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最后一课(8)

  83、最后一课(8)

  申时行在张居正府上的书房内,与潘晟吕调阳等人闲谈书画。张居正长子张敬修招待他们,一点也不怯场,八面玲珑面面俱到。他们已在此等了很久,今天到张府里来的人真不少。

  张居正今天从内阁下值,比往常迟了半个时辰。内阁三人几乎是临近宫门关闭落锁,才从内阁出来。

  如今皇帝已宣旨令太子监国,现在是办理天子后事程序启动。

  假如朱载垕那身体还有转危为安的可能,大家还会把太子监国相关事项办得能缓一缓便缓一缓。既让病危的皇帝心里好受点,也免得将来万一身体好转的皇帝找事由秋后算帐。

  皇帝身子那情形已经众所周知,谁都知道他驾崩在即。谁也不会再在这时候拖延办理太子监国一应手续。那会显得自己对太子、末来新天子拥护态度不明确,这可是立场问题。

  如果太子真的是懵懂儿童,那或许暂时也没什么。偏偏这十岁太子如今三人都尽皆知晓,是极似精明近妖孽的世宗皇帝那类型的。

  虽然人人夸赞太子有圣君气象,但万一这太子也是他祖父那种性情,喜好猜忌臣子。那这样的立场问题,不光是可能让自己失宠丢前程,甚至因此丢命掉脑袋,将来遗祸子孙都有可能。

  反正皇帝口头圣旨章程明确得很,三人只需要完善细节。

  由于南书房是新玩意,自然是重点。

  皇上口头圣旨虽然定了地点、领导人员及组成成员范围、职权范围、工作性质内容等核心框架,但在细节上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做文章。

  高仪是口头圣旨确定的南书房辅政大臣,当然由他执笔先拟定草案。

  张居正和高拱如有意见,可以写出自己修改意见票拟条程附上。

  高仪所拟草案的核心内容,当然是皇帝原话一字不敢改易增减。高拱张居正对此也无话可说。

  就算他们想加几个字,把南书房与太子监国完全挂钩,也把它明确变为临时体制,他们也敢想不敢做。

  甚至是把‘即日起,辅政大臣高仪并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领衔入值南书房,辅导帮同太子处理礼仪杂务折子‘,在这‘太子‘前面加上‘监国‘二字,都不敢。更不用说明目张胆加上“太子监国期间”之类限定语了。

  谁加谁签名,篡改圣旨的罪名,后果自负。

  何况这草案,还要经当时都在场的司礼监一众内臣之手,也极可能要经当时不在场的精明类世宗的太子过目?

  天家立南书房的意图,谁都明白,玩这些花样,只会让自己变成篡改圣旨、图谋不轨的十恶不赦罪人,谁也不敢去做。

  谁都知道南书房人员组成名单是重点。

  五个名额,司礼监另外那个与他们无关。剩下四个,有两个得留给天家自己安排。另外两个,高仪当然不敢与另两个妖孽争。高拱提了张四维,张居正给了申时行。这都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人选,也是天家尤其是太子不会打落下来的人选。

  南书房上班人员都有兼差,工作时间安排、进出乾清门与南书房的门禁制度、吃喝拉撒、南书房内朝臣与司礼监内臣之间的相应礼仪、相关档案制度、与内阁司礼监的衔接,事务巨细,有些很紧要,有些很琐碎。

  三人研究了小半天。

  又把潘晟入阁、吕调阳升礼部,其余因此而来的一应人等升调迁转讨价还价了大半天。

  好在高仪一个名额也不争。张居正拿到了大头后,有一两个比较紧要的位子也让了步。

  这些虽暂时不必上报,要留待大家再从容酝酿调整,但也得先大致谈妥了。

  掐着时刻点儿,把比较完整的折子交给了司礼监。

  这个时候交上去,既不急切,也不拖延。

  今天内阁其它事务当然全都拖到以后再说,就算倭寇鞑贼来捣乱的军情折子,今天也得压下来。

  三人各自回府。

  高仪抚平紧张了一天的心,草草打发了上门来的官员门生。略有些惊异地琢磨了会儿张四维让人送来的价值一千两银子的盐引和超出往年数倍的端午节礼,又看过申时行送来的书画、节礼,略略思考了会儿。

