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最后一课(1)

  76、最后一课(1)

  沈一贯今年四十多岁了,这四十多年来,他自觉过得并不满意。

  他出生自浙江鄞县沈府,家族世代书香,在地方势力颇大。祖父是书法大家,在本省、南直地面皆有名声。伯父沈明臣,更是东南士林乃至海内知名的诗词名家。(这货作诗象某三少写网文,几乎每天都能狂打出油,一生写诗七千首。当然,也有一些佳句。比如‘杀人如草不闻声‘之类,后世常被人引用。不象乾隆,万余首诗,就没一句能让人记得。)

  沈一贯是大家族里长大的孩子,在同辈、同龄之中,打小就更出色些。自然会得到家族财势倾力支持,着力培养。家族中长辈也寄望他取得些象样子的成就,支撑住整个家族更加兴旺发达。

  沈一贯如今是沈府这一辈人中的顶梁之柱,他能最大限度调用许多的族中资源。

  大家族里长大的孩子,也熟悉宅门内各种勾心斗角,错综复杂人际关系。打小他就很容易得到这方面的熏陶培养,经受过长辈们有意无意的指教锻炼。

  他沈一贯在这方面,更先天就是一学就会、一看便知、一点即透,青出于蓝远胜于蓝。

  他三十八岁考中进士,虽然不能算很晚,但与二十多岁就高中进士的前辈们比,这个年岁中进士将来要有大成就,很悬。

  对他这类在功名上头进取心很强的人来说,更不利的是,他科考成绩比较差。

  隆庆二年,一甲三人他没混上,二甲三十几人名单里头,也没他的名字。在三甲几百号人里头,他排名还很靠后。

  偏偏隆庆二年这一科,牛人也很多。

  由于朱载垕大摆帝王威风,调换一甲三人名单,客观上便造成了这一科一甲三人翻倍变成了六人。

  在官场上众人心目中、士林舆论上,分别出自皇帝与众辅臣之手的这六人,他们末来官场的资格、起点是大体等同的。原时空这六人最后官场地位也各有千秋,真假狀元榜眼探花们各自抢到的交椅难分高下。

  官场路上各站点的交椅,总共就那么多。抢先上了官场高速路的人,还三人变六个,这就更堵住了隆庆二年这一科排名靠后的进士们的上进通道。

  在这种情况下,原时空沈一贯依旧能激流勇进排除万难奋勇夺下头把交椅,创下大明内阁首辅特例。确实很有赖于他的天分,也得益于大家族深厚的财势与教育功底、大宅门内丰沛的斗争机会等等对他的培养训练熏陶。

  他在第一时间搭上本省同乡贵官当时礼部尚书高仪的线,硬是挤进了庶吉士翰林名单。(这一科进士三百多人,进翰林院的总共才三十人不到。他这难度相当于是民办五类大学本科生,进北大清华任教授)。

  然后?

  然后高仪被徐阶修理赶走了。

  他便在翰林院里一混三四年。借着翰林身份,充分利用家族源源支持与祖父书法、伯父诗文本省乃至海内名家的资源,广泛联络。

  三四年功夫,他在浙省京官中的名声地位,便仅次于同县的前辈余有丁。他们两人年龄资历,本就只相差五六年两场科考。

  官场上相隔六年虽然已是前辈后辈界限分明,何况余有丁科举成绩是一甲头三名成员,他是三甲里头百名之外,但也不是不能争一争。

  高仪在,高仪是当然的本省京官首领。高仪去职归乡之后,两人谁是末来浙省京官领袖?沈一贯余有丁同一个县城同一个梦想,都有心问鼎。

  两人表面上彼此交好情谊深厚,前辈后辈亲热得很,你提携,我配合,亲密自然;私下里各自提防肚里盘算,小竖子生猛可畏,大棒槌拦路可恨,下石只等落井。

  朱翊钧当初不找别人透口风,专找他余有丁,就是要看看这时期朝堂官场中的浙党,现在的情形到了什么地步。他要看看余有丁是为兄弟两肋插刀,还是毫不迟疑背后捅刀老乡见老乡背后给一枪。

