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经方接过盛宣怀递过来的账本,翻阅了一下,里面详细记载了胡雪岩在左宗棠西征西域四五年时间里购买的军用物资,原来买洋人的军火、机器拿回扣就是胡雪岩发家致富的秘籍,那么与其说他经营商业,不如说他经营权力,胡雪岩就是典型的红顶商人。
李经方翻阅完毕账本,想了一会,说:“战争借款不比做普通生意,利息可高可低,当时洋行也未必就能确信中国必胜,战争风险大所以可能利息要得高点也不足为奇,我们难以凭这个就定胡雪岩的罪。中法一战,家父也找汇丰等洋行借款一千二百多万两,利息也不低;至于采购军火、机器拿回扣,这种事大家都这么做,不好拿到台面上说。要对付胡雪岩,不能从这方面下手,不然搞不好会两败俱伤。”
盛宣怀道:“确是如此,我们可以从胡雪岩的钱庄下手。胡雪岩另一主要赚钱手段,是阜康钱庄,现在上海、北京、浙江等地有二十多处分号,朝廷跟各洋行的‘西征借款’,都由阜康钱庄负责接收和管理,也负责归还本息。还款由各省分摊还债,按期将款项统一汇到上海,由邵友濂大人汇总,再交阜康钱庄支付给外资银行。明日马上就有一笔八十万两银子的还款要到期,胡雪岩的一万五千包生丝虽然脱手,损失不惨重,但款项从洋行回收,我了解到,还要二十天左右时间。邵大人如能找理由拖延二十天不付西征款给胡雪岩,外债事关国家体面,一天也不能拖延,胡雪岩必定会从阜康钱庄先垫付八十万两,到时候胡雪岩的钱庄必然钱紧,我再按他的口径趁机放出风去,说他生丝生意巨亏一千多万两白银,而且朝廷要治他的罪,鼓动一些官员大户提款,他的钱庄本来就经营混乱,有巨大的亏空漏洞,如此一来,必然关门。”
李经方一听,这盛宣怀果然是商业奇才,钱庄就像银行,流动资金是有限的,最怕挤兑,而且阜康钱庄中的存款,多是达官贵人的钱。为了结交权贵,胡雪岩故意支付高息给这些特殊储户,盛宣怀这一招釜底抽薪,胡雪岩在劫难逃!
但李经方不放心,问张謇:“你说胡雪岩的家业有三千万两,即便有生丝款五六百万两白银没有到账,他从家里就拿不来八十万两白银吗?”
张謇说:“大人大可放心,他家里必然拿不出八十万两白银。我说的三千万两白银只是传说中的家业,并不是现钱。况且胡雪岩近十年花钱如流水,广置豪宅,宅子里亭台楼阁一应俱全,栋梁大部分是高价购买的皇家特供的金丝楠木,还使用价格昂贵的进口五彩琉璃,仅在杭州的一处豪宅就花费三百万两白银。他在女色方面也是一掷万金,胡雪岩有次经过一家成衣铺,看到有一位苗条的姑娘倚门而立,颇有姿色。姑娘察觉他无礼偷看,关门入内,胡雪岩大怒,派人去重金提亲,纳之为妾,成亲之夜,胡雪岩入洞房,令女裸卧,并命仆人拿蜡烛在旁通宵审视,然后送她二万金,让她改嫁,像这样凡买而旋遣者,殆数百人。他喜欢看戏,常常重赏戏子,常以箩筐盛银千两,倾之如雨,赌徒般挥霍。另外他购买了大量的煤矿股票,最近这些股票都跌到谷底。他必然一下子难拿出那么多白花花的银子来。”
李经方一听,这正是上天要胡雪岩灭亡,就先让他疯狂,如此骄奢淫逸,花钱如流水,不倒才怪呢。但李经方还有疑虑,问盛宣怀:“如果胡雪岩再找洋行或其他票号借款,借鸡生蛋,何如?”
盛宣怀道:“现在国内最有实力的票号就是山西票号,最近丝价大跌,大批丝商斩仓出局,银根一天天收紧,不可能拿出这么多银子来周济一位竞争对手。国外洋行以汇丰银行最有实力,我刚好有一位好朋友,叫席正甫,不仅在汇丰一言九鼎,对上海的钱庄票号也说一不二。只要邵大人能拖延二十天,我可以请他帮忙,让洋行集体拒绝援助胡雪岩。”
马格里说:“我也可以去跟我的朋友们说说,让他们不要借钱给胡雪岩。”
盛宣怀这一招确实高明,李经方有了信心:这八十万两白银,将是压死胡雪岩这匹暴富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转头问上海道邵友濂:“邵大人,你的意思呢?能拖延二十天再拨付八十万两白银的西征款吗?”
邵友濂在黄浦江的码头听盛宣怀说李鸿章有意栽培李经方做接班人,此刻他开了口,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他拍着胸脯保证:“就算是左宗棠让人把刀子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他也绝对不把八十万两还款拨给阜康钱庄。”
李经方点点头,道:“邵大人说笑了,你是上海道台,并不归左宗棠管辖,你又不是不付款,只是拖延几日,他又能奈你何?吴王和中堂大人会替你撑腰的。你放心吧,我估计胡雪岩撑不过三天,不信等着瞧!”