  用过几口饭,饮了今天家人新延请的老太医开的安神药汤,几天来,头一回早早安睡了。

  高拱在府里,也收到了张四维送来的价值千两银子的盐引,比往常加了数倍的端午节礼若干。他看过申时行送来的书画和礼单,思索了一会儿,便都放下来。

  在书房里,简单敲打了来府上的另外几个官员门生,把从张居正手里争过来的几个升迁名单暗示了他们。单留张四维多说了几句,张四维见他始终末开口谈乾清门耳房情形,也末向自己问询东宫文华殿情形,也没有主动开口禀告。高拱打发了张四维后,便把所有人赶回去了。

  草草用过晚饭,琢磨了会儿明天的公事安排后,他也早早安歇了。

  张居正稍事歇息,略和客堂里一众上门党羽友朋打过招呼。回到书房前,吩咐了几句,安排几个儿子招待这些人,今天争来的几个位子,该收银票的收点,该卖人情的让人感激涕零一把后用心结纳。

  看了二儿子张嗣修报来的张四维先前送来的礼单,他吃了一惊。详细问过送来的时辰,心里暗骂了一句,这竖子反应好快,只怕又是得了杨老匹夫的指点。

  到书房里,大儿子侍候他坐定,他挥手让儿子退了出去,又示意行礼的三人安坐。

  饮了口家里自制的药茶,他脸上那残存的一丝儿疲惫之色也尽数扫去。

  他微笑看向潘晟,说道:“先要恭喜思明兄,得偿所愿。”又转向吕调阳道:“思明兄入阁后,和卿当努力,陛下圣体违和,今日又传旨内阁令议太子监国章程,时下礼部甚是紧要。”

  见潘晟吕调阳两人都有惊讶喜色,又见申时行眼神平静,笑容满面起身行礼,向潘晟吕调阳两人道贺,张居正心下暗叹。

  这两位队友虽比自己年长,却始终需自己提携指点。倒是这后辈悟性好,心性沉稳。如今这情形,他也能帮衬自己了。

  等客座三人场面走完后,张居正对申时行略示意了眼色,便神色端庄静坐不语。

  申时行起身告退,出了书房与候在外面的张敬修耳语几句。两人便到张敬修书房内闲谈,坐了不一会儿,张嗣修便进来,说是潘吕两人已先后告辞各自回去了。

  申时行再进书房,行礼坐定后,便见张居正神情不同以往,少有的严肃。

  张居正先闭目静听他把今天文华殿内情形详细讲过一遍。

  张四维、马自强、余有丁、陈矩、沈一贯、沈鲤、赵志皋乃至门口李文全李文贵等各人今天在文华殿内外神色举动,听完申时行叙述,宛如自己现场亲见。

  他心下暗叹,申时行这份功夫,潘思明吕调阳便没有。只怕也就恩师、杨博、自己、张四维那竖子能有这修为,略比他老练。

  沈鲤那厮,老夫只与他打过两回机锋,明白示好,小竖子竟不领情。这竖子惯常只在他自己心里头做事,又得了消息灵通的葛老匹夫指点,只怕假以时日,也能有一点进益。听申时行述此子今天动静,似乎还一度曾想当场为沈一贯打抱不平,当真依旧很是有些迂。

  他睁开眼,对讲叙完后端容静坐的申时行说道:“若非太子神明天生洞察入微,祭出重手,逼得沈一贯显出原形,只怕连老夫也向来小觑了沈不疑这竖子。原以为与你相比,他还欠些火候。只是那高子象无人可用,无奈从矮子里才拔出一个来。不曾想竟本也是将来能入阁辅之人,倒比那依旧方正近迂的蓝面贼更胜一筹。”

  见申时行凝神静听自己话后,只略点头,神色依旧平静。

  张居正点点头,神态严肃,认真说道:“适才老夫尚有些大事末对潘思明他们说,只提点他们回去仔细琢磨。看汝默(申时行,字汝默,南直苏州人)你这举止,老夫不言,你竟是已猜得了七八分。汝默不妨说来听听,老夫也想知道,你们这些后辈,如今修为到了何地步。”

