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文渊阁(下)
潘晟在值房内审核完最后一本奏本,一点也不觉得松了一口气,他只是更加地深感心力交瘁。他已是第三遍认真审核了,但审核的次数越多,他反而越不放心,心中越觉得没有底。
这些天来,几乎每天都有他的票拟奏本从南书房内退回。偶尔有一天没有,他还疑心是南书房那天忙别的事去了。
高仪入阁后,几个月来身体每况愈下,这个月更是家中太医延请不绝。他当时知道后,心里不免还曾讥讽高子象自不量力自讨苦吃。
如今,轮到他兴冲冲喜洋洋进来,灰溜溜只想找地洞躲起来了。
他真的感觉到力不从心。
张居正能游刃自如地故意送上一个小“错误”去让太子爽、试探小太子意图,他是想多有一天不犯一回错却怎么努力也不行。
两种境界天差地别。
张居正这些天已帮了他不少忙。每天主动过来挑走的那十几道本子,都是张居正心里先评估过以他潘晟现在的水准,会折腾好半天也办不好的。那十几道本子,张居正挑出了漏洞的两三道、四五道,他多半审核三遍也挑不出来。那剩下的没有什么漏洞的十来本,他原本反而会在琢磨半天后怀疑这里那里有点问题。
他现在真的感受到了自己与这俩位妖孽的差距。如果不是天家父子明旨提拔自己入阁,而是让张居正他们推荐人选,潘晟现在怀疑张居正也许会推荐吕调阳而非他潘晟。虽然先前讨论如何对付高拱推高仪入时,张居正明确主张推举他去争廷推。但那显然只是从年龄资历品衔来考虑,而并非是论能力。
潘晟每天回家后白发会多几根,总在后悔自己当初为何不坚决请辞。他现在很期盼年轻的言官们公开上书弹劾他,而不是任由宋之韩每天在南书房放肆口头批斗。但那些向来风闻言事的年轻气盛们,如今却个个象老练的老狐狸一般,全都早已明知却装聋作哑一言不发。
潘晟甚至打算让往日来往甚勤的门生们大逆不道一回,要他们上书批判自己这他们的恩师,好让自己有借口坚持请辞。但自己入阁后门庭若市才不过两三天,便无人来找自己谈书法诗文请赐字求墨宝了。
高仪前几天请了五天病假,知道消息后每天上门探望的挤满一条街。吓得老高仪两天后便康复,又回南书房里心惊肉跳去了。
潘晟对南书房挑自己的错没办法。人家南书房职责所在,得了皇家份外隆恩重用的侍候监国太子的这些近臣,谁敢不干活而敷衍塞责?挑出来了错,才能表示他们在用心办差,而不是吃干饭混日子。太子也当然要表扬“卿等皆实心任事,乃忠心王事之能员”。
宋之韩早先前就发起过倒潘,与他潘晟已是势不两立不可调和。而今无能、怠政的潘晟升官成了重臣,他宋之韩能不抓住机会狠批吗?就算潘晟指天发誓他将会“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计前嫌,宋之韩也决不抱指望。
一不做二不休。言官们出手,那也是思前想后权衡了许久,才去口若悬河振聋发聩大义凛然痛斥奸邪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哪有那么多真的汉子、更真的二楞子?都是在别人的贼船上,已领了坐票饭票有进无退下不了船的。
宋之韩一旦出手,必定有机会就要一出再出三四出,五出六出七八出。
说到底,错就错在他潘晟真的无能啊。
南京礼部尚书秦鸣雷好酒贪杯荒怠政务,但人家远在南京接到京中八百里加急征询,立马就能拿出天衣无缝的方案。你潘晟在礼部混了这么些年,入阁第一天就闹出违背嘉靖新礼政治上可上纲上线的大漏洞。对监国太子第1次照标准相御门视朝、朝廷眼下的第一要务毫不走心,办的那叫一个仓促、拖沓合二为一,不可能并犯的过错你一并犯了,真是荒谬绝伦。
这十几天来,潘晟在内阁值房里除了感受到了自己与另两个妖孽本质上的不同与巨大差距,对已逃出这个火坑飞上高枝的高仪各种羡慕嫉妒恨。同时,他也对先前张居正告诫过的各种情形深表疑惑。
因为早先就曾经推演过与高仪竞争入阁机会的廷推情况,潘晟对自己的入阁是有心理准备有所期待的。
高仪没有经过廷推便出乎意料地由皇帝下中旨快速超拔入阁,潘晟很失望。他也奇怪皇帝已把程序形式走了一大半时,忽然又不走形式乾纲独断。这样子,高仪入阁名不太正啊?必受非议!他心里幸灾乐祸,但等了好久却无人抗辩驳回,张居正也发来通知,不宜失了太子颜面。
半个多月后,高仪一切顺利,潘晟自己却无端受到攻击。各种办事无能、态度懈怠、失误频频、科场舞弊、贪贿用奸、嫉贤害能……。事情虽然很快被那阵子与他书法互动频频的太子亲自出手、强行打压了,但刚刚因书法笔墨屡受天家父子恩赏、心中既得意又骄傲的潘晟,自然如冷水浇头,不但失望更有些愤怒。
张居正当时不知何故,话里话外竟是鼓励他激流勇退,似乎决意要与高拱借此机会大闹一场。后来到月底,弹劾高拱果然又发动了。几个心腹门生都传言,听说是张居正在里头暗中主持的。刘奋庸先前与张居正长子曾在酒楼偶遇、曹大埜的弹章更是据说张居正改过三回。
