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银作局(上)
朱翊钧之所以在这时候急于干掉孟冲、张明,不光是因为如今已水到渠成,干掉这两人已是风险极小阻力极小,而且多数人心理上早有准备。更主要的是他急于尽快搞到一笔数目较大的额外的原始资本。他也需要练一次手,为他将来几十年内反复不断地重整大明社会架构积累经验。
站在他如今这个高度地位,他更能切身体会到“治大国如烹小鲜”这个道理深刻的正确性。
作为最高权力掌控者,他几乎永远只能采用小动作、慢动作,才能既达到目的,又不致付出大代价、引发不必要的争议折腾反复、乃至承担不能承受的后果。
原时空冯保、李太后受张居正暗中主导,急于尽快干掉孟冲让冯保上位,迅速引起高拱猛烈反扑。然后就被迫干掉高拱,让朝局长时期陷入动荡危险紧张状态。被张居正拿走最大份政治牛排,玩于股掌还得感谢他忠诚能干、足智多谋得让他们不无惊恐担忧地十多年内只敢看着张居正躹躬尽瘁。
朱翊钧虽然也早已确定要公开干掉孟冲、张明,但他却分成几步走。先立起南书房,把司礼监的地位权柄分而夺之,降低了其份量、重要性。又掺沙子让赵玢进去逐渐实掌其权,让孟冲逐渐边缘化。在朱载垕生前,他就已让包括孟冲在内的所有人都清楚意识到,孟冲将来必定会换掉。
即便如此,他仍旧耐心地等了三个月。直到这次皇妹重病的机会,他才秋后算帐。他打出自己孝顺父皇,爱护弟妹的道德上占了至高点的圣明有德君主旗帜,新帐老帐一起算。从父皇饮食起居医药料理到皇妹的病、几位小太妃的疾,当众公开痛陈自己的不孝不悌、无能为力。
他在例行朝会之后,召见辅臣勋贵巨头,当众忽然把这一手自请苍天降罪、当众痛哭的毒招使出来。在场朝臣辅臣、一众内臣谁受得了?失权失势而又占着了名份的孟冲、张明,立即自动成为人人心里、眼中最佳的替罪羊。根本不需要朱翊钧开口,高拱主动立刻跪地请罪,开口便直接要求追究孟冲、张明之罪。唯恐稍有迟疑,等张居正抢先表态,他自己没准儿会被贴上孟冲友党的标签。
张居正跪在下面用余光看着痛哭流涕的小天子,自嘉靖帝死后这六年来,他的内心第一次感到了恐惧。尼玛,这太能玩了!把堂堂司礼监掌印玩死了不说,还把自个玩成了皇帝里的道德楷模、万世师表。这下子,即便七公主正常早夭了,谁也不可能再道论天家后宫有什么妻妾争斗、子女相残。全家都是温馨和睦的国民家庭道德模范。
你父皇把高拱视作孔明诸葛亮,你好好地学阿斗做太平天子享福就是了。你怎么学起刘备会哭来了啊?刘备一哭,天下英雄全都得泪奔跳楼啊!
张居正心中警铃大作,以后无论如何不可让这天子再哭。那得死不知多少人、多大的权贵才能让这新版刘备满意?
朱翊钧是打算用三四年时间清理内廷二十四衙门的,外面的国家大事他打算放手交给高拱张居正这两大妖去折腾。他在南书房里认真学习、熟悉这时空的权力运作、彻底摸清两大妖的思路套路就好,发挥好监督作用不出大乱子就好。
但内廷这摊子,他必须尽快彻底掌控,逐步彻底清理。他也要在此过程中积累起掌权、用权经验,进一步明确自己今后几十年内布局结构改革的思路。他还得狠挖内廷这个大金山银矿,把里头的死资产盘成他手里的活资本。
如今只是个求温饱时代,不但地主家没多少余粮,连皇宫里皇帝们也没有多少余钱余银。
这年头是生产力低下的农业社会,虽然人口多地盘不小,但全天下总共加起来,本来财富资本积累也都是很有限。即便如此,这有限的资本财富还大部分是死资本,流通性极差、流动性极低。
大明朝的富余积累社会财富本来不多,但用途更让人无语。三分之一用于军事国防,养兵修城墙。三分之一用于权贵统治阶层消费,文官们依靠吃饭财政玩各种腐败、各寄生阶级依靠剥削收入纸醉金迷。
这两项虽然不尽如人意,但也大体维持住天下和平与长期安稳,也有其正面作用功能。
更让人无语的,是有三分之一乃至更多财富,用于死人统治活人。修陵修坟、场面宏大礼仪繁杂的祭祀。
大量的金银资本,耗费了巨大的人力、最先进工具、粮食等物资财富,好不容易才从地下挖出来、冶炼出来。通过贸易把耗费积累了无数劳力、物产的茶、瓷、丝、工艺品,顶风冒雪、飘洋过海,换回了大量金银资本。消耗了巨额军饷粮草、兵械、死伤无数中青年壮士,也抢掠、夺回了一些金银资本。
然后呢?