邵友濂连连称是,说自己这也是为国效力,万死不辞。李经方伸了一个懒腰,道:“时辰不早了,诸位今晚早点歇息,明日就按盛大人的意思,分头行动吧。”
一场深秋的雨后,黄浦江面开始刮阴冷的风。天刚蒙蒙亮,上海道的府衙前,六十二岁的胡雪岩一身绫罗长袍、外套貂皮大衣,坐在一辆豪华马车里,他的胡子有些白了,但脸福胖,面色红润,双目有神,透着商人的精明。
胡雪岩带着数十辆马车来到上海道府衙,后面的马车里面都是箱子,用来盛装八十万两“西征借款”的协饷白银。马车后面还跟着跑步的一百多个拿来复枪的护卫家丁,准备押运钱款去洋行结账。
上海道邵友濂身穿八成新的云雁官服,照例出来笑脸恭迎胡雪岩,行官礼道:“下官拜见胡大人。”
作为一名商人,胡雪岩被御赐过二品顶戴,赏黄马褂,他比较喜欢别人给他行官礼,称他胡大人,于是回拱手礼,道:“邵大人,我们是老朋友了,不必客气。你赶紧差人装那八十万两官银吧,洋人那边还等着呢。你也知道,洋鬼子可精明着呢,你晚送一个时辰,说不定他们就要多收利息。”
邵友濂一脸歉意:“胡大人,实在不好意思。陕西、甘肃、新疆那边正下大雪,路远地滑,这三省的协饷还未送到本府,这次恐怕得劳驾胡大人等几日了。”
胡雪岩一听,有点生气:“什么?还洋人的借款,事可关国体,办不好要掉乌纱帽的,一天都不能拖!而且你说的这三个省,可都是征收协饷的大户!”
邵友濂说:“我也是刚收到的消息,没来得及告知,让胡大人白跑一趟,实在抱歉。”
胡雪岩道:“你说这事如何是好?”
邵友濂说:“要不胡大人宽限我两日,下官在上海有一些朋友,这就去抓紧时间筹足垫付。”
胡雪岩没意识到这是邵友濂的拖延之计,说:“这法子可行,你赶紧去补足八十万两协饷,一旦到账,马上电报通知我。”
邵友濂道:“这个自然,下官这就去办。”
邵友濂一转身,回府衙跟正在客厅喝茶的盛宣怀报告去了。
盛宣怀马上命人去各洋行盯梢,一旦胡雪岩今日还款,马上回来禀告。掌控着全国电报系统的盛宣怀,还让上海的电报公司做好连接二十个省的准备,等他号令。
果然,到了中午,很重信誉的胡雪岩不知道盛宣怀已布下天罗地网,先从上海附近的阜康钱庄调拨八十万两现银还了各洋行的西征借款。
盛宣怀收到线报,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马上通知电报公司向所有开设了阜康钱庄的省份发报:“胡雪岩贱卖生丝破产”。同时,他给官场的朋友和淮军将领发报,让他们带人迅速到阜康钱庄提取存银。
自清军攻取浙江后,大小将官所掠之物不论大小,全数存在胡雪岩的阜康钱庄中,资产过百万两,盛宣怀的电报一发,非同小可,当晚杭州、北京、上海去阜康钱庄取款的人排起长龙,镇江、宁波、福州、湖南、湖北等地的阜康分号前取银子的人也纷纷爆棚。
阜康钱庄杭州总部的现银刚支出去了六十万两,渐渐不够用,胡雪岩开始感觉到有点不对劲,但已经太晚了,不管他钱庄的伙计怎么解释,把库存的金条都摆到柜台上表示胡老板不差钱,取款的储户坚持要求今晚必须拿到银子,否则就砸烂钱庄。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恐慌开始像瘟疫一样在苏杭蔓延,老百姓也看到乡绅地主去阜康钱庄取钱了,也纷纷加入了取钱的队伍,成千上万的人如潮水般涌向阜康钱庄,胡雪岩hold不住了,只得采取让伙计放慢给钱速度的办法拖延,他火速差人赶往上海道府衙催款,但他很快收到一个让他无比震惊的消息,陕西、甘肃、新疆的协饷其实早到了上海,只是邵友濂压着不给。
胡雪岩气得套上御赐的黄马褂,带着一百多个拿来福枪的家丁再次去上海道府衙催债,邵友濂闭门不见。上海毕竟是国际大都会,吴国的地盘,在商言商,是吴王曾纪泽提倡的。胡雪岩不可能真让家丁攻打府衙,不然十个左宗棠也保不住他的脑袋,胡雪岩只好空车而返。
一夜之间,杭州的阜康钱庄关门,随即引发雪崩效应,全国各分号同时受到挤兑,京城、镇江、宁波、福州、湖南、湖北等地的阜康分号像多米诺骨牌随即倒塌。