  另外,余有丁还罢了,这沈一贯可是搅屎能力超强的人。而高仪又对此人很有提携之意,特意很早就把不够资格的沈一贯塞进东宫名单里头来。

  朱翊钧考虑到自己将来几个月内要把高仪放火炉上做烧烤,自然不能让他手里头有沈一贯这样的生力军当左膀右臂。

  弄得不好,让沈一贯这种人蛊惑住了高二棒槌,没准人家高仪不再象原时空那样老老实实地积劳成疾躹躬尽瘁,反而会真的坐稳了南书房作威作福起来。

  如果将来朝堂局势变成高拱孟冲、张居正vs冯保、高仪沈一贯师徒,三国四方斗法血拼,而非自己需要的和谐大明,那可不大妙了。

  别看沈一贯现在才进朝堂三四年,但这货年纪已四十多了,只比张居正小几岁。他的斗争经验、修理人能耐足以支撑他混顶层战斗pK。

  只要高仪给他机会,他借高仪之手跟高拱张居正玩玩三国杀都不是问题。他已成气候,只是欠机会要熬资历而已。

  所以,朱翊钧当机立断,此人必须暂时隔离审查,保外休息。

  他得给高仪面子,拖了两个月,让根本不够格混进来的沈一贯侍讲几次《四书》功课后,他才发作。但他一发作,就是下死手绝生路。

  末来皇帝让你讲《马列毛中国特概论》高大上伟光正,你居然公然宣传反革命或者其它很黄很暴力忒三俗!

  皇家太子素来尊师守礼,他小老人家要照顾师道尊严,不说重话,只对比着说你言行有失正大。

  能混到这里来的人,大家谁也不是傻瓜。谁都明白,侍太子讲读《四书》时言行有失正大,是什么意思。

  呸!乱臣贼子!

  三个多月下来,朱翊钧经史功课之好,东宫群臣人尽皆知。

  这些侍讲学士,谁《大学》更好,谁《孟子》最熟,哪位《中庸》一口气能顺读过来倒背过去连读五遍,他听过几次便一一分明,分别安排专人专讲。

  而被他这样安排下来,谁都是心中敬服。小太子天纵聪明,很好学,也很识人识货。

  小太子说沈一贯学问不精深,一众学士们丝亳不怀疑这是识人识货的小太子受人蛊惑,是有人构陷他沈一贯。

  相反,你一个克莱登大学的插班生,混进211名校北大清华里头做博士生导师教授,其他人心里本来就诸多不服。

  很多侍读大学士因小太子这么直指沈一贯的插班生真面目,心里暗爽。

  甚至,如果小太子这重话说的是其它人,其实沈一贯他自己也会认为天纵聪明的小太子绝对没有冤枉那人。

  朱翊钧说他言行有失正大,那就更得到大家心中一致认同。

  沈一贯本就不是专心学问的道学词臣,正人君子。皇家太子给出论点提示,大家自动脑补人肉沈一贯的过往言行,立刻便都能找出大把证据。

  本来么,不抓,朝堂个个是忠贤模范,一抓,满廷无官不奸邪。果然,小太子英明,圣断无误,沈一贯这号的,自然更是大奸巨恶。

  人人肚里立刻都能列举出一大堆奸贼沈一贯罪状录。只等皇家说他沈一贯‘有失正大‘的传闻,变成‘沈一贯素无状,诸臣议之‘的圣旨,忠贞贤良们立刻就能列出沈家谋反大罪二十则、贪贿丑恶罪行七百条。滔天罪恶罄竹难书,非千刀万剐诛其百族,难息苍天震怒,难平万民共愤。

  朱翊钧评论沈一贯有失正大,也并非一味利用自己的太子身份引导與论,他并非全然以势压人。

  东宫这个讲学团队水准很高,大家智商学识差距不大,但各臣性格品性相差不小。反映到侍讲功课上来,大家讲课水平相差不大,但讲课风格诸臣就很有差异。

  沈一贯因为来之不易,十分珍惜侍讲机会,很小心翼翼。

  他的讲课风格别人听不出来或不大在意,朱翊钧听了几次后,他听过这么多大牛讲同样枯燥无味的《四书》《概论》,自然听得出来其中差异。

  一堆名厨炒同一道菜,他是唯一品尝滋味的,能看出大厨们的细微差别。

  沈一贯这货是一味琢磨太子的喜好,专门迎合朱翊钧口味。

  他三四次授课便有三四次不同风格,都是前面别人讲后受过表扬赏赐后,他立刻现学现卖。别人是自己的风格不变样,有的人因此受表扬,有的还因此被刷落。他是从一开始就没自己的风格,谁被太子表扬了,他立刻跟谁学。

