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妈妈带着我到山里吃完喜酒,顺路到三舅婆家去做客。
我们只准备在她家住一晚上,第二天吃过早饭就要回去。
三舅婆知道留不住我们,所以翌日天才麻麻亮就起来做早饭了。
妈妈带着我起床后,坐到灶门前,烧着柴草,陪着三舅婆聊天,摆龙门阵。
三舅婆家没有小孩子,我找不着玩伴儿,只能坐到灶门前,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里两截包谷秆儿。
寒冬腊月天,气候严寒,所以妈妈边烧着柴草,边不断夹着草火灰给我烤。
我烤着火,郁郁寡欢地枯坐了很久,才透过窗棂,看到朝阳冉冉升起来了。
在平原地区,天亮没多久,太阳便急着性子、迫不及待地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了。
在山里,天亮后,总要等很久,太阳才会姗姗来迟、慢条厮理地从山顶升起来。
以前山里人生活穷苦,各家茅草破瓦房,大都朽敝得夏不遮雨,冬不挡风的,墙壁上,尽是深缝罅隙、以及里外贯通、黏满废旧蜘蛛网的夯墙洞穴。
所以太阳经常会透过墙缝罅隙,照进些灿烂亮光来,辉映得屋舍鲜亮堂堂的。
那些鲜亮光束里,经常有无数灰尘粉末,像群微生物似的,沿着光亮游动飘升着。
那些亮光照到墙壁上,照到枝柴上,就像许多斑斓彩蝶停驻在屋舍里似的。
那天早晨,妈妈看到灶房里有灿烂阳光照射进来,要我到外面烤太阳。
她觉得外面孩子多,热闹,我可以出去跟着大家玩儿,比闷声不响地坐在灶房好。
三舅婆她们村子里那些孩子,我谁都不认识,走出去能跟谁玩呢?
只是枯坐在这间乌漆抹黑、柴烟袅绕着老灶房里,我都快闷出身霉灰来了。
所以听了妈妈的话,我独自站起身子,走出三舅婆家那间腐黑茅草房。
三舅婆家旁边,有片被几栋破敝茅草房半包围着的空地,有篮球场那么大。
周围堆摞着很多松毛枝柴,连空气都弥散着股焦草松油味儿。
这里有房舍院墙挡着冬日早晨凛冽呼啸的寒风,还真是片烤太阳的风水宝地。
我来到这里,周围柴垛旁、院墙边、茅舍屋檐下,已经三五成群地聚焦着不少村民了。
这些村民衣着褴褛,浑身缝满补巴,有些人寒冬腊月天连件棉袄都穿不起,随身裹着几件脏污而油腻的破烂衣裳,腰间绑着细麻绳就算御寒了。
他们脸膛黧黑,蓬头垢面的,几乎整个冬天都不洗澡,手腕脖颈处那些污黑油垢,厚得简直连篾刀都割砍不进去。
他们头发衣服里长满虱子,整天浑身乱痒痒,经常这里抓那里挠的,显得很不安分。
这些山里人走到哪里,都像群腌臜乞丐,像群无家可归的逃荒难民。
这时朝阳刚升起来,看着光芒万丈,金碧辉煌,好像晒着很温暖似的。
可实际上,这些阳光照到身上冷冰冰凉飕飕的,根本感觉不到有丝毫温度。
所以大家烤着太阳,手脚寒冷,浑身冰凉,个个冻得筒手缩颈地直打哆嗦。
当然大家看着身边那些金灿灿的朝阳,还是能感觉到些许心理温度的。
而且谁都知道,这些朝阳总是越烤越暖和,越烤越惬意,越烤越舒坦的。
所以他们三五成群地聚集着,不慌不急地等待着那份逐渐温暖起来的享受。
男人们抽着草烟,开着粗俗玩笑,彼此高声操骂着,不时发出阵阵轰笑声。
妇女们有的戴着顶针,在纳鞋底;有的摆着针线笸箩,在缝补破烂衣服;有的摇着转手,在绩着新麻线;有的拿着断齿破梳子,在梳着枯黄散乱的头发……
有个老妇人撩起破烂衣襟,袒露着对松弛漆黑的干瘪乳房,在给孩子喂奶。
有个老爷爷,解开纽扣裤腰带,翻着衣襟裤裆,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捉逮着虱子,掐挤着虱蛋,对周围嬉笑吵闹声漠不关心。
他掐死了很多虱子,捏爆了很多虱卵,挤得手指甲污血淋漓,残尸狼藉的,看着尽是虱肉、虱皮、虱蛋壳儿。
孩子们手脚长满冻疮,脸蛋皴裂,看着脏兮兮的,就像擦着两团红胭脂似。
可他们却不怕冷,依然能在人群里钻来跑去嬉戏着,玩得不亦乐乎的。
我小时候很怕生,腼腆,害羞,在陌生环境里,经常哑巴似地不爱说话,也不跟人打招呼。
所以看着这些孩子到处追逐嬉闹,我却毫无兴趣,根本就没想到要参加进去。
我独自来到草垛旁,挨着纳鞋底的老婆婆,小猫咪般悄悄谧谧地坐了下来。
旁边有个男人,背着个襁褓,不知为什么,那婴儿总是抓手蹬腿地哭闹个不停。
这男人根本不会哄孩子,甚至懒得理会她,才不管她声嘶力竭地哭闹得多厉害呢。
他只是不断跺着腿脚,摇晃着身子,好像很想把小家伙给摇睡着似的。
他边摇着婴儿,边抽着老草烟,喷云吐雾,若无其事地跟着其他男人说着闲话。
那婴儿抓手蹬脚地挣扎着,哭得歇斯底理的,就像襁褓里有针锥扎着他似的。
一个老婆婆实在看不下去,高声责怪起来:“哪有像你这样带孩子的?娃儿哭闹得这么凶,就不会放下来看看啊?”