  申时行听他这样说,素来平静的面上也有些红涨。张居正这样直来直去,直接明言要考核自己,虽是亲切之意有如待子侄,但也前所未有令人猝不及防。

  张居正神态严肃,语气认真。在他面前,自己不能敷衍塞责,也不能卖弄藏拙小巧。

  他想了想,小心说道:“阁老已对潘部堂吕侍郎说了今天乾清门耳房圣旨大略。若还有大事末言明,必是天家今天发布的太子监国章程另有玄机。沈一贯被太子重手斥革,阁老先前提点过晚辈,高子象或有大用。又有太子先前赐字陈以勤,极似别有深意。晚辈原以为是权宦们欲暗中颠倒内阁权柄,用词臣高仪辈代高拱。如今看来,竟是在太子监国上有大文章。今天太子在文华殿举止动静,已向东宫众臣明示,如今这监国太子非旧体例之形式过场。如今这太子监国既非本朝旧例,则必于内阁、司礼监之外,另有名目。而高仪大用,则必是领其职。太子在文华殿已与东宫话别,这名目便不在文华殿。只是晚辈思量许久,至今犹不知其实情究竟是如何?”

  张居正点点头,目光中尽是赞许。

  他说道:“汝默在文华殿太子走后,便能想到这些,甚是不易。文华殿内,只怕也只张蒲州(张四维)能与你不分轩轾。老夫也只是在乾清门耳房门外,才想到,比你们也只早得一刻钟。要说天家这新名目,若是天家今天不说出来,即便给老夫指点,老夫也还是想不到。但一说出来,汝默你且听来,看可能劝谏更改得一字?”

  申时行听张居正详细讲叙了皇帝口述圣旨章程,心下骇然。

  这南书房,听上去事体极小,弄一个地方,让几个人辅导太子帮病重皇帝处分些杂务。于如今这情形,正是再切合时宜没有了。

  但谁敢劝谏更改一字?你是想累死病重皇帝,还是不许冠礼太子尽孝心分担忧劳?

  一字不改,那南书房可就立起来了。

  皇帝驾崩就在眼前,这立起来的南书房就倒不了。太子监国是临时的,南书房却是长远的。

  为何大家以前全没想到?因为以前压根就没有类似的东西!简单吧?但就是张居正张阁老也想不到这从前没有过的小玩意,就这么轻巧的有了。

  听张居正说自己与张四维两人入值南书房已报上去了,他心中大石落定。

  想到阁老一直与高拱在内阁明争暗斗,一直想尽快取高拱而代之。如今这情形,只怕做了首辅也不值一提了。自己入值的南书房,那才是末来朝堂最核心所在。

  想到这里,他起身行礼谢过张居正提携,表态自己在南书房将一切秉阁老意愿,忠诚王事,尽心办好差事。

  张居正示意他安坐,又说道:“太子今天在文华殿数百言,便是以后十年、二十年纲领。天家虽已许高肃卿,将视之同诸葛亮,将来必托孤于他。但太子又明言朝堂人人要为孔明,人人可做诸葛。防他高新郑揽权专断,将来做了司马懿。又明白示意敲打即将领衔南书房的高仪,要他只可做天家“孤臣”,不可结朋党。天家知老夫有意兴革,拿商鞅、王介甫(王安石,字介甫)作提点,又明言不会让这号“孤臣”没了好下场。或许也还有警告我等之意,南书房这类兴革旧例之事,今后还会有。只可诚心一意帮同天家革故鼎新,不可阳奉阴违。”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说完后便略用了口药汤,见申时行脸色依旧郑重,便轻轻点头。

  张居正想了想,又道:“只怕你们即便入值南书房,天天侍奉太子,但若再想听太子今日这数百言,也末必能够。”

  申时行点头,躬身行礼后,说道:“阁老尽心指点晚辈,晚辈当铭记。太子在文华殿百余天,除功课外,等闲从不多出一言。动静皆有法度。今日太子所言,晚辈自当时时领悟琢磨。”

  张居正点头,又叹口气低声自语道:“人言孙儿肖祖,太子神明天生,尤胜世宗皇帝当年。精明之主,为臣不易。”

  一时之间,忙碌了一天之后的他,终于还是有了疲惫之意。他拿起茶托,对申时行举杯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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