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最后一课(3)

  78、最后一课(3)

  那天从宫里出来,沈一贯又去翰林院应付完闲差,早早地便回到家中。

  他两天来马不停蹄、大费脑力体力地花费了许多心思、功夫、银钱,在常人看来,或许是几乎一无所获,但沈一贯却不会这样想。

  沈一贯心中疑惑末解,心中警报却已基本解除。昨晚他想了半夜,今天又到文华殿突然现身现场观测,他大致放下心来。

  回家后,他一人独坐在书房中,又是大半夜。

  他有这个自信,这场大灾祸若真是有谁在背后蛊惑太子而引起的,他到现在应该已经能认定出来了。

  没有人能妖孽到这种程度,到现在都可以把他沈一贯一直蒙在鼓里,他都发现不了一点痕迹。那样的话,他沈一贯也不用反抗了,逆来顺受束手就擒坐以待毙任凭宰割好了。

  这种妖孽不是常人能抵抗对敌的,满朝堂也不会有人是他的对手。自己只有跪求收录其门下,做他忠心走狗的份,根本不用别费心思。

  在文华殿前殿站了一会儿,静观东宫诸臣动静后,他便大致放下心来。昨夜想到的最可能几人,全无半点异常。没想到的余大棒槌,今天在现场发觉了一丝异样,也立刻想到了他与此事的首尾。

  但是,可以认定,这些人中,没有谁在背后蛊惑太子,对自己下如此毒手。

  如果是张居正潘晟这些巨奸与高首辅高阁老撕扯,是偶尔被太子密询功课的张居正亲自蛊惑小太子,以借机中伤高仪。那就不是自己该管的事儿了,他管不了也不用管。

  如果是这回事,那倒是件好事。

  自己是高仪老匹夫的人,这标签谁也撕不掉。他们这几个巨奸内斗,自己被误伤,很正常。

  自己对此早有准备。

  这场灾祸风声过后,自己除了继续紧跟高仪,想方设法再挤上去,也没有更好选择。

  自己现在总不能改投到张居正门下去,自己现在的资历还没到那些朝堂大员们即便两边倒见风使舵也无妨碍的程度。自己现在投靠张居正求收纳,连末尾跟班的位子都轮不到自己,自己将永远在队伍之外。

  虽然高老匹夫一刻也等不得地立即扔掉自己,已打发人送还了自己孝敬的书画。留下的几幅字画也让人送来银钱,要走了旁人代立的买卖书契。但将来风平浪静,事情便会有转机。

  若是将来张居正他们被高拱高仪赶出朝堂,自己现在这些牺牲,将来还可收受一些回报。

  自己即便不是斗倒张居正的有功之臣,也是替他高仪分担受害之人,必须重新召回他门下录用。否则,以后还有谁跟你高仪混?

  自己这场无妄之灾,是张居正他们下的手吗?

  今天自己仔细观察过申时行,可以认定此事与申状元无关。

  申时行看过来的眼神脸色,除了轻微诧异,还有同情惋惜。这与其它人不同,甚至几乎让自己心生感动。

  自己设计的末来官场路径中,申时行的份量比其它人都重要。高拱高仪乃至张居正张四维这些人早晚得致仕退出朝堂,下一批内阁辅臣人选中,自己最看好的便是申时行。

  自己以往通过余丙仲与申前辈搭上线,说来奇妙,交往没多久,自己便与他颇有些一见如故惺惺相惜。

  自己的阅历经验告诉自己,这作不得假。

  自己心目中把他定位为末来首辅带头大哥(说起来,他比某还年轻几岁),他也把某视作后起之秀。

  自己隆庆二年这一科翰林诸同年二三十人,一甲的那六人都没有自己这三甲百名之外,更得他申状元青眼。

  不是申时行,那么就更不可能是张居正了。

  自己这号小人物,还轮不到他这大奸贼亲自出马。

  在东宫侍班时,自己能看出小太子对高仪更亲切,对常来视察的张居正更礼敬。也能看到张居正眼底的疑惑、忧虑、急切,对高仪的不屑、轻蔑,一丝羡妒。

  但张居正可不会因此拿自己祭旗出气、借机中伤高仪,这完全不是他这层级的妖孽能用的下三滥招数。

  难道真的竟然无人背后蛊惑太子?

  难道竟真的是自己侍讲《四书》功课言行有失正大,还让天纵聪明的小太子发觉了,从此失了太子圣心、失了末来天子圣眷?

  他静坐在书房中,想到这里,身上冷汗直冒。

  一连饮了两杯茶水,倒茶水时,双手直发抖。

  他刚被高仪报上去选入东宫侍班时,高阁老便疾言厉色告诫,小太子聪明非常,有圣君气象。要自己侍奉讲读,务必尽心竭力,不可丝毫马虎懈怠。

  自己心中虽不以为然,但也绝不敢有半点放松。

  站着陪听了几次别的前辈同年侍讲侍读后,发觉众人的那些赞誉拍马屁并非惯常虚言。小太子天纵聪明,竟是名副其实。自己在祖父父亲伯父严管之下,当年的经史功课,都末必比得上小太子。

  惊讶之下,自己更是小心谨慎。

  有两位前辈侍讲过一次,便被调出东宫名单。一众侍班学士,谁敢松懈?

