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大明经历了本国历史上第一次资本主义式的经济危机,经济危机不是什么好事情,让人感到痛苦绝望,社会充满了悲观情绪,这些在大明也都有。
不过大明经济危机主要集中于两大产业,生丝业和茶叶,因为这两项产业生产已经严重过剩。经济危机期间,也出现了西方式的兼并现象,尤其是茶叶最为严重,由于出口下降,大型资本主义式的的大茶园开始转向内销,进一步挤压的中小茶园陷入困境,大量茶农破产,很多大茶园就趁机兼并小茶园。茶叶生产开始向大规模转型。
生丝业则表现为另一种特征,由于大明生丝业有特殊情况,那就是缫丝厂多为地主乡绅创办,乡绅出身的陈启沅推动缫丝业的主要方式就是鼓励乡绅阶层办厂,结果大量缫丝工厂在乡间创办,这项产业的发展跟茶叶一样,并没有带来城市化的结果,而是是一种乡村工业化。
乡村工业化的好处是,让更多的农民看到了工业化生产方式,让工业影响了更多人,大家都熟悉了,适应了工业化,也就不惧怕了,所以这两项产业发展起来之后,大明其他产业的工业化开始爆发,因为人们不再抵制了。
但乡村工业化在效益方面,还真的无法跟城市工业相比,大多数乡绅企业规模都较小,以加工本地原料为主,规模小,抗风险能力就小,加上宗族的求稳性和保守性,造成一种中国特有的工业现象,那就是出租工厂。
宗族和地主将工厂看作了一种生息产业,越来越多的地主乡绅自己退出了生产,将企业出租给商人。
结果就是原本培养出来的工业乡绅阶层,大规模的去工业化,他们最终没有按照朱敬伦设想的那样,转变成德国容克资本和英国新贵族或者日本武士财阀一样的阶层,他们前进了两步后,又后退了一步,变成了了解工业的乡绅阶层。
他们了解工业,懂工业,也参与工业,却是通过出租工厂来参与,如同他们出租土地一样,他们成了工业的食利阶层。
这种情况已经非常普遍,新的统计显示,广东已经有七成工厂是出租经营。这意味着乡绅阶层绝大多数都已经退出了直接的工业生产。乡绅阶层向工业阶层的转型失败了。
朱敬伦担忧的是,作为传统社会中坚力量的乡绅阶层退出工业化,会带来什么样的社会影响。其实乡绅退出工业化,带来更严重的是工业生产的短期性,德国和日本后来的工业发展之所以引人注目,主要是因为主导他们工业的容克地主和武士财阀追求的是长期利益,家族式的产业往往更讲究延续性,而不是盲目追求高利润。
乡绅没有将自己的家族跟工业捆绑,而是建设了工厂之后,连工厂带土地一起出租给了商人。商人本就有追求短期利润的习性,加上工厂和土地都是租来的,他们更加没有意愿进行持续投资,就好像租别人家的房子就不可能给放在进行精装修一样,商人租来的工厂,也不可能珍惜工厂的设备,更不可能用自己的利润更换新设备,他们往往都是短期内榨干工厂,然后转投利润更够的产业。
这种现象让朱敬伦很郁闷,但他已经不打算出台政策了,因为出台了政策鼓励了大量的乡绅办厂,可最后还是回到了商人手里,谁知道在用政策干预,会带来什么扭曲的结果,既然现在资本的力量已经形成,资本的文化已经出现,工业革命已经到来,那就让资本去市场中博弈吧。
1883年开始的经济危机,终于在1886年,大明跟法国开战那一年结束,世界性的市场开始复苏。
由于跟法国的战争,导致大明的生丝业恢复缓慢,因为法国是大明最大的生丝进口国,可是国际市场的复苏,消费能力提高,还是影响到了大明资本,最大的生丝进口国跟大明开战了,可是最大的丝绸消费国英国和美国却跟大明关系不错,大明的丝织工业开始发展,于是缫丝业出口转内销,大量生丝转为在国内加工生产,然后出口到英美两国。