然后绝大多数都埋起来了!
一代代千百万皇帝王爷公候伯爵、达官贵人的陵墓坟墓里头,金银来自于地而归于土!官方府库中、地主们地窖里银子发黑,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老王不曾偷”。
天然是货币的金银铜铁,在中国古代主要功能不是流通,而是储藏、祭祀、入土埋藏。
金银这东西,不能吃不能喝,却天然是货币。是可穿越时间空间依旧有效用价值的等价物。现代人带挺机关枪到古代,也未必能打下一个县乡。但带上千两黄金,穿到欧洲也能混个贵族。
除了依靠权力体系暴力去强制,谁也无法集合众人都去劳动,创造财富生存发展。但金银铜钱这些个东西,作为天然货币,却能驱使人自动付出劳动甘心效劳创造财富,让鬼推磨。
金银从一群人手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地流通过一遍,能让经手的所有人自动付出体力脑力疲于奔命。大家都劳累一通后,金银不断没增加重量往往还掉层皮,但是,社会财富却增加了。
资本足够多,才可能发展什么资本主义。非洲、美洲新大陆的发现,人类金银开采占有翻了几倍,资本主义才真正大发展。
但光有数量是不够的,还得便于流通。
大英帝国战胜东方大国的根本,不是船坚炮利技术领先,不是什么民主制度优于东方集权制度,更不是卖阿片毒害中国人谋利损人利己。而是大英货币铸造厂里标准化制造出来的银便士、金畿尼,极其便于货币流通。把金银资本从死资本变成了活化资产。
从后世而来的朱翊钧亲眼目睹了高度中央集权的人民政权,用三十几年时间让十几亿人走完西方三百多年历史,打造了人类史上最统一完备的空前大市场经济世界。他也知晓康麻子时已有人设计出机关枪等史实。他当然不认为大明朝的资本主义萌芽一直萌个没完没了,是因为什么制度、技术障碍。
实际上,正是如今这时代,由于徐阶高拱开始试行一条鞭法,到原时空几年后张居正快速强制推广全国,大明朝就已经处在商品货币经济大发展的门槛上,走在世界前列。在隆庆四年、五年时,高拱张居正也已开始注意到货币体系的问题。这俩大能认真地研究讨论过,分别给朱载垕上了几道议钱法、重商兴商的奏本。
但这一切,却最终卡在了一个细节上。
大明朝踏入资本主义的最后一个超级绊脚石,竟是大明朝的金银资本数量虽然足够,但却根本不便于流通!