  偏偏小太子芯子里那位原本一直教书,他自己算是行家,立刻听出了他的心声。他这哪是授课,从一开始就一心讨好,全无半点文人风骨。

  说他有失正大,压根不是开了金手指后事先知,一点也不冤枉他。

  他对沈一贯的评论传出后,东宫侍班官们当然很紧张。这事儿性质很严重,咱们中有人讲《概论》居然讲出了反革命。人人自动开动大脑替沈一贯查找原因,以防自己重蹈他这死辙。

  面色青黑的沈鲤这号古板道学的人,最先发现了沈一贯侍讲时的细微差别。一琢磨,也就自以为明白了小太子说沈一贯学问不精深言行不正大的缘由。还好,自己真正是一以贯之,而非他沈不疑朝三暮四。他也更敬服小太子,居然连授课时这些细微之处也洞察秋毫。

  沈一贯在高仪归乡时、退休后,一直没断联络,礼敬甚厚。自从高仪回来,更是鞍前马后,比高仪儿子奴仆还殷勤周到。

  他惊喜地发现自己这笔投资实在太高明了。

  高尚书回京不过两月,便直入内阁,更得到天家父子双重青睐,连宫中内臣权宦大档都对他礼敬非常。

  他亲眼看到过两次,太子身边权宦东厂厂公冯秉笔,对次辅张居正都爱理不理,无视张阁老有意无意的近乎讨好的示好。却对高阁老十分客气,从不怠慢摆架子。

  这意味着什么?

  高阁老对自己也十分提携,收了自己送他赏玩的两幅赵孟頫字画真跡后,把自己列进了第二批东宫侍讲名单。

  一时间,隆庆二年这一科二十多个翰林同年无不人人嫉妒。以自己和高阁老这师徒相得的势头,自己将来很有直追、凌超余有丁前辈之上的架势。

  嗯,高阁老喜欢搜集赵体书画,小太子极其喜爱书法,得去信让老家的人再找些送来。

  小太子侍讲班子经常调整,翰林学士们人人压力都很大。他自己更是担忧,深恐侍讲一次便被刷落。

  必须认真揣测太子喜好,还好,此前留下来的、受过表扬的学士们,大都讲课风格明显,自己稍加借鉴便是。

  第一次侍讲,自己没受到表扬赏赐。太子态度亲切和善,看不出什么不妥。前几天王前辈如此讲解,为何能得表扬呢?

  句读?口音?语气?神色举止?

  没有不妥!

  问题出在哪?

  好在半个月后,自己依旧一直都在名单上,得了第二次侍讲机会。

  同样的疑惑,再次困扰了他。

  这次,他学的是他心中最不喜欢的蓝面贼沈鲤。这厮几乎每次侍讲后,都获银豆子十几粒。自己再不喜欢,也得琢磨。

  到了四月,他不再紧张自己会被刷落了。对讲了几次都没得太子一粒银豆银叶赏赐,也不放在心上了。

  已在这里坚持了两个多月,就是胜利。

  给小太子讲过一次课与讲几年课,有区别吗?

  当然有。

  区别很大吗?

  那要看你怎么看。

  自己进了东宫侍班,给太子上过一堂课,就是太子之师,名份已定。

  将来朝堂上抢交椅,这是一项‘我有资格得让我先坐上去‘的排他性优势。

  翰林院这帮同年前辈后辈,每隔三年便有二十几位新人加入,但有太子之师资格的,总共不过三四十位。

  这些人,全是从嘉靖三十二年到隆庆五年这六七场科考近两百位有过翰林身份的人中,精心遴选出来的。一一一这还是因为太子不断调整名单,让更多人荣选加入。否则,这资格更稀少更珍贵。

  进入四月,他又侍讲过一次。这时候即便被刷落出去也不要紧,沈一贯已作好了随时刷落出局的准备。他开始把主要心思放在更认真地谋划自己今后的官场升迁路径上。

  到了四月上旬,家乡来人已近通州。随行人很携带了些搜罗来的祝枝山文征明等名家书画真跡,族侄沈默先前来信提到的乐清赵氏族人珍藏的赵孟頫真跡,那人也随身带来了。

  算算日子,应该快要到了。

  有了这批重礼,请高阁老帮忙,自己再进一步很有希望。

  外面,天气很好,沈一贯当时心情更是明朗舒畅心中火热。

  今儿个,怎么许多同年们又都忙起来了?这一天都没见人上门,莫非有什么坏消息?

  且让人去打听。

  还能有什么坏消息?

  哼,不外乎是某将被刷出东宫侍班罢了,某早有准备。等高阁老帮忙安排好了,某等着看这些人的嘴脸。

  想什么来什么!

