛草把背到镇子上去卖……
六月初七,是磨盘镇赶街的日子。
天麻麻亮,贾刘氏便穿着烂衣服,套着草鞋,背着松毛草把赶街去了。
她走得很匆忙,连头都没梳,连脸都没洗,蓬头垢面的,眼角甚至还糊着眼眵,那形象看着还真是邋遢得不行。
当然她这穷苦妇人早就有老公孩子了,才不在乎什么外在形象呢。
她只想多背些松毛草把去卖,只希望多卖些钱,添补点家用。
所以她那天背着很多松毛草把,捆绑在背架子上,就像座巍巍矮山似的。
这背松毛草把很沉重,压得她弓腰驼背的,走在山路上,连头都抬不起来。
只是她穷苦惯了,劳累惯了,早就认命了,早就对这种不堪负重习以为常,不当回事了。
所以她背着松毛草把,深深地埋着头,拄着撑拐,不疾不缓地朝着街镇赶去。
她每一步都走得很艰涩,每一步都走得很沉稳,每一步都走得很倔强。
走累了,实在承受不住了,就用撑拐顶着背架子,蹅开双脚,在路旁树荫下稍事休息,顺便擦擦脸庞脖颈上那些涔涔汗水。
然后继续躬着腰板,深埋着头,背着那背松毛草把,步履维艰、尺蠖量地似地朝着街上赶去。
她喘着粗气、苦不堪言地走了将近两个多小时,才终于赶到磨盘镇。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两杆子多高,开始逐渐显露出其炎热威势来了。
田野里那些晶莹剔透、闪着清亮莹光的露珠,差不多全被晒干,蒸发得毫无踪迹了。
那些路人,即使打着空手赶路,也被太阳晒得脸膛通红,额头脖颈尽是热汗。
贾刘氏背着松毛草把,赶了两个多小时山路,更是热得浑身滚烫,像被火烧,像被打铁炉膛烘着似的。
汗水把破衣服溻湿了,又很快被太阳晒干;晒干没多久,又很快被汗水溻湿了。
以至还没赶到街口,背脊处便结着层淡淡汗碱,就像撒着层白醭微沫似的。
她虽然肩膀结满老茧,可这背松毛草把着实沉重,皮带勒进肩膀里,磨得很痛,简直疼得火辣辣的,好像又都磨破皮了。
她背着松毛草把,身板脊梁绷得紧紧的,好像随时可能咔嚓一声断成几截似的。
她腿脚酸麻,就像两截腐木朽柴似的,每次抬腿迈步都很被动,很吃力,很费劲儿。
就连拄着撑拐,站在路旁歇气,腿脚都微微战栗着,就像在打摆子似的。
她浑身燥热,心里喷着炽烈岩浆,皮肤毛孔都像在滋滋燃烧着。
她嘴唇焦渴难耐,只能不停地伸着舌头****着,滋润滋润干燥开裂的嘴皮子。
她实在太口渴了,所以赶到街口,赶紧放下松毛草把,下到前面那条溪涧旁,掬着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个痛快。
然后她抄着泉水洗了把脸,抹了抹脖子,让自己凉快凉快,舒爽舒爽。
然后她才走回来,继续背着那背松毛草把,爬上坡坎,朝着柴坝子赶去。
此时磨盘镇到处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已经开始热闹喧腾起来了。
柴坝子里更是人声鼎沸,骡马嘶鸣,到处都堆放着各种松毛枝柴。
这些卖柴的,大都是衣衫褴褛、脏污邋遢、浑身爬满虱子、蓬头跣足的穷苦山民。
那些柴草,有些是担子挑来的,有些是用背架子背来的,有些是用骡马驴子驮来的。
一般来说,汉族男人习惯用尖头扁担挑,汉族妇人习惯用背架子背;而那些深山彝族人,都习惯吆赶着骡马,把枝柴驮到山下来卖。