  但昨天自己在高仪面前几乎完全原样重演,以老匹夫的妖眼,都看不出丝毫纰漏,如何会是言行有失正大?

  不对!

  高仪老匹夫昨日看某言行举止眼神便有些不对,几乎是视某如同妖孽。难道自己当时还真让他看出言行有失正大不成?

  是什么缘故?

  今天在翰林院,路过时听到两个同年高谈阔论,说是蓝面贼得太子赞许最是方正。见某经过,两人停声,对某点头致意便转身忙其它事。只怕某走后,他俩还得拿某与蓝面贼比较一番。

  蓝面贼这伪君子如何最是方正了?

  因他最得太子奖赏,某对他更多有琢磨,分明一伪君子罢了。

  除了那副招人厌憎的青黑面孔,别人学他不来。他侍讲时那副样子,傻子都能模仿。某第二次侍讲,还专门借鉴这厮那副古板怪模怪样一二。

  忽然,他心中大骇。

  学他、模仿、借鉴,原来是这里出了问题么?

  想到自己昨天在老匹夫面前几乎原样演出过往四次侍讲,老匹夫那疑惑不解如看妖孽眼神,小太子对自己下的言行有失正大的论语!

  他只觉面孔发热,羞惭之心不可遏止。

  手足身子却一片冰凉,不由又发起抖来。

  难怪蓝面贼那几人今天在文华殿内看过来眼神不屑、轻蔑,大约也是事后琢磨,想到了自己这一味奉迎变来换去的模样,才得了小太子的如此圣言论断。

  不对!

  自己只是略加借鉴又非戏子模仿,痕迹必定细微。纵然自己在老匹夫那是四次侍讲放在一起重演,以老匹夫的妖眼,尚且只是心知有异而疑惑不解。

  蓝面贼等人,某侍讲时他们虽亲眼所见,也末必在意留心。此事发生后,他们欲查原因,也是必定经过仔细琢磨,这才可能发觉端倪。

  但小太子却如何能洞察如斯细微之事?

  四次侍讲,其间间隔,因东宫侍班人员变动频仍,短则七八天,长则十余日,十岁太子如何能洞察?如何还能比高老匹夫、十几个前辈同年事先察知?

  东宫侍班人员变动频仍?……自己这次也被刷落。

  都是小太子在主导?

  他心下骇异。

  几十天里,东宫侍讲名单,进进出出前后三四十人。如今还能留下的,在自己看来,几乎全都是将来必定能入阁辅,乃至可任首辅的妖孽之辈。

  先前刷落的,一个两个还不让人注意。如今那十几个放在一起,在自己看来,却几乎全是略逊一畴的角色。

  那十几人,将来能做到六部九卿正堂官便是极限。个别少数,只怕要到致仕时,朝廷分外恩赏,方能给一个二品级别荣休。

  先前这三四十人谁留谁走,表面上是张居正高仪张四维马自强操持,皇帝用印批准。但东宫侍班只怕人人皆知,其实都是以小太子好恶而定判。

  侍讲学士学问如何,各自擅长什么,小太子早被东宫众臣心里、私下里赞叹,识人识货。

  如今看来,太子说自己这三甲百名之外的罪臣学问不精深,只怕那帮学士们又要夸赞太子确实识人识货。便是这一众侍臣的底里根由、末来前程,太子竟也是洞若观火,不曾有过半点差错。

  太子识人之明,竟一至于斯!

  以太子识人之明,自己这罪臣学问不精深、言行不谨,却直到四月才被刷落,那又是何故?

  自己虽有壮志雄心,原本也不曾指望能入阁辅。名列三甲之人,自开国以来,本就鲜少能入阁。

  能在东宫一众未来辅臣班子里头坚持两个多月,后于几位将来可做到部院大臣的前辈同年们刷落,自己已心满意足。

  以自己的年龄资历,有高阁老、余前辈、末来申阁老相帮,自己将来做到二品大员极有希望。

  只不曾料想自己猪油蒙心、如中鬼魅,竟是这般自毁前程。

  以后自己休想再名列朝堂。

  即便外放府县为官,治政有方立下功业可以升迁,也得想方设法让吏部把自己名字夹杂在一众该封赏的名单中间,不敢再让自己名列榜首被末来天子看到,以求不再勾起末来天子的回忆。

  除非立下殊勋,这辈子能做到四品三品地方大员,便是极限。

  如今太平盛世,又哪有什么殊勋可立?

