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欠债肉偿

  回到我的那个小窝的时候,窗外已经一片朦胧的灰色。

  折腾了一晚上,又饥又饿,脑袋嗡嗡作响,感觉四肢乏力,一进门我便瘫在沙发上,将脚下的鞋子踢飞,抱着个靠枕,打起盹来。

  迷迷糊糊中,脑海中总浮现着古老诡异的身影跟瘆人的笑容,还有那股子腐朽的臭味,好像挥之不去,压抑得我呼吸都有些困难,就像小时候有一次掉到海里,无处不在的海水挤得我喘不过气来。

  照他们说法,这老爷子死了也不久,怎么就脸色发蜡,身有臭味,就算常年不洗澡,那也应该是馊味,不该是这种带有腐烂的味道。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让我想起了我的启蒙师父,一个死去多年,连骨头都化成土渣的老人,也姓古,人称古老头。

  我出生那地儿,三面环山一面临海,颇有点与世隔绝的样子。

  在那个动荡的大时代里,有两个神人下放到了我们村,一个是跟胡适之、顾维钧合称为“民国三大博士”的“中国性学之父”张竞生。

  这位荒唐天爷一到,就不断刷新着村民们的三观底线,主动给村里人扫盲,普及文化知识,特别喜欢是给妇女们普及X知识,专挑村里大小媳妇聚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跑去裸泳,对老少妇女的嬉笑辱骂,坦然受着。虽说我们那里绝对的民风彪悍,但也尊师守道,最为推崇“读书人”,对这位天爷敬而远之。

  另外一个神人就是古老头,跟那位上蹿下跳让人不省心的张博士比起来,古老头话语极少,独来独往,平素几乎不跟人交流,十足的高冷范。

  不过村里人却更为尊敬他,因为除了没那么荒唐之外,古老头还会风水。

  以往村里老少红白都是请府城里的先生来,自从那先生被扫进牛棚之后,掌握村里宗族实权的那些个老人们就没了主心骨,整天担忧着百年后没个好去处!

  所以古老头的到来,一下子就让村人们心里踏实了不少,就算是在破四旧的年月,也遮挡不了村人对他的崇拜,就连他不时的就会消失一段时间的事,也都很有默契的闭口不言。

  我出生的时候,荒唐的张博士已经去世,本着对“文曲星”的敬意,全村都披白给他送上了山,地点是古老头亲自给他选的,后来张的后人在县里当了官,就把老爹给迁回了老家,现在那里只剩下一个衣冠冢。

  而古老头则没那么幸运,还是被当成封建迷信份子给关了,等到一代伟人南巡,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全国各地,挨过了寒冬之后的蛇鬼牛神纷纷出洞,投机倒把、坑蒙拐骗、三教九流,一下子都出来了,古老头才被放了出来。

  古老头一生无儿无女,出来之后,依旧回了我们村儿,独居在村西头一个破落的土方块房子里,除了偶尔帮人看看婚丧喜白,依然鲜与人来往。

  每天入夜,常常一人搬张竹编的靠椅,坐在晒谷场边上,泡一壶浓茶,独自拉着二胡,咿咿呀呀声久传不息。

  一天夜里,月色氤氲,我跟巷子里的小伙伴满村撵着狗,经过晒谷场的时候,见古老头又在那儿独自拉着二胡,也不知道哪根筋被崩了一下,就觉得心里突然一荡,舍了小伙伴,咋呼着胆儿挨过去,靠在谷堆上听了起来。

  后来父母过来找我的时候,我正恍惚着昏昏欲睡,只迷迷糊糊的听见古老头沙哑的声音:四阳鼎聚,五行三属,天佑之命,这娃儿占据了天地阳气之居导,要是放在以前,便是道家所谓的“真人”哩。

  第二天晚上再去找老头的时候,他停了二胡,招我坐近去,摸了半天我的脑袋瓜子,又掐着手指,自言自语嘟囔了半天,那模样让我有点莫名的慌乱。

  看着他那神情,我突然就想跑开,老头却拉着我,说了一堆我完全听不懂的话,不过有一句我却是听得真真儿的,大致是说我四柱皆阳的命,怕是找不到媳妇!

  那时候的我虽然还不知道媳妇是用来干嘛使的,但却知道没有媳妇的下场,村东头三房的那个老光棍,就连我们小孩见到了也会嘻嘻哈哈辱笑他。

  一想到自己也要沦落到那般光景,当场就给我吓出了一身冷汗,仰着小脑袋,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老吴家香火一直不旺,本来在我爷爷那时候,正赶上大家伙儿响应老人家“人多力量大”的号召生娃如下崽的好年代,我奶奶也是争气,一连生了十三胎,第十三胎还是个龙凤胎,就是我老爹跟小姑,可惜生了这么多,最后只活下来我老爹一个,到我这一辈,已经是五代单传了。

  所以等我回家后,乱三倒四的还没说完,我老爹已经急得跳了起来,连夜就跑去找古老头,到了后半夜才回来。

  过了几天,就请了古老头到家里,给祖宗摆了八仙桌,把家里唯一的老鹅给卤了供上,又烧了很多红香黄纸,折腾了老大一阵子,说是给我改了八字,同时也给我正式取了名,从此我就从吴二狗变成了吴晨。

  往后的日子里,我经常在夜里跑去陪古老头,古老头也不藏私,一边教我二胡,还偶尔也会跟我讲些玄乎微妙的事情,不知不觉中,我竟有些痴迷。

  老头最开始让我背天圆地方六十四卦,很多字我都还认不全呢,古老头也不理会,逼着我硬着头皮把诸多卦象、卦辞跟爻辞都给啃了下来,之后才开始教我梅花易数之类的。

  等我到县城读中学之后,古老头的身体每况愈下,他临去世时,我骑着单车一路狂奔,赶回去的时候古老头已经瘦得不成人形,双目浑浊得几乎看不到眼球,用干巴巴的手抓着我,嚅嗫着干瘪的嘴唇,对我说,有些事,终归是逃不掉的。

  我一愣,该不会改了八字,我还是个光棍命吧?

  真是日了狗了,我眼巴巴的望着老头,老头已经没法细说,凸出如尖核的喉结蠕动着,留给了我最后一句话:“亢龙有悔……用九!”

  我望着干尸般的老头,心中堵着一口气,脑海中尽是村里那些胸部开始鼓囊起来的女娃,一时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哇”的一声长嚎了起来。

  靠着那一通长嚎,后来村里人都夸我这娃重情义,长大了一定有出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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