一个妇人跟着说:“是不是饿了,想吃奶?你婆娘早上起来,有没有给他喂过奶嘛?”
男人这才赶紧回答说:“吃过呢嘛,刚刚我婆娘给她喂过奶,我才背出来的。”
“大概可能是想屙屎了,你把她放下来,掂掂屎,看看她还哭不哭嘛。”
男人这才恍然大悟,赶紧解开布条,蹲着身子,从襁褓里将婴儿抱出来。
然后他很别扭地抱着小家伙,继续抽着烟,闷声不响地给她把起屎来。
你别说,这么一把屎,小家伙便安静起来,不再抓手蹬腿地恣意哭闹了。
很快他噼哩噗噜的,在前面泥地上,拉出滩黄中带绿的臭粑粑来。
不远处那些鸡群,看着有孩子拉屎,赶紧飞扑着翅膀,急慌慌地跑来啄屎吃。
它们还没跑到孩子跟前,男人便踢出几块石子,恶狠狠地将它们轰撵开。
这时柴垛旁有只老态龙钟、瘦骨嶙峋的大黄狗,卟嗒卟嗒地赶过来了。
男人看着大黄狗,像看着老朋友似的,赶紧招呼道:“阿黄,快点过来!”
大黄狗听到呼唤,赶紧很欣喜地摇头晃脑地呼应着,一路小跑着赶过来。
它赶到婴儿屁股后面,饿慌慌地、急不可待地舔食着那滩婴儿绿屎。
它舔食掉那滩鲜热臭屎,重新抬起头来,还有些意犹未尽似的。
男人见婴儿拉完屎,就势抬着她那小屁股,将两条小腿掰分得很开。
于是大黄狗伸着条温热腥红的大舌头,很细致很体贴地****起婴儿屁股来。
孩子拉完屎,把狗狗叫过来帮着舔屁股,这新奇景象我还从来没看到过呢。
一般来说,很多孩子看着狗狗靠近,都很害怕,经常会躲着身子,吓得哇哇大哭。
可那婴儿却对大黄狗这种亲密接触,丝毫不在意,好像早就习以为常了。
她被狗舔着屁股,还能自顾抓手蹬腿地玩耍着,仿佛很享受似的。
男人抱着婴儿,抚摸着大黄狗脑袋,仿佛在夸赞它那份细致,那份忠心。
大黄狗将婴儿屁股舔干净后,他连屁股都不揩,直接裹着襁褓,将孩子重新背起来。
之后大黄狗还意犹未尽,不断闻嗅着,将那些屎渍****得干干净净的。
然后它摇着尾巴,围着男人转悠着,好像希望那孩子再拉出滩稀屎来似的。
我看着大黄狗在我旁边转悠着,很害怕,惴惴不安的,总感觉它会来咬我。
大黄狗却并不欺生,对我这陌生孩子毫不在意,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
后来它还来到草垛旁,撑着前腿,坐到我身边,饶有情致地****起嘴巴来。
过了没多久,又有个四五岁大的男孩子,独自走到前面石槽边去拉野屎。
他刚脱掉裤子,那群鸡便饥肠辘辘地飞跑过去,想争抢着啄屎吃。
大黄狗看着那群鸡突然有所行动,急忙跑过去,想分一杯羹。
一般来说狗都很霸道,每次争屎吃,都会狺狺吠叫着,把那些鸡群赶走。
这条大黄狗却很宽容,它跑过去,并没有赶走那些鸡,而是挤在鸡群里,急慌慌地****着那堆新鲜童屎。
那些鸡群饿得厉害,围着屎堆争先恐后地啄食着,几乎就快打起架来了。
那孩子怕鸡群争急了,不小心啄到屁股,赶紧站起身子,挪到旁边接着拉屎。
那些鸡群还想跟着赶过去,却被他捡着根粗树枝,不断挥舞着,给赶跑了。
然后他叫着阿黄,让大黄狗摇着尾巴、屁颠屁颠地跟过去,独自埋着头舔屎吃。
那些鸡群每次想靠近,那孩子都会挥舞着树枝,毫不客气地将它们轰走。
没多久他感觉拉完屎了,便躬着腰,将屁股撅起来,对着大黄狗的头。
那条大黄狗便很乖觉、很温存地伸着腥红舌头,帮着他****起屁股来。
它好像还没舔干净,那孩子便匆匆提起裤子,跑着跟其他孩子嬉玩去了。
难道这个村子里,所有孩子拉完屎后,都习惯让大黄狗过去帮着舔屁股?