第二天,胡雪岩在上海遍访票号的朋友,情不够时,钱可以来凑,钱不够时,这帮朋友们就只剩下“呵呵”,拿当天的给胡雪岩看,“报纸上都说了,你破产了,我们家小业小,也无能为力”,胡雪岩长叹一声“有钱身后一群狗,没钱社会路难走”,打道回府,赶紧贱卖了胡庆馀堂的中药堂,但这对于庞大的取钱队伍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胡雪岩的生丝款未到,投资和贷款放出去一时收不回,当年买的开平煤矿和轮船招商局这些“牛股”,现在都“熊”到了底,开平煤矿股价从开盘的260两开始跳水,先是下跌到70两,当时跌至29两,招商局股票也从200两跌至34两,跟垃圾股没什么区别,被深度套牢,变不了现钱,胡雪岩只好亲自跑到宁波,苦口婆心说服当地的债权人宽容时限,但此时,风声四播,取存款者云集潮涌,胡雪岩欲哭无泪,走投无路。
第三天晚上,胡雪岩一咬牙,将自己的第四位小妾衣服全扒光,裹上丝绸,像给皇帝送侍寝的妃子一样,抬到了邵友濂的府上。这位爱妾是胡雪岩“金陵十二妾”里,最受宠爱的一位,以前是上海巨著名的戏子,邵友濂没抢过财大气粗的胡雪岩,一直还垂涎着。这一招美人计果然有效,邵友濂终于开了府邸的后门,把胡雪岩的爱妾接进去了。
不过邵友濂没有色令智昏,他去官衙的迎宾馆请示了一下李经方,问这美人怎么办?她都没穿衣服,送回去多不好。
李经方说:“邵大人是聪明人,你自己选吧,想要一夜运动也可以;或者等到后天,她就一辈子都是你的人了。”
上海人一般都非常精明,邵友濂当上海道有一段时间了,当然不傻,经过一夜的思想斗争,选择了后者。因为这个决定相当艰难,邵友濂第二天早上才把美人送出府,闹出大误会!
过了三天,胡雪岩的处境雪上加霜,他又有一笔50万两白银的汇丰银行债务必须偿还,他想到拆东墙补西墙的办法,再去找洋行借钱,但盛宣怀的朋友席正甫,虽然历史上没留大名,但是一位大道无形的巨牛逼人物。席正甫来自洞庭东山,有一圈金融人脉号称“洞庭山帮”,席正甫不仅自家独揽了汇丰的买办职位,还将席家的其他子弟陆续安排进其他洋行,上海先后开设的20余家外资银行中,席氏包揽了其中13家洋行的买办席位,胡雪岩处处碰壁,心生一种不祥之感,对左宗棠哭诉:“我一生经历风浪无数,但这次市面太坏,洋人太厉害,我不晓得怎么才能脱身。”
不过比洋人更厉害的,是京城的那些大清官僚,李鸿章还没开口,在阜康钱庄存了巨款的王侯将相眼看钱庄就要垮了,就急红了眼,纷纷跑到慈禧太后面前哭诉,商人见利忘义,钱庄动荡,民不聊生。于是光绪皇帝下了圣旨:“现在阜康商号闭歇,亏欠公款及各处存款为数甚钜,该商号江西候补道胡光墉着先革职,即着左宗棠饬提该员严行追究,勒令将亏欠各地公私款项赶紧逐一清理,倘敢延缓不交,即行从严治罪”。
慈禧太后让左宗棠把胡雪岩从严往死里整,左宗棠接到消息,顿时瘫坐在椅子上,他知道查办了胡雪岩,自己的老底必然也会被揭穿,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但是现在要挽救胡雪岩,就是把自己整个家族的产业都卖了也不够,左宗棠毕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受此打击,一病不起,还没查胡雪岩,自己就先病逝了。
左宗棠一死,李鸿章当然要甩开膀子接着查胡雪岩了。李经方和盛宣怀带清兵先查封了阜康钱庄的北京分号,一清查,让人大跌眼镜:仅北京一个分号,查出的亏欠公私款项高达一千二百万两!那些王侯将相也是中国老百姓,老百姓的钱都是血汗钱,不能不管,于是慈禧下令抄胡雪岩的家抵债,查封了他所有的豪宅和钱庄,连带他的十二位姨太太,能卖钱的都卖了,这位大清首富,在短短数十天内,果真破产了,三十年积攒的家业毁于一旦!
这还没完,户部尚书阎敬铭在阜康钱庄存了一大笔退休金,这次亏损巨大,咽不下心中的恶气,不厚道地给慈禧太后上奏折,要将胡雪岩“拿交刑部治罪,以正国法”,结果,逮捕胡雪岩的清兵还没到杭州,胡雪岩就先郁闷成疾,病死了。
那一年冬天,北京城特别寒冷,一连三天飘起雪来,李经方独立窗前,想着大清首富胡雪岩短短数天,把天堂人间地狱都走了一遭,心内感慨万千,命运无常,造化弄人,灵感大发,赋诗一首咏初雪:”落雪窗外舞,疑是飞花时。刚欲呼童扫,风来去不知。“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