一般来说,汉族人卖的,都是些细枝桠柴,松毛草把;而那些彝族人驮下山来的,大都是些粗柴柈子。
这些穷苦山里人,把柴草堆放到地上,不断煽着草帽破衣襟,顶着晴空烈日,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或者做着针线活,或者抽着旱烟,有一搭没一搭地彼此聊着天,摆着龙门阵。
那些骡马驴子,就栓在旁边,不断甩着尾巴,踢尥着蹄子,嚼食着满地碎秸草。
周围空地上,到处都是碎秸草、柴渣子、新鲜马粪、以及一滩滩腥黄臊臭的骡马尿水。
无数苍蝇围着马粪嗡嗡翔舞着,不时停着翅膀,围着粪屎吸食得有滋有味的。
有人走过去惊扰到它们,这些小臭物便轰然散开,飞得到处都是。
炎阳炙烤着场坝,到处热烘烘的,空气里弥散着枝柴秸草味儿、松脂焦油味儿、腐草朽木味儿、粪屎尿骚味儿、汗臭烟草味儿……
贾刘氏看着周围那些穷苦山民,闻着那股腌臢腐臭气,感觉很熟悉,很亲切,心里很踏实,就跟回到自家屋里似的。
她本来想找片当道显眼的地方,把松毛草把放下来,可今天她来晚了些,好地方都被别人占据了。
没办法,只能把松毛草把背到里面去,随便找片地方放下来了。
于是她耸耸腰背,紧紧皮带,继续驮着那背矮山似的松毛草把往里走。
周围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草把枝桠柴柈子,到处都是骡马鞍鞯,让她不得不陪着笑脸,不停地招呼着别人闪身让道。
有些地方实在很窄,只能背着松毛草把,尽量侧着身子往里面挪。
有些地方实在让不开脚,只能不避腌臢,直接踩着粪屎臊尿往前面走。
走了没多远,忽然看到前面有个黑瘦男人,冲着她高声喊道:“三表嫂,这边有空地,背过来——”
那男人头发蓬乱,皮肤黎黑,满脸都是皱纹;他身上那件羊皮坎肩,脏旧,破烂,仿佛十几年没洗过似的,上面羊毛都磨光掉尽了。
他脖颈上长着颗大癭瘤,所以贾刘氏一眼便认出来,他是三小队那个卓老四。
他家里同样很穷,所以经常来卖柴,老遇着贾刘氏,两人熟得就跟同村社员似的。
所以贾刘氏听着他呼喊,赶紧背着松毛草把,朝着他那里赶过去。
卓老四看着她走过来,赶紧招呼身边那些人站起身子,给她腾出片地盘来。
贾刘氏走过去,这群穷苦山民赶紧伸出手,帮着她把那背松毛草把放到地上。
放好松毛草把,贾刘氏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觉整个人都轻松多了。
然后她随手抓了把麦秆,垫着屁股,跟大家一起坐在那堆碎石头上。
她浑身热汗淋漓的,身体烫得都快冒出烟来了,所以刚坐下来,便赶紧撩起破烂衣襟,不断地给自己煽着凉风。
之前她已经连着两街没来卖草把了,所以刚坐好,便冲着大家打探起行情来。
“成色好的,粗根均匀的,四块六七;看相不好的,杂柴多的,桠枝太细的,淋着雨,看着有点潮湿,摸着有点润手,不好烧的,三块二三都难卖啊。”
“这阵子卖柴卖草把的太多了,你想嘛,九月份学生娃儿要开学,现在不少人家已经开始卖柴凑学费了。而且今年早春收成不好,现在好多人家粮食都不够吃,都想整点儿柴来卖,买些包谷洋芋回去添着吃。结果大家都来卖柴,把价钱冲得太乱了!”