新的生丝生产方式也开始出现,类似胡雪岩投办的复缫工厂多了起来,大大提高了生丝的均匀度。
这种复缫工业和织稠工业一样,更容易集中起来,因为他们的原料不是蚕茧而是生丝,更方便运输,所以大量集中在城市中。大明政府将口岸集中起来管理,进行统一规划,不但大大改善了基础设施,还按照西方最新思想,规划了工业区,招商引资,给予优惠政策,大大推动了工业化。
复缫工业和织稠工业开始向城市集中后,作为他们的原料供应商,缫丝厂也开始搬迁,大型缫丝厂开始多了起来,他们集中投资兴建储茧设施,摆脱了蚕茧供应的限制,这种设施如果乡村小工厂来建设的话,根本就收不回成本,可如果集中于交通便利的城市中,规模达到八百人以上的企业,那就大大有利可图,规模性效益弥补了储茧设施带来的额外成本,而且大幅度降低了桑蚕生产的时效性,储备的蚕茧让工厂即便是冬季也有足够的原料可用。
类似复缫工业和织稠工业,其他工业也在城市开展起来。
比如棉纺织工业,从一开始就是依托于城市。
纺织工业也没有遭遇到战争对生丝产业那种影响,因为大明主要还是一个棉纺织品的进口国,棉纺织工业的意义是取代进口,在经济危机期间,棉纺织工业受到了来自英国纺织品的倾销打压,可是经济危机结束之后,棉纺工业的潜能立刻就爆发出来。
跟缫丝工业的投资者主要是地主乡绅不同,棉纺工业的投资者主要是买办阶层,这些人更具有国际化失业,大多数经历都是进入洋行当学徒,一步步爬到买办的地位,普遍具有西方管理经验,对工业化生产没有抵触。
最重要的是,他们有资本,普通的洋行学徒很穷,可一旦脱颖而出成为大买办,他们的收入相当丰厚,有的买办的收入甚至能跟洋行分庭抗礼,对小学徒来说,是靠着洋行吃饭,但对顶级买办来说,洋行是靠着他们的。
这些人将跟洋人合作积累起来的资本,开始投入新产业的时候,爆发出来的力量不可小觑。而且他们一开始就向巨头化发展,很多买办直接去国外的大型工厂参观,深受启发或者深受利益的诱惑,将国外最先进的工厂,成套成套的引入国内。短短几年时间,大明的棉纱工业翻了十倍,但依然还是一个进口国,发展空间还很大。
这些工业企业提供丰厚的税收,经过赫德的税收调整,工业企业的纳税额已经达到了两千多万两,成为仅次于消费税的单项税收,当然临时性的纳妾税不包括在内,那个才是第一大税收。
相比于缫丝、纺织等轻工业,大明的重工业呈现的状态则是畸形发展。
与轻工业承受了两次工业危机不同,以兵工厂为代表的重工业几乎没有受到经济危机的打击,因为战争,不管是太平天国的战争,还是大明跟法国的战争,恰好都发生在经济危机期间。
战争带给重工业极大的红利,战争期间重工业不但没有缩减,反而攫取了暴利,大幅度扩张。
兵工厂作为最大的机械工业企业,工人人数已经达到二十万,而且每年还在以两到三万增长。
兵工厂这个龙头企业的扩张,让机械工业整体呈现增长态势,但整个行业却过于集中,中小企业大受打压,始终都发展不起来,形成了兵工厂这样的垄断巨头,和大批只能以修理设备为生的小型作坊并存,中间严重缺少中型专业化工厂的畸形状态。
这种产业形态,显然是不正常的发展轨迹造成的,不是一个良性的产业体系。
造船业其实也有这种现象,受到战争、救灾等刺激,突然暴涨,然后陷入过剩危机。但总体来说,造船工业却是有大有小,有一个完整的生态体系的。大工厂有兵工厂的造船厂,有同文行的造船厂,中型的有陈联泰这种民间机械企业资本,福州造船厂,怡和洋行的合资船厂,小型的有一大批依托港口承包维修船舶业务的造船厂,生态体系相对齐全。