大明朝的金银没有铸币,而只有用于储藏便于储藏的大块官锭。散碎银块则是极其混乱,交易手续复杂、交易成本超高。
大明祖制,朱元璋为推广官钞,更是曾经长期禁止金银流通。
在朱翊钧看来,牛顿担任伦敦货币铸造厂厂长对人类社会所起的作用、所作的贡献,丝毫不亚于他写出《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所昭示给人类的伟大发现。
九月是深秋,气候肃杀主刑狱,是官方确定的干掉反贼犯人的时令季节。朱翊钧顺天时用地利集人和众议,当众当场颁旨锁拿孟冲、张明,轻松地完成了原时空李太后、冯保惶恐不安而又兴奋异常的非常举动。
孟冲掌印司礼监时间并不长,但他在朱载垕面前当红的时间却已有几年。张明更是从嘉靖帝后期就当红的当权派。两人一个长期主管膳食监,一个长期掌理御药房。
在民以食为天,天下人百分之八十、九十的消费支出都是用在吃饭上的这个时代,他们管理的部门是内廷二十四衙门里油水最充足的部门之一。光是为后宫几万人做饭的厨房杂役,总人数就高达三四千人。整个内廷后宫,每年的伙食费高达数十万两。
读过明史有关资料和本书前面章节的人,都会经常碰到一个财产数字“三万两”。
徐阶送张居正三万两,给他自己及儿孙保命官场开路。这事儿曾让高拱专门拿出来扯皮,与张居正过打口水官司互喷。朱希孝谋求东宫侍卫团营统领职位,送高拱的也是三万两。原时空他哥哥成国公死后,他又送张居正的还是三万两,让朝廷追封了朱希忠异姓王爵(与朱明皇家是同姓各家)。
而按原时空陈矩后来的干儿子刘守愚(也是陈矩亲信管家)的狱中著书交待,大明内廷司礼监掌印每年从二十四衙门各位掌印太监收的孝敬,每位就都是三万两。内廷第一人司礼监掌印,每年能拿到总计七十多万两银子的定例。
交不上去?换别人干。
从成化弘治时开始,这个“三万两”就在与顶级朝臣辅臣们、勋贵们、掌印太监们相关的历史事件中一再现身。顶级大员们确定各自派系交投名状、办重大差事、升官交贡、去职善后保命留后手等等时,共同约定的潜规则中的一条明码价目。
成年皇帝们掌权几年后,弄清水深水浅后,对这些大都也是逐渐能知道的。但碰上朱翊钧少年太子天子,他原时空何时才搞懂行情,只怕要到张居正死后他正式掌家。
原时空朱载垕有没有把这些价目表交给陈皇后、李太后?朱翊钧在后世研究过但不能确定。甚至朱载垕混了五年半的宝座后,他死之前究竟有没有搞清行情,朱翊钧都不太确定。
朱翊钧亲身体验的结果,几个月里与朱载垕父子私密交谈不少,父子俩也就刘瑾抄家清单谈过皇家财务,但朱载垕从未对他讲过三万两行情。朱载垕不谈,朱翊钧老是绕着这话题太多也不合适。万一过分暴露出朱载垕是个糊涂虫,让朱载垕心中羞愧,显得他这做儿子的妖孽到父皇无法想象,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反正朱翊钧他自己门儿清就得了。
原时空李太后与朱翊钧在万历十年查抄张居正、冯保的一个重大原因,除了皇帝正式掌政要换人要立威之外,就是当时皇家母子俩急于要搞一大笔钱。
李太后的心头肉最宝贝的小儿子潞王,当时要大婚要成家了。
最后总共查抄了一百三十多万两银子,李太后很不满意,问朱翊钧怎么只有这么点儿。原时空与母后不太对盘、也比较贪财、已有儿有女要养一大家子的朱翊钧,大约也私扣了不少,回答说是“两贼猾,已先藏匿不能尽获之矣!”