直到圣旨明令朝堂安静,重臣不可辞劳苦。张居正才没有再来潘府让他三上表章坚持辞职。
五月朔日朝会,张居正回府向他和吕调阳透露升职信息道喜后,寒喧几句便端茶送客。只提醒两人他与高拱近来不和,你们就当着不知道、视而不见好了。高拱蛮横,你们新上任根基不稳,不要参与其中。
进了内阁后,潘晟却一天天地有些疑惑。
高拱蛮横说不上,但对自己极度轻视傲慢无礼却是显然的。
但张居正与高拱的关系却似乎不是什么不和啊?办公室里气氛一派祥和温馨,这两人见面时大哥小弟寒喧天气家常的场景,那也是官场众人一团和气的典范楷模啊。他潘晟只有学习仰慕的份儿。
十几天下来,从未见两人就公事私事出现过一丁点争闹。传闻中两人三月里对开海运、改河漕、广东粤海用兵事,各种大小事务无缘无故便屡有争执,你说东我便说西,不配合不合作,张四维高仪为此多次两边相劝。自己进来十几天,也看过类似事务奏本每天三两本,但却从未见两人争执过。
全是高拱定下调子后,张居正便顺着调子周密细节,一商量便是个把时辰,但从未听谁大声过一回,看上去分明一派和谐。
不和?如果不是有早先那件弹劾高拱的事儿,他潘晟会觉得完全是污蔑。
他也知道张居正找过几次高拱,让高拱出面压压宋之韩。张居正每次从高拱值房出来,过来通报时总是摇头。
如今,要消停下来,也只有高拱才能去压宋之韩了。
潘晟对此当然不抱幻想,早先宋之韩他们弹劾自己,有人说是高拱指使。天家圣旨平息了此事后,张居正后来又曾说可能高拱并没有参与。
这次宋之韩在南书房闹,连他也看得出来,高拱事先应该并不知情,对宋之韩出手也很意外。
但高拱这一回与上一次一样,多半也是虽非主使,但也乐观其成。无意阻拦。
只不过这一回,让他不时有些疑惑的是,高拱甚至对南书房里这件事不怎么放在心上,对这桩子不太合常理的事儿给出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态。这又让他和张居正都不能确定高拱是否真的完全不知情。
昨天宋之韩放了大招,他确实有些坐不住了。这上纲上线已经不是对太子不敬不诚了,这都直接扯到曾闹得满朝风雨的大案子上去了。
他也注意到,刚才内阁仨人隐晦地谈昨天到南书房内事情,张居正批评宋之韩用了放肆字眼时,高拱当时神情变幻不定,愤怒是确定无疑的,但似乎也有一丝慌乱、惊讶、疑惑、自责等情绪。
张居正和潘晟对视一眼,都是疑惑不解。这高拱对宋之韩这次放大招,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高拱指使宋之韩这个时候这么做?
潘晟摇头,自己只是办公事能力差,但混官场的这点政治判断能力还是有的,不然也混不到礼部尚书位子坐。他完全同意张居正早前的分析,高拱这人高傲自大,不将自己这两人放在眼里,但他不会这时候指挥宋之韩针对自己出手。
太子南书房对自己出手,与高拱向自己出手,性质完全是两样。前者是天家父子敲打新人天经地仪,后者却是公然对天家父子提拔自己阳奉阴违、抗旨不遵,打压同僚妄图独占内阁罪大恶极。
高拱不可能这么做。
高仪进内阁几个月,有高拱提点、张居正友好,也更得天家父子倚重,除了意外对沈一贯施重手疑似别有安排,天家父子从来不为难他。即便如此,高仪在内阁还是深感自己才能不足、心态不镇定,应付天家父子有时居然甚至还会觉得智商不够用。
与他相比,潘晟要哭了。
他身体还健康,该吃吃该睡睡。只要能把脸上皮肤的抗御能力再增加一点,他心态上还可以镇定,装着什么也不知道他还可以再撑一阵子。“南书房之音”虽然地下讨论火热,大明日报、大明各部办委局收发往来的正式文件中,还是国内形势一派大好,稳定和谐的政治局面没有丝毫异样。朝堂宜安静的中央精神、最高指示、最新方针,一直都得到了有力地贯彻落实。
但潘晟如今真的知道了内阁水深水浅,羞愧恐惧地有了自知之明。他对天家父子的布置也越来越确实感觉莫测高深。甚至对研究了几十年,徐阶张居正反复指点解剖下,他一向认为高大棒槌名副其实、他早已也能看透摸清的高拱,他如今觉得要认清其路数,似乎也需要把自己的智商追缴些费用才行。
先前他没进内阁,离得远了一点。也就没有张居正高拱他们对于南书房的横空出世那样惊心动魄的意外感受,但他也本能地觉得天家父子的这个安排看上去似乎很合时宜、面面俱到。
进了内阁,他才更深切地体味了高拱张居正两人内心那种无从下口,只能老实坐等静观的无奈。他才觉得且惊且惧。
但天家父子细腻地布置暴打他,更让他觉得自己完全看不懂那个人人都说不中用说了五六年的皇帝了,他也对十岁太子执行他父皇的安排到如此天衣无缝,深感诧异。
潘晟如今只有一个想法:让这一场噩梦尽快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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