这还真是件稀罕事,这种事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也从来没有听说过。
所以那孩子离开后,我站起身子,迅速冲进三舅婆家灶房里,然后偎靠着妈妈,满脸兴奋、神采奕奕地比划着,将刚才看到的这番情形讲述给她听。
妈妈看着我兴奋得小眼放光,满脸通红,忍不住顺势将我拉到她怀里。
“有啥子好稀奇的,小时候你到舅婆家来,大黄狗还不是帮着你舔过屁股!”
然后妈妈揽着我,望着三舅婆说:“真没想到,大黄狗到现在还活着!”
前两年闹饥荒,人们到处打狗捉蛇掏耗子,所有能吃的东西,几乎都杀光了。
大黄狗能活到现在,没有被人捕杀烹食掉,还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三舅婆听着妈妈这么问,忍不住颇有感慨地跟我们讲述起阿黄的故事来。
她说以前村里有不少狗,只有阿黄最有人缘,最讨巧,全村老少都很喜爱它。
那些孩子总喜欢将阿黄带到原野里去,高声唆使着,让它去逮田鼠,追野兔,撵得那些鸭子扑着翅膀,到处乱跑。
有时还会将烂洋芋碎圆根远远地扔出去,让它屁颠屁颠地叼回来。
有时还会让它衔着筲箕,到菜畦里去摘几个辣椒,扯两棵莴苣回来。
阿黄脾气好,无论小孩子怎么抱搂它,推搡它,拴绑它,甚至点着火烧它的毛,将它推进深水池塘里,它都从来不会翻脸咬人。
那些老人独自进山砍柴、割荆棘、捞松毛,觉得孤独,也习惯将阿黄带在身边。
有一次,王婆婆独自带着阿黄,到韩家坝那条沟谷里去割刺梨。
没割多久,阿黄便狺狺狂吠起来,好像看着野兽似的,显得很不安,很烦躁。
王婆婆站起身子仔细一看,发现前面草丛里,竟然有条蟒蛇蚺蚺爬行过来。
王婆婆吓得魂飞魄散,甩掉镰刀,连背篓刺梨都不要,便仓皇逃走了。
这件事传开后,村里人更喜爱阿黄了,觉得它是条既忠心,又能护人的好狗狗。
当然阿黄最深得人心、最招人疼爱的,还是它经常能给村里那些孩子舔屁股。
它舔屁股很认真,很细致,很贴心,不仅伤不着人,还****得干干净净的。
它舔完后,各家孩子连屁股都不用揩,还真省掉了不少秸草麦秆包谷壳。
所以阿黄后来成了公众宠物,大家都把它当成是村里的一份子。
之后再有孩子想剪它的毛,拖拽它的尾巴,将它掀进池塘里,总会有大人斥责着制止他们。
当然村子里人多,不能保证所有人,在所有情况下,都能对阿黄好。
前些年山里闹饥荒,那些狗都被杀光吃尽了,只有阿黄留了下来。
有阵子几个小年青实在饿得不行,痨得不行,偷偷打起了阿黄的主意。
他们想将它骗到后山森林里去,杀来煮食掉,然后骗大家说,阿黄被人偷走了。
他们算盘打得很精,主意很绝妙,可惜行事鲁莽,没把保密工作做好。
所以他们刚把阿黄骗进山,便有群孩子到处跟人宣扬说,某某某他们要杀阿黄。
几个老人收到消息,赶紧带着一大帮村民,后脚跟前脚地追撵到那片山林里。
当时几个小年青正用绳索勒着阿黄脖颈,将它高高地悬吊在一棵皂角树上。
阿黄被勒吊得眼珠鼓突,腥热舌头伸出来很长,让大家看着心疼不已。
所以很快有人冲过去,爬到树上,迅速解开绳索,将阿黄放下来。
几个老人则围着那帮孩子,满脸义愤、指指戮戮、连打带骂地训斥起来。
这些老人辈份高,岁数大,他要动手教训人,这些后辈孩子谁敢顶嘴反抗啊?
他们知道犯了众怒,只能跪在老辈人面前不断告罪讨饶,保证以后不再伤害阿黄。
这件事结束之后,全村人再穷,再饿,再闹饥荒,都没人敢打阿黄的主意。
所以阿黄直到现在还活着,只是它年纪老迈,腿脚蹒跚,实在瘦得很可怜。
三舅婆说到这里,连我都听出来,那条大黄狗可能活不长,就快要死掉了。
想到它即将不久于人世,我忍不住有些伤感,很想再到外面场坝里去看看它。
可惜这时饭菜已经做好,三舅婆开始忙着摆桌子,准备招呼大家早饭了。
吃过早饭,妈妈带着我辞别舅婆舅公,准备翻山越岭地回家了。
离开村子时,我忍不住四处张望,却再没看到阿黄那瘦弱蹒跚着的身影。
两年后我再次跟着妈妈到三舅婆家作客,却听说阿黄早已经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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