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冯保(上)
在朱翊钧今天要侍从侍卫团队找来所有王守仁文章的时候,冯保便再次发觉一向甚少自作主张,以往每事都要先询自己意见的那个朱翊钧又不见了。
短短半个月内,他自己不经意间其实已为此类事纠结过上百次了。
开始七八天是病床上的太子,谁都不以为意。
但也架不住一天一个主意,甚至一天三五个主意。
而太子在皇爷贵妃都在的场合想出的新辙儿,催逼着皇爷立刻办的事儿,他既是不以为意又时常莫明纠结。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总算想起来当年那阵子为何纠结。太子办这些每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儿,全都没与他商量!没向他递过一回讨主意的熟悉眼神!
事儿不多更不大,甚至办事之人也全无向他冯大伴确认是不是立马办如何办的请示,连那些人也自觉似乎全无必要。
皇爷贵妃立马同意,事又小得不能再小,办事之人都是自己调教过的或与自己关系极好的。连他自己每次在现场也没觉着不对。
除了总有一丝莫明的纠结,让他不舒服之外。他脑子闪念间,还以为许是殿内散不掉的残余的一丝药气儿与平时气味有异,自家鼻子太敏感的缘故。
甚至最起头的让办的事还是他亲自张罗的。
“儿子没事儿,父皇不必扰心,让儿子看着心里怪不好受的。只是总有点儿闷,想多躺会儿。刚才倒是想起前几天大伴念的一本书儿,有个笑话把儿子笑的怎么的,这会儿却又记不得”这才转头,熟悉的眼神儿总算看向自己。立马心领神会,让小太监去找书来。刚才心头忽然生起的一丝纠结不见了。
抬头却见太子已转头笑眯眯看向李夫人
“李妈妈声音最是好听,以后儿子要是觉着闷,听她念会儿书,许是就能睡安稳。”
就这么的,一点一点,不知不觉,居然夜读到现在都已经换了五个近侍。算下来这自己完全没插手的新规矩,也已连着执行二十几天了。而这中间,太子从未真正儿地在自己那展示过一次熟悉的讨主意眼神儿,事情却已经办完了。
自己失宠了么!?太子厌弃自己了么?
冯保那时并没有这样的疑惑。
一天几个主意的太子,听小太监们回报,只要自己不在,太子嘴里还是往常一样,动不动“大伴这会儿哪去了?”,“大伴可回来了?。”
他现在太忙了。
稳稳拿捏在手心的太子,出了一点小变化,但依旧依赖他。太子也就不再是他心思的重心。
自从入了司礼监,又掌了提督东厂等重要职司,他就由以前的从龙之臣潜力股,成为一天天红起来的当权派。权势越来越大,人却也一天天忙起来。
何况他早就觊觎司礼监掌印这内廷第一人位置已久?
那个位置,放眼整个宫廷,舍他还有谁合适?
但为了此事,高拱已两次从中作梗,愣是把事给搅黄了。
先是陈洪,后是孟冲,一个个的混不吝儿,却都一再被抬举到他头上。
陈洪那老夯货,嘉靖老皇爷打人用的大木板子,榆木头脑袋大字识不了几个儿,能掌印司礼监?
笑话!
高拱为了抬举外朝抓内阁权力,削夺司礼监权力,用的这抬举废物烂泥招儿。没两月让杂家略施小计给阴下来了。让人不方便你自个一个方便,没门儿!
孟冲这货,掌勺的一厨子,靠着一味迎合讨好皇爷的胡闹,那也是自个作死。咱们走着瞧。
今天外面办差回来的冯保,在来路上又知道了朱翊钧下令搜罗王守仁、商辂、王鳌三人全部书籍的事儿。一路走一路琢磨:太子今儿个又是唱哪出?
前两天他得了张居正派来的人询问,才知道有些外面的朝臣们这几天在议论“状元文章好睡觉”这事儿。政治基友张次辅想知道更详细的内情,越详细越内幕越好的那种!
他嗤之以鼻。
“张次辅啊张居正,你怎么说也是眼界高向来目中无人的咱冯保眼里有数的天才人物,在咱心里多保持一会白云里飘的神仙姿态行不?你在白云里多飘逸一会儿会死吗?(张居正:你这从前有个太监,下面呢?下面没了的死太监,你有种,你丫自己去试试?)学那帮俗不可耐的假道学找咱家专门八卦这个?咱家鄙视你!”
他让人三言两语打发走了两人间的密使亲信姚长随。临走时让spy姚特工带话,烦劳张大天才帮着找找“红袖添香夜读书”这挺惊艳诗句的来路。
“多办点儿雅事看看,别整天跟一帮下三滥们学八卦,忒三俗,阿懂?”(张大白龟不吐玉石子儿了,张口吐出一肚儿老血)
自从那天听太子念叨了这单一句就颇惊艳的诗句,向来以文化修养精深自许的冯大伴心里就一直放不下。他让人在宫内家里找寻原书原版整诗,哪知这些天下来,竟是全无消息!
倒是昨儿个一向以文词捷才自负的心腹幕僚徐爵被他训斥后,说了一句:“也不知太子改得的那句“状元文章好睡觉”,原句都是什么?”
这倒提醒了他,他回想起来,当时太子说的可不是把两句诗改改,但原诗却只说了一句“红袖添香夜读书”。
当时以为太子明明只记着一句,还说两句改改,只怕是刚醒的太子已忘了记不清了另一句。现在想想真要是一点不记得,这“状元文章好睡觉”这句可怎么来的呀!