另一项产业,则比机械工业还要集中,那就是铁路业。大明铁路公司作为政府大力支持的特效铁路公司,是唯一垄断铁路业务的一家公司。唐廷枢主持这家公司以来,利用资本市场融资,大规模扩张。密集施工修建了广州到上海的铁路,广州到桂林,广州到南宁铁路,即便是经济危机期间,也没有停止扩展的步伐,因为对于一个严重缺乏交通设施的国家,铁路业带来的上百倍的交通效益提升,完全可以抵御经济危机对货运量下降的冲击。
广州到桂林铁路已经完工。到南宁铁路已经跟云南铁路对接,战争期间,大量欧洲和印度商品从铁路进入大明,大明商品从铁路进入印度洋,让这条铁路的效益惊人。年盈利高达两百多万两银子,这还是在跟英国铁路公司分成的情况下。广州到上海的铁路,已经修建了八年,今年就会通车,已经通车的路段,已经带来了相当的营业额,比如杭甬铁路,就是最先修筑,也最先盈利的路段。
从广州到上海,一千两百多公里的路线,之所以修了八年时间,不能说经济危机对铁路的修建没有影响,但跟唐廷枢的经营理念也有莫大的关系。
他最先集中修筑的都是盈利前景最好的路线,比如最先动工的不是从九龙往福建去的路段,而是先修宁波跟杭州路段、上海跟杭州路段、以及从九江通往武汉的路段,在这些盈利叫好的路段上,他不惜砸下重金,甚至用五百万美元的价格雇佣卡内基公司建造汉口长江大桥。
可是在山地路段的福健路段,粤北山区路段,动工就十分缓慢,因为这里投资成本大,预期收益低,所以直到沪杭路段、杭甬路段、江汉路段都通车之后,才开始修建连接福州、厦门等港口的区间铁路,这些口岸铁路修通之后,最后才开始修建山区路段。
这样的经营思路,固然让铁路建设的成本降到最低,利润达到最高,可是修建速度却大大下降。
1886年以后,经济危机结束,全世界的铁路建设再一次高涨。从1885年到1892年,全世界修筑的铁路线达19万公里,是上次高峰期的两倍。其中美国就修筑铁路7.5万公里,比上次铁路高涨期多一半。
但大明铁路修筑速度,反而不如救灾期间的速度,总共修建的里程数不过3000公里,远远低于世界平均速度,更不用说跟美国相比了。
而且唐廷枢虽然主管铁路公司,铁路公司的经营业绩相当优良,可是他本人似乎并不看重铁路公司的股份,他将大量资本投入其他产业,依托铁路公司他在河南和山西开发了大量矿产,跟李鸿章等洋务派大臣的关系,让他的开矿事业有政治后台,同时也给这些后台大量股份和分红。
他在东莞投资棉纱工业,已经成为当地最大的棉纱企业。相比于固定投资周期长,见效慢的铁路业,他显然更喜欢轻工业这种投资小,见效快的短平快产业,显然唐廷枢是以商业的思路在经营的,追求的是成本最低化,利润最大化。
所以他不增加在铁路公司的股份,还一次次通过发行新股融资,降低了自己的股份,目前唐廷枢在铁路公司的股份,已经下降到了半成,可是他依然是最大的个人股东,依然是铁路公司的总裁。
铁路公司的股份,对他来说可能只是谋求一个控制权,而不是什么预期收益。通过控制铁路,他打造了一个以矿产、轻纺等围绕铁路业务经营的产业集团。事实上,唐廷枢已经通过经营铁路,从一个大买办,转型成了一个企业财团。
而且唐廷枢的企业财团,还在不断的扩张新项目,炼钢和航运就是他的下一个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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