“上街子,我们生产队那个黄回回,用驴子驮了两大捆柴来,人家给他四块二,他不卖。结果守翻山了,过了中午,三块五都没得人要。后来遇着个老师,左说右说的,好不容易才三块钱卖给人家。”
贾刘氏听着大家发着感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再看看周围那些大捆大捆、成堆成垛的枝柴草把,心里难免有些着急发慌,担心今天这背松毛草把卖不出去。
看来今天不能喊高价,只要有人想买,只要价钱公道,还是尽快脱手,早点卖出去吧。
贾刘氏心里盘算着,一边跟别人聊着天,一边留意着周围动静,期盼着尽快有人朝着这边走来,买走她着背松毛毛草把。
太阳慢慢升高了,阳光越来越毒辣,晒得大家浑身发烫,热汗淋漓的;晒得这片柴坝子,到处热烘烘亮晃晃的,那些灼热光芒连看着都刺眼睛。
这期间,有不少居民进到市场里来采购枝柴草把,不断挑着毛病跟人讨价还价。
这些本地居民个个都像人精,买起柴来很会压价:柴干,他说不经燃;柴潮,他说难得爨火,烧起来烟子大;柴粗了,他说回家还要再劈细点;细枝柴,他说像烧秸秆似的,两把火就燃光了;松毛,他说没枝柴好烧;在松里添挽点秸秆,他说秸秆加多了;一点秸秆不加,他又说光松毛不好烧,容易覆草灰,压死火……
反正他啧着嘴,左挑右嫌的,把你那些枝柴草把贬得一无是处,毛病多多,就是想把价钱压下来,尽量用最便宜的价,最少的钱,把生意做成。
那些穷苦山民自然没那么容易上当,无论别人怎么贬低压价,都死活不输嘴,硬是要夸自家那些柴草好,经烧耐燃,就是不想把价钱降下来。
于是双方经常争论得面红耳赤的,有时那模样看着就像要吵架抡胳膊似的。
有时生意谈不拢,大家便各自散去;有时双方能谈到个比较合适、彼此都能接受的价钱,生意便做成了。
于是卖柴的,会挑起枝柴草把,跟着买主去过秤,或者直接把柴送到人家屋里去。
随着时间地慢慢推移,有不少山民都把自家那些枝柴草把卖出去了。
周围坝子上那些枝柴草把,开始慢慢地、一点点地、很不起眼地减少了。
这片热热闹闹挤挤挨挨的穷人市场,开始慢慢松散冷清起来,有些地方甚至都露出大片空地来了。
贾刘氏看着别人纷纷把枝柴草把卖出去,她们这边连个问价的人都没有,心里难免有些焦急,有些沮丧起来。
以前山里人赶街,中午时分最热闹,太阳偏斜后,便慢慢开始散场了。
现在都快要到中午了,贾刘氏那背松毛草把还没人来问价,她能不着急吗?
所以接下来她边跟周围那些穷苦山民聊天,边眼巴巴地四处张扬着,心里多么期望有人过来买走她这背松毛草把啊!
难道是这个地方太背僻了,风水不好?怎么就没人过来呢?她这背松毛草把堆得跟座矮山似的,怎么别人就看不见呢?
贾刘氏思忖着,是不是该换个地方,把这背松毛草把挪到前面显眼当道点的地方去。
就在她有些动心,想换挪地盘时,突然听到身边走来个男人,冲着她询问道:“你这背松毛草把咋个卖啊?”
贾刘氏听着有人想买她这背松毛草把,赶紧回过头,陪着笑脸说道:“兄弟,你要买松毛草把啊?我这背松毛草把好得很哦,你看多干燥,一点都没有受潮,好烧得很。”
这男人穿着件卡其布衣服,军用裤子,衣服裤子都缝着很多补巴,上面还黏着许多稀泥草渣,看样子好像刚薅过秧草,是趁着中午休息时,赶来买松毛草把的。
他好像有些急,随手抓着那些松毛草把看了一下,说道:“这些松毛是干燥,但你看看这些松毛,都沤黑了。”
——松毛是金黄色的,但有些松毛掉在地上,时间过久,会腐烂变色,看着像是粪草渣似的。
“兄弟啊,你仔细看看,随便翻翻,这些沤黑变色的,没得多少嘛。”
“不用说这些,你就说这背松毛草把咋个卖。”
“不说多了,四块五卖给你了。”
“你怕是不想卖了,那边蛮子的柴柈子才卖多少?”