一连串的思考还在冯保脑中闪回,这会儿他却又听朱翊钧连着夸王阳明文章。这几天太子一天一个自个作主的话题,向他抛过来的那节奏,让他心中纠结又起。
他又想起那天打发了张次辅家的密使姚(非Mis姚)之后,自个还在那鄙薄张次辅三俗时,一帮幕僚们的附和谈论。
记得深通文理却最讨厌八股文章的徐爵说道:“那帮呆货,这会儿太子睡梦中记下了背出了王守仁整篇儿的真正好文章,记下了三元及第商阁老王阁老好句子,天家这是不识好文章么?”
其它幕僚也道“人家那真正的好文章才是让人沉醉入梦,自小得才高八斗的咱冯厂公辅导,天纵聪明的太子爷睡梦中也能记得”
“这帮整天写狗屁不通文章的酸货,自个文章写的烂,让人听了直打鼾,还敢自吹,还有脸说别人不识货!”
想着这些,他的脑中嗡的一响,忽然控制不住的开口问道:“太子爷可还记得那天说的“红袖添香夜读书”,前面该有一句的,太子爷还改成了“状元文章好睡觉,”,改得很是贴切。太子爷可还记得?”
他突如其来地冲口而出这一句,完全与太子王阳明文章话题不相干问话,惊吓了他自己一跳,也惊住了众人。
冷了两秒不到,不明所以的周围的太监宫妇便又纷纷开口附和:“可不是,大伴前儿个还让咱找来着。”“太子爷改的多贴切,大伴那时一解释,可把一屋子人都给说乐了”李妈妈道“妈妈也让几个六局女秀才找了的,可全不记得了。”
朱翊钧心中暗笑。
这些天,他见冯保在他面前时常的纠结神情一天天积累,就猜这货不定哪天打出一拳呢。
他以为会是就眼前某些事而来的即兴之作,比如他连抛王阳明文章话题,老冯保可能会就此发问。
却也没想到冯保会在今天莫明其妙地来这么一记,周围众人全都不明所以的疑问手。
他也懒得去猜想这些天或今天刚才冯保在宫里宫外遇上了些什么事。
冯保这记乱拳打出,说明他近来的纠结已发展到方寸渐乱地步,他很快自己就会意识到可能哪里出了问题,要开始认真对付了。
孤能让你清醒过来么?你若把心思重心搬回到孤这里,咱下面的步子休想好好走出一步儿。
朱翊钧半点不耐也没有,立刻装着认真回忆的样子,过了会儿,他才象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孤只记得好象是什么什么催人梦,后面那句红袖什么什么的,大伴刚才不说,这会儿孤怕也都不太记得了。”
冯保一怔,随口念叨“什么什么催人梦?”
只听朱翊钧又道:“孤又想起点儿来了,那时候孤想若是改成状元文章催人梦,听起来倒象是咱们读不了人家好文章似的。孤就想着‘催人梦‘,还不如也改成‘好睡觉‘呢”
又向李妈妈道:“李妈妈每晚诵的诗儿很是不少,可是多记得的?孤倒是记不了两句儿,过几天又全忘了”
李妈妈脸色微红,正要说话,却听朱翊钧又忽然高兴地向冯保道:“大伴,这两句诗可是很好?那孤改的两句,将来可会传扬出去,孤可就也写出了两句好诗了,孤也象李太白那样,是诗仙了!”
拍掌又道:“既是大伴也觉着好的诗,那必是好诗儿,孤要把它们写下来,挂起来,大伴,你看可好?”
冯大伴仿佛又看到了从前那讨主意的熟悉眼神儿一一一成人的直觉都退化,二十多年前就欲练神功的冯保退化得更是离谱。朱翊镠小朋友极度鄙视中指竖,有木有!
朱翊钧知道李妈妈这些宫妇写字识字或许多年,但学识修养记性什么的,差冯保十万八千里。
那天他挑李太白《望天门山》,这大路货名诗,三四个小时前才读过两三遍的李妈妈,却第一时间接不来下句儿。
而一旁的冯保则听到后,接句子那是张口就来。
两者并站,高下立判。
要她李妈妈记得读过的诗词,她只有老脸微微一红。
冯保和声笑道:“太子爷梦中听人读来的那两句诗,也是好的。但可没咱们太子爷改的贴切。太子爷才十岁,就能写出这等贴切的好诗,将来肯定能胜过李太白诗仙。只是奴才一直没找着那诗原来出处,大伴还怕以后太子想起来又要了,才让人给找找以备全了。”
朱翊钧听他这样说,便道“有什么打紧的,孤自个写出了好诗,何必还要别人的?大伴办事儿最是周全,事事儿也总是先想着孤,父皇母后母贵妃最是看重,孤是一刻也离不了的。”
过去牵着大伴的手儿摇晃“孤不听书了,大伴陪孤再写几个字儿,孤那些字将来真的能自成一体么?”
“太子爷这字儿将来准能写成的,太子爷将来写诗胜过李太白,写字儿胜过王羲之。”
一群人又高高兴兴地在书房里开启了pK书圣模式。
刚才空气中有一瞬间被冯保突然而来突然又去的乱拳搅动了平静的乱流,重新归于宁静。
自觉收发自如一切重回手掌掌控的冯大伴,又志得意满地满脸讨好笑容地侍候起太子写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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