  高阁老忽然让人传召自己,高府一向是自己主动上门,如今终于可以得到高阁老看重机会、主动召见了么?

  他兴冲冲立即赶去。

  高阁老语声严峻,告诉他下批名单将刷落他。

  见高老匹夫待他神色不同以往,他很吃惊。但听说果然是这么个事,心里也不以为意。他只是脸色一红,略现辜负了阁老提携的惭愧之意。

  但是,接下来的问询,让他几乎要呼天撞地!

  晴天霹雳!

  他头脑发晕,魂飞魄散,心胆皆裂!“有失正大”四个字让他一瞬间几乎心脏停跳。

  完了!完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惊慌恐惧绝望,各种负面情绪一齐压上来!

  高阁老声音冷淡,让他回忆过去几次侍讲东宫经过,看哪里出了问题。

  娘希匹!这老匹夫现在就想划清界限,摆脱干系么?

  他不敢怠慢,细细回味。当场几乎就把几次侍讲情形,原封不动在恩师阁老面前照搬一次。

  他没想到,现代人版的朱翊钧都能看出他风格多变,他在高二棒槌这仅仅略逊色高拱张居正千年万年老妖的百年老妖面前,这么一演,高仪看后,心中只觉着说不出的怪异。

  他把不同时间的四次侍讲,集中一起一次性演下来,在高仪眼里,眼前侃侃而诉的这沈一贯隐约是有四个人影在变来变去。虽不明显,差别细微,但在老妖精眼里,还是无可遁形。

  高仪心中想道:太子果然圣断无误,此人言行有失正大,几似妖孽。自己从前怎么就老眼昏花到这地步?

  沈一贯具体的每一项言谈举止、口气、神态,细微动作,莫不中规中矩,找不出具体实在纰漏,高仪也不能违心大喝一声:“你这竖子,如此荒谬,犹不自知,还敢欺瞒老夫么?”

  高仪只是心中认定了他确实有失正大,几乎是妖孽,肯定还隐瞒了什么。又问到他在文华殿内外坐立卧站吃喝拉撒闲谈打屁,事无巨细几乎恨不能打碎他的脑子一一检查。

  问答半天,全无线索。

  沈一贯情急之下,便疑心是那几个自己心中不喜欢的翰林,或许会借太子召他们密询功课机会构陷自己。

  他自己虽一直没被太子如此私召密谈,徒有羡妒,但也曾设想过如有此等机遇当如何应答。

  在他的设想中,也偶而曾想到过要不要借机揭发某几人恶行,满腔满肚忠心耿耿地提醒太子小心这帮奸佞之辈。

  如今连高老匹夫巨眼检索,都实在找不出自己有半点纰漏,难道是那帮奸佞之辈唯恐自己这忠良将来坏了他们的大计,先下手为强,进谗构害,蛊惑了太子?

  高老匹夫这里眼见着要把自己扫地出门,但凡有万一,也要提醒恩师提防这些奸贼小人。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把心中所思讲了出来。

  高仪一听,今天这眼见是问不出结果了。要么是这厮到这地步还存侥幸有意隐瞒,要么是其它某处纰漏自己没发觉。

  但这厮实在有失正大,连自己和他说这两三句话(沈一贯泣血,已喝干了三壶茶好吧?),便立时发觉此人形近妖孽,竟胆敢当自己面非君罔上,自毁前程不知自省,只一味诬陷同僚。

  此人已在官场判了死刑,勿需费时与他废话。

  他这几年送来赏玩的那些书画,明日便让人送还。已呈献给太子的那幅字,让人送些银钱他家里去,立下买卖书契便是。

  高仪微笑慈和地安慰他,让他以后安心在翰林院办差,务要竭尽忠诚,报效皇家厚恩。

  沈一贯看着高仪那亲切慈爱如同自己父祖的眼神,听着这如同亲生奶母的谆谆教导,一颗心凉透了底!

  从前他来高府,每次进来都是惴惴不安小心翼翼,高仪也是如父祖亲人般慈和地静听自己汇报请示;但每次离开前,高仪常是有呵斥训导。有时骂的还很难听,简直视他如奴仆。最近这几个月,更从来就末有过好言好色便让他出这门。

  今天完全相反,进门时疾言厉色,出门时亲切胜家中长辈。

  但他知道,从前每次出门前挨这老匹夫一次骂,他会心中乐呵上几天半个月!自己离高阁老最亲信位置又近了几分!

  今天老匹夫这待己亲切胜过待家人子弟的场面过后,自己出了他高府,以后休想再进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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