“我这背松毛草把好呢哦。”
“再好还不是背松毛草把,不多说了,我诚心要给你买,四块钱,卖不卖,要卖就背起走。”
“兄弟啊,四块钱太便宜了,你再添点嘛。”
“不添了,就四块钱,要卖就卖,不卖你就留着在这里烤太阳。”
“哪有说多少就多少的,你安心要嘛,再给我添点嘛。”
“你这个人真啰嗦,就四块钱,不卖就算了。”
男人说罢,好像要放弃这笔生意似的,想转身离去。
旁边那卓老四见状,赶紧给贾刘氏递着眼色,要她还是卖出去算了。
贾刘氏知道他这价钱还算公道,今天那么多卖枝柴草把的,现在太阳就快当顶了,再不卖出去怎么行啊。
所以见他转身想离去,她赶紧松口,答应卖给他算了。
男人见她答应卖,要她背着松毛草把跟着他走。
大家见她把松毛草把卖出去,都暗地里替她高兴,所以没等贾刘氏开口,他们纷纷过来帮忙搭把手,让她把那背松毛草把给背起来。
贾刘氏背起松毛草把,匆匆谢过这帮穷山民,跟着那男人离开了。
她们离开柴坝子,走到外面大路上,她便问他们村子在哪里。
男人说他跟着舅妈过来走亲戚,是帮人买的。
他亲戚家就在前面,过了观音庙,走不了多远就到了。
到观音庙,从正街走过比较近,但现在正是赶街高峰,到处热热闹闹摩肩接踵的,像赶庙会一样。
她背着那么多松毛草把,想要挤过去,可没那么容易。
要是不小心挤着人,撞着人,扯起皮来,可就麻烦了。
所以那男人说,要带着她,绕着道,从外面原野里穿过去。
贾刘氏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背着松毛草把,朝着不远处那片稻田走去。
她守了一早上,终于把这背松毛草把卖出去,价钱还比较公道,心里自然很高兴,就像喝了碗兑着蜂蜜的冰糖水似的。
所以她跟在他后面,忍不住找着话茬跟他聊起天,套起近乎来。
“赶街天卖柴,就怕从正街上走。上次外公社有个豁豁儿,卖了担枝桠柴,挑着送去给买主。因为街上人多,不小心就蹭着人家了。不晓得是他撞着人家,还是人家故意来撞他的。反正那几个家伙我认得,就是几个街痞子,很像故意来讹人的。所以其中一个人被撞着后,跌坐在旁边屋檐下,硬是说那豁豁儿撞着他腰杆了,擦着她肚囊皮了,要死要活地在那里嚷。旁边那些人,怕是想揩油水,吃混堂,在那里打起帮腔,硬要那个豁豁儿赔钱。唉,这些家伙,明明就是一伙呢嘛……”
那男人好像懒得搭理她,步履匆匆地走在前面,很快跟她拉出两三丈远的距离。
她想跟他说话,他却连话茬都不搭,连头都不回,好像有些嫌弃她们这些山里穷人。
贾刘氏很识趣,见他懒得搭理自己,赶紧闭了嘴,不再跟他聊天套近乎。
然后他俩沿着田埂路,踩着青草野花,绊着稻叶,窸窸窣窣地直往前赶。
此时太阳依然很毒辣,但走在这满眼碧绿的原野里,吹着徐徐微风,总感觉比刚才那柴坝子上要凉快多。
只是贾刘氏感觉肚子有些饿,很想将背架子上那块灰面馍馍拿出来吃。
刚才在柴坝子上,就感觉有些饿,想把它拿出来吃了。
可她身边坐着卓老四,旁边还有几个穷苦山民跟她聊得很热络,要是把馍馍拿出来,总得掰成几瓣,分些给大家吃吧?一个馍馍分成几瓣,还有什么吃头啊?