  当年祖父给自己取名‘一贯‘,伯父为自己取字‘不疑‘,都曾告诫自己当诚心一意。都说自己打小就聪明伶俐,但好弄机巧,应谨记自省。

  言犹在耳,如今思之,追悔莫及,只欲痛哭一场。

  申状元前些时候东宫课余曾与自己闲谈,他称颂太子天纵聪明,说他自己年幼时虽常得人赞神童,也不能及太子之万一。天家末来圣君之气象,实非常人能及万一,不能望项背。

  自己当时口中附和,心中虽隐隐也有同感乃至莫名惊惧,但仍在心里暗骂他吹捧得太过、甚是无耻。

  如今看来,只怕自己今天挨了铁棒当头教训后,才想到的这些事,人家申状元早就想过了。

  申时行这些时日侍讲东宫功课,其实也颇有模仿蓝面贼怪模样之处。虽痕迹不显,却难逃某之法眼。但他始终只仿这伪君子一人,从不另行借鉴他人痕迹。

  太子能看出自己这罪臣之鬼魅伎俩,自然也能看出来申状元之行径。以申状元一向简在圣心,只怕他这样模仿,太子心中还要赞许他能见贤思齐。

  哪象自己这般颠三倒四,让太子认定了自己是一味逢迎有失正大的佞臣。

  天家有的是天下人才任意选用。仅是东宫如今那二十来人,哪个不是宰辅之才?每三年又是一批新人进来,哪个又比谁差分毫?但有一丝差池,怀才不遇,终身不得任用的,还少了么?

  自己如今在太子那里有了这言行有失正大的一介佞臣印象,是再难翻身出头的了。

  太子圣明烛照,终究是自己这罪人品性不端有失正大,自毁前程追悔莫及。

  他一人坐在书房里,思如潮涌,脸上发热,心中冰冷。惊惧、愧悔、绝望,五味杂陈。

  第二天,他让家人到翰林院去告病请了一旬的假。一连几天,他都一人枯坐书房,心神俱丧,脸色灰败若死。

  几天后,这些天一直不敢在他面前来打扰的夫人儿子进书房来,他们算算日子家乡来人应该快到了通州,惴惴不安禀告请示他如何安排。

  若是先前,即便是被高老匹夫告知恶耗后,他还盼着家人带来的这些书画财货,如今,不是家人提醒,他都已忘记了这茬子事情。

  现在,自己若再用这些去钻营,休说无济于事,只怕还更添罪过。

  高老匹夫已认定自己失了末来天子的圣心,不自知认罪反省,一味推诿,还当着他面诽谤太子听信谗言,非君罔上,绝不会再让自己这等荒谬之人进门。

  自己请病休假,其他同年朝臣,这些天也无一人上门。

  先前那两天,自己原本一度还曾想尽力设法,呈送珍品书画讨太子欢心,转寰圣意。

  如今既已想明白了自己得罪的来由,若是再这样做,只怕会在太子那更坐实了佞幸的印象。

  他挥挥手,让夫人儿子他们自己去办理。只叹气说了一句,如今都用不着了。

  得知族侄竟在来通州路上染疾病逝,他心中更添悲痛。

  族中同辈后辈,除了这次来的一位族兄中过举人,一直在族中实际主事,这位秀才族侄算是后起之秀。如今为了自己前程之事奔忙,竟早年夭逝。

  他心中连叹祸不单行,也只得亲自赶往通州处理族侄丧事,打发来京的族兄人等再扶棺返乡。

  虽然几天末曾移步书房门外,一直神思不属,但出得府门,他便发觉周围与往常有异。

  他暗暗心惊,唤来家仆嘱咐心腹家人几句。

  一路上,儿子小心回报事项。他听闻沈默那位赵姓友人携带自家珍藏赵孟頫书画已离开,被沈默身边皦老管家指往大兴族人处寄住,也不以为意。

  并末责怪儿子办事荒疏,也没如往常那样思想,认为主事族兄、早夭族侄稀里糊涂。

  在通州待了两天,回京到了家中。那得了他吩咐的家丁回报,门外那几个来历不明之人,确实似是东厂番子杂役、锦衣卫探子混混。

  他吃了一惊,仔细琢磨后,又让家丁继续小心查看这几人首尾。

  过了几天,他回翰林院老老实实办闲差,也不再如往常那般观察查探其它人,一副老实认罪认真办差坐等发落任凭处置的模样。

  许多同年远远看了,甚至心里不无生起同情之意。

  得知在自己家门外晃荡几天后再也末见的那几人,竟是宫中御马监所派。

  他心中骇异,一颗心几乎要吓得跳出来。

  他脑子里立刻想到如今小太子身边最得宠的陈矩,他立刻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故,竟是如此入了小太子另类‘青眼‘。

  已被太子判了官场死罪不说,太子还让人观察自己事后动静。

  这是天家例行安排,先前十几个刷落学士尽皆如此,还是自己单独享有的特别‘优待‘?

  他心中检点自己这些天的言行,并无错误纰漏。朝廷事务、家中事务,自己处理应对皆合规矩。

  除了得知恶耗那一两天,自己办得略有些慌张,但也并无一点不合规矩之处。

  幸亏那天在文华殿,自己一举一动皆可自行解释,也没忘了做臣子的恭敬。幸亏没有妄图侥幸,不然必定死无葬地。

  他心中惊惧骇异,真正有些畏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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