从母子的这段对话来看,原时空李太后朱翊钧对应该能搞到多少钱,都还是有心理价格数字的。
当然,原时空冯保当权十年,只有一百多万两资产,其中还包括张居正死后送去的三万两金子(合三十万两银子。注意,主持送礼事务的张居正长子私自改变了潜规则行情。)。确实太少了点。难怪李太后不相信朱翊钧报的帐。
当然,冯保当权十年期间,皇家又是要办几场丧事,朱翊钧又是要大婚,又是要连生好几个儿女。冯保这皇家大管家,也少不得都要出几笔大血,吐出不少来帮衬捧场讨主子欢心。
刘瑾当权四五年,抄的银两数八九百万两,同样也破了潜规则。是应得数的两三倍,也确实太贪了。必然得罪朝臣内廷无数人,最终被大伙儿一起想法子弄死。
孟冲、张明虽然应该也早就知道情势不大对头,有三个月的时间,他们没准也会转移藏匿不少财产。
好在朱翊钧不怕他们转移藏匿,正要他们转移藏匿。他们越会藏匿越好,他还怕这两头呆鹅、睁眼瞎太心里从不藏奸呢。给他们三个月时间,也是特地为他们留有充分作案时间。
他既要借此把案子办出新思路办出新水平,更要借此大肆发挥一通,向天下臣民发表一篇好文章。
内廷除了饮食、医药是个大金矿,另外几个比较肥的部门是工程建设、衣丝物件织造等。即便是向来称为清水衙门的浣衣局也是买卖人口、奴隶劳动的宫廷内准监狱机构,照样是每年交三万两银子才能当上“局级”太监一把手。
朱翊钧打算用三四年时间,利用各种机会轮流清洗一遍。总不出问题的机构,从不犯错误的人,地球上古今中外都是没有的存在。机会多的是。但他第一枪必须打得响而且亮才行,要办出水平办出风格才行。
内廷修理完了,军头、宗室、勋贵、文官集团、商帮、黑社会、寇匪边夷、东倭西洋、鞑贼回回,一个个地都得修理一遍。谁也没得跑。一边修理旧势力,一边打造新天下。小拆大建,稳修速立。
几十年之后,马尔戛尼的曾祖爷爷如果来,已换了人间!伊丽莎白应无恙,当惊世界殊!
…………
因为三万两银子的事,想起了网络小说中常见的恶俗桥段。
一些这辈子大概其绝对也是见过钱、或者小学数学考试肯定及过一回格的作者,他们书中的人物经常出手就是几百两(约7xN斤,N个七斤老太?)。书中人物吃顿饭不拿出银子,会让作者觉得自己要脸红。
三万两银子是什么概念呢?质量一吨多!总重两千两百多斤。1公里以上距离一人运送150斤,要15个人运送。
京城内从明代政治局委员A府上运到副总理B府上,至少要派出三五十人的保安、运输队伍。从南直某位退休政治局委员C府运到京城,至少要派出百来人,才能负责沿途各种可能意外,确保安全。
三万两银子的来往,只限于明代政治局委员以上级别的顶级大佬们之间。而且一人终其一生,大约也只有一次玩这么一把的机会、必须场合。通常是一个派系、一个家族的事关决定性前途、最后命运的一次重大政治事件。有且只有这样级别的最高级官员,遇到一回这样的机会或意外,终其一生才会出手一次。
三万两这数目一出现,必定与重要人物重要事件挂钩,大多在史书记录上会留下资料。
绝不可能是某顶级高官儿子结婚,谁谁带着三五十人上门吭哧吭哧地送他个七八万两吧。玩儿似的。
清代乾隆中期以后,钱庄开始发达,银子逐渐票据化流通(和中堂功高至伟),到晚清,中高级官员礼尚往来时,才逐渐水涨船高。
中国古代在清代以前,长期大面积处于饥饿状态,人均寿命低,人口增长极慢。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所谓自然灾害困难时期,饿死多少人数目有争论的那三年,中国古代三千多年里,正都处于并一直处于那种状态。几百年里物价一直稳定,最普及的硬通货不是金银铜铁钱,而是粮食。官方的财政数据几千年长期都是粮多少万石(担),而非多少钱、银。
所以,小说里某人一出场,进饭馆吃个烧饼就拿出十几两银子,会震动全县、惊动一个府城。
好比你上世纪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去某县、某市街上吃饭,拿出一千块钱。县长、市长、公安局长必定猛摇红机子,紧急找上级,要看你究竟是中央首长派来干什么的,为何不事先通知。
或者是你今天到某市天上人间点了杯矿泉水,拿出一捆一千美金一张的绿票子,问服务员:“买单,够吗?”
人家服务员只好说:“王思聪,知道你丫牛叉,但你也不能这样不要脸啊。”
现在的古装戏、网络小说作者,已把古代中国的物价(对不起,主要物品只有一点烧饼、大米),普遍涨到了北二环内房价的水准。
中国人的祖先们集体表示:真的吃不起呀!干了一年攒了一百文钱。昨天县里不知从哪又掉下来了个大侠,吃一个烧饼用了三两银子,搞得全省米价又涨到五十文一粒。俺是吃完两粒米再死呢?还是干脆被这些接二连三掉出来的大侠直接给气死了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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