所以她当时还是忍住了,没舍得把那块馍馍拿出来。
现在她跟在那男人后面,又有些想偷偷拿出馍馍来,悄悄啃上几口。
可在买主后面偷着吃东西,好像有些不大放得下面子。
掰点给他吧,这家伙可能会嫌弃,有些看不上眼。
而且他冷眉冷眼地走在前面,话都懒得跟她说,干嘛要拿热脸去贴冷屁股,自讨没趣儿?
这样一想,她便忍住了,最终并没将那块馍馍拿出来。
于是她饿着肚子,继续背着松毛草把,跟着那男人步履匆急地往前走。
这样走了没多久,他们沿着条溪埂,来到片宽阔广袤、连绵两三里地的河滩包谷地边缘。
这些包谷长势茂密,足有一人多高,很多包谷都已经抽穗,甚至长出鲜艳缨须来了。
贾刘氏独自跟着这陌生男人,走在这片茂密葱翠连绵起伏的包谷地边缘,看着附近原野里空寂无人,连个人影都看不着,心里难免隐隐有些犯怵,就像走进贼窝里似的。
这一路,那男人脚步都走得比较快,总是跟她保持着两三丈距离,让她只能尽量加紧脚步,喘着粗气,浑身热汗淋漓地跟着他往前赶。
她跟那男人已经很久没说话了,这时忍不住扯着嗓子,高声询问道:“兄弟,你们那村子在哪里啊?”
男人这才停住脚步,略微侧着身子,指着不远处河岸树林里那一大片村落说:“就在前面村子里了。”
贾刘氏知道那片村落很大,由两三个生产队聚集在一起,足有上千人。
她听说前面就是目的地,就快赶到了,心里才稍稍踏实些。
想着刚才那份担忧害怕,她忍不住有些哑然失笑。
她身无分文,难道还怕这男人抢她?她长相普通,衣着破烂,满脸皱纹,这男人长相俊朗,穿得比她好,人比她年轻,难道还会奸污她不成?
这样想想,她便再不害怕这片茂密葱翠的包谷地了。
于是她继续背着松毛草把,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跟着他往前赶。
这样走了没多远,那男人便带着她来到处水渠边。
水渠上有根独木桥,过了桥没多远,就是前面那人口稠密的大村子。
男人赶到水渠边,并没忙着独自过桥,而是站在路旁等着她。
贾刘氏背着松毛草把赶到水渠边,准备要过桥了。
谁知她刚要走上去,那男人便出声制止住她:“别忙着过去,桥松了!”
贾刘氏停住脚步,这才发现那根独木桥好像被人翻动过,下面那垫桥用的石块,不知被人弄到哪里去了,以致现在用脚轻轻一踩,桥身便会随着滚滑晃动起来。
这种松松垮垮的独木桥,哪能背着松毛草把走过去啊?
看来只有自己动手,找些石头,抱些泥草来,将这根独木桥垫埋牢实了。
于是她没等男人开腔,想独自将那背松毛草把放到草地上。
要把这背松毛草把放到地上,有人帮忙当然好啦;可她能感觉到这男人好像很嫌弃她,所以她懒得开口,独自很费劲儿地将那背松毛草把放到草地上。
然后她想独自到身后包谷地里去找些石头泥巴过来垫桥。
谁知她刚要动身,男人却开口说道:“前面有片墓地,那里石头比较好找,我跟你过去抱几块过来,把桥支好垫牢实。”
这男人既然愿意出手帮忙,她当然乐意接受啦。
于是她把那背松毛草把放好,擦擦热汗,打着空手,跟着男人到前面去抱石头。
她俩沿着田埂进到包谷地里,曲里拐弯地走了两三百米远,来到处长满野草、藤蔓蒙茸的墓地里。
在这里她俩翻找到堆乱石,然后每个人掰了几块出来,抱在怀里,返身朝着那根独木桥赶去。
她俩抱着石头,沿着田埂走出包谷地,来到独木桥边,贾刘氏便赫然发现,她那背松毛草把竟然不翼而飞了!
“我呢妈耶,我那背松毛草把呢?跑到哪里去了?”
男人看着她那背松毛草把丢失了,好像也很慌张,赶紧陪着她,很焦急地四处张望起来。
然而身后那片青葱茂密、连绵起伏的包谷地里,根本看不着半个人影儿。
唯有风吹得那些宽阔叶片簌簌作响,像有无数猴群在里面戏耍奔跑似的。
水渠对面那片稻田,一眼就能看到边缘尽头,哪里看得着有人背着松毛草把赶路啊!
“那个贼肯定是背着松毛草把,钻进包谷地里跑掉了,我跟你去抓他,我沿着水渠朝上找,你沿着水渠朝下找!”
这男人突然积极起来,变得很热情,而且说完话,便拔腿朝着水渠上游追去。
贾刘氏被这突然变故击懵了,慌得不知所措,六神无主,所以看着男人这么热情地要帮着她抓贼,她还真有些感动。
既然这男人朝着水渠上游追去,她只能按着他安排,转身朝着水渠下游追去。
她边追边跑,边不断朝着旁边包谷地里张望,看着比较宽阔的田埂,还要钻进去仔细查看一番。
这样跑着追跑了没多久,她突然觉得这件事来得有些蹊跷:那男人刚才连话都懒得跟她说,现在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热情?他为什么要提醒他桥松了?为什么要带着她拐弯抹角地到墓地里去搬石块儿?现在为什么要那么积极地帮她去追贼?
贾刘氏觉得那男人很可疑,赶紧转过身子,朝着那根独木桥跑去。
她跑到独木桥边,哪还看得到那男人的身影啊!
她这才知道上当受骗了,原来那男人把她骗到这里,是要跟人合伙,骗走那背松毛草把啊!
她经常到镇上来卖松毛草把,所以那帮家伙才会找个生面孔,扯谎说是走亲戚的,来给她当买主。
为了不被熟人发现,他才会找着借口,把她骗到这片荒僻阒寂的包谷地里来。
在她快赶到这里时,其同伙会事先做手脚,把独木桥下面那些石头草皮捣烂弄走,让她无法通过,只能到处去找石头来垫桥。
所以那男人才会调虎离山,主动带着她到前面那片墓地里去抱石头。
这片包谷地茂盛得跟甘蔗林芦苇丛似的,她走进去,根本看不着水渠边的情况。
那同伙便会乘机作案,迅速赶过去,将她那背松毛草把给背走。
这片包谷地茂密葱翠,连绵两三里地,那同伙熟悉地形地势,很快便能找着地方,把她那背松毛草把给藏掩起来。
然后那男人便借口帮着她追贼,把她支开,随后逃之夭夭,迅速溜之大吉。
等她回过神来,重新回到独木桥这里,那男人及其同伙,早逃得不知所踪了。
这片包谷地面积宽广,里面沟埂纵横,有坟墓洼地,有树林沼泽,她不熟悉地形地势,走进去很容易迷失方向,怎么可能找得着那两个家伙啊?
那两个家伙现在可能早就藏好那背松毛草把,溜得不知去向了。
她连那男人住哪儿、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叫她到哪里去寻找他们啊?
完了,彻底完蛋了,她那背松毛草把,就这样肉包子打狗,一去无回了。
这些松毛,都是她聚沙扫雪般慢慢耙成堆,绑成捆,辛辛苦苦从森林里背回来的。
这些松毛背回家晾干后,她添着秸草,熬着夜,独自窸窸窣窣地挽了两个晚上,才将它们挽成草把。
为了多卖点钱,她那天草把装得很多,捆绑在背架子上,看着像座巍巍矮山似的。
这些松毛草把,她汗流浃背翻山越岭地背着走了两三个小时,费了多少力气,吃了多少苦,才背到镇上来啊?
现在倒好,大老远地送到这荒僻包谷地里来,连着背架子,连着包袱,连着里面那麦面馍馍,一起被那些邪恶歹人给骗走了。
“我的娘耶,你要骗嘛,把那些松毛草把骗走,把那副背架子给我留下来嘛;没有背架子,叫我以后拿啥子背松毛嘛?”
“那块馍馍,我哪时候就想拿出来偷偷摸摸地啃两口了,一直没有拿;现在倒好,被人连着包袱一起给偷走了!”
想到这里,贾刘氏实在逼忍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她伤心欲绝地痛哭着,可周围原野溽热潮湿,空寂无人,谁听得着那号哭声啊?
她哭得昏天黑地的,可那痛哭声很快便被盛夏热风给吹散了,根本就传不了多远。
她哭得眼泪哗哗直流,只能不断撩着衣襟揩擦着,很快将眼睛揉红揉肿了,看着像两颗烂桃子似的。
她放声号哭了没多久,感觉饥肠辘辘的,实在是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放声号哭了没多久,心里那股委屈痛楚、悲愤恼怒,很快发泄得所剩无几了。
毕竟她是个上了些年纪、历经沧桑、饱受磨难、颇有些倔强能干的穷苦妇人。
她这种穷苦妇人拿得起,放得下;能吃苦,看得开;能受挫,耐力强;不会钻牛角尖,更不会做出偏激傻事来。
既然那背松毛草把已经被人骗走,她坐在这里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的,又有什么用处呢?
那背松毛草把已经找不回来了,她难道还想在这里坐到天黑,坐成尊菩萨不成?
所以贾刘氏很快擦干眼泪,站起身子,顺着水渠,慢慢朝着街镇方向走去。
她现在弄丢背松毛草把,卖不着钱,哪还能按着原先计划买东西回去啊?
她弄丢恁么大背松毛草把,要是换成其他妇人,回到家里还不闹翻天啊?
前阵子,村里那刘老三卖鸡蛋被人骗走两块钱,回到家里,两口子打起架来,把家里吵得乌烟瘴气的。
有一次,谢家婶婶赶街卖筲箕撮箕,被人联手骗走了个细孔篾筛,回到家里,硬是被她婆婆埋怨了半年多时间。
她贾刘氏倒不用担心,毕竟她那丈夫常年病怏怏的,人虽然不怎么样,却很体贴她,很疼爱她,简直把她这老丑妇人看得跟心头肉家中宝似的。
所以她即使把这背松毛草把弄丢,回去他肯定不会责怪她,反而会变着花样安慰她,讨好她,让她很快放下委屈,开心起来。
这些年,贾刘氏从来没觉得家里那病弱丈夫有什么不好,她一直觉得,对个女人来说,能找到个真心疼爱自己,能实心实意跟着自己过日子的丈夫,是最幸福的事。
这样一想,这穷苦妇人便觉得今天弄丢这背松毛草把,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磨盘镇那么大,每到街天,四面八方前来赶街的人,多如牛毛,里面混杂着很多街痞二流子烂知青,再精明,再会算计的人,也有上当受骗的时候啊。
算了吧,上次当,学回乖,吃点亏,买次经验,以后来卖松毛草把小心点,多长个心眼就行了。
这样一想,这穷苦妇人便感觉整个人都轻松多了,就像终于放下了个很沉重很墩实的心理负担似的。
她现在身无分文,还到镇上去做什么,像那些二流子一样,整天满街瞎逛悠啊?
她现在饿得肚子咕咕叫,连走路都没力气,还是先找个地方打打尖吧?
她妹妹就嫁在前面山湾里,距离这里并不远,就到她家去找顿饭吃,再回家吧。
这样一想,她擦干眼泪,整理了下破烂衣裳,然后大踏步地